1988年8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拜风,??!
  丹赤
中国古老礼俗里最讲究一个“拜”字。列入规范姿势的就有稽首、顿首、空首、振动、吉拜、凶拜、奇拜、褒拜、肃拜……等等。一个人生下来,拜神灵,拜祖宗、拜父母、拜长者、拜先生……天地君亲师,无时无所不拜,真是“拜不尽的礼,磕不完的头”。
纵然“拜”字反映出古老文明的一个方面,但它的实质则是高低、上下、主从的尊卑严格的等级关系。反映到官场上,充满了逼人的森严。就说朝拜皇上,从明朝起实行的“三跪九叩”的礼仪,盛行于清朝,那时节,见了皇上一律是“跪下说话”,众大臣深受跪拜之苦。不仅要下跪,还要“碰响头”,磕头之声要响彻御前,唯此方显得至诚至敬。一些欲朝见的官员,唯恐力不从心,每每要以重金贿赂内监,指示向来碰头之处,叩头声砰砰然如击鼓点,且不至于大痛。否则就要叩到头肿如瓠。所以暗中在膝间又用厚棉裹之。
小官对大官的拜见,虽说不须像拜皇上那样“碰响头”,但也含糊不得。《看山阁随笔·十五卷》中就讲到一小官吏,因自己的上司要求拜见时必须跪一条腿讲话,久之屈膝过重,伤了筋骨,以至成疾,自称是患了“卑职病”。自然,还不能空手白拜,都要备上一份丰厚的“拜见礼”。
古之“拜风”长刮不息,直到今天仍时有所见。一些人,精力不是用在工作上,专门跑上级领导的家门,依此“拜”出“上下级的真挚感情”,“拜”出“上下级的依附关系”。尤其是逢年过节、子女结婚、老子作寿,一些领导者的门前车水马龙,“拜”者如梭。我见过一领导者,每逢过年在家里设一“签名簿”,并设专人掌管,来“拜年”的一一留下名字或名片。事后,他以来“拜”者的多寡,验证所属下级对自己“拥护”程度。送“拜见礼”之风,并不亚于“吃请风”。“拜见礼”诸如名酒、名烟及当地土特产等也着实令人受用。许多地区,整车整车地向大城市、特大城市的权力机关送。有关部门也乐于“受拜”,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了。据讲,在所谓“价值规律”的“指导”下,“拜风”正“堂堂正正”地刮起来。拜者与被拜者双方都获利。“拜”出了升迁的“靠山”,发展了小山头的“人马”;“拜”出了物质与原则的等价交换;“拜”出了劣质变“优”的“名牌产品”……最重要的是拜出了“官倒爷”。九九归一,是封建特权所导致的对社会主义商品经济新秩序的一种巨大的破坏。
陕西秦岭山麓,有老子入关所筑的专门讲授《道德经》的“楼观台”,上有联云:
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
扶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
假如拜者和被拜者能够从这副楹联之中,“悟”出自己的良知、党性,对“拜风”早该说一声“??”了吧?
说“??”,可不是一声迫不得已的应景之辞,那是要拿出真格儿的行动来才能作数的。从报上见到,一些省市领导部门相继作出决定,强调为政清廉,其中自然包括了对“拜风”的遏止。四川某地庆祝县改市,给省委诸位领导备送礼物,也算染上“拜风”的遗韵,可喜的是当即被挡了回去!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更重要的是在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中予以根本解决。那样即使有刮风的,却无劲风之力,难以成灾了。
(作者单位:《黑龙江日报》社)


第8版(副刊)
专栏:

  ·李泽厚致王浩·
  人生艺术之真义浩兄:
很高兴又收到你的信,忍不住立即回信,虽然本应该再想想,但也不管了。
我大概是个天性不大快乐的人,好像属于某种A血型。似乎很少非常高兴或兴奋过,特别是好些人认为我如此或应当如此的时候。
你劝我不要对自己太不满意,不要“卖老”。的确,我一方面非常感谢好些年轻人对我过高的奖赏和评论,(如今年《文学评论》第2期一篇讲刘再复的文章对我专门讲了一小段,你大概没有也不会看到,)但同时也感到我所能做或需要我做的,大概也差不多了?!以后将是一个专家的世界:我们也将有尼采专家、胡赛尔专家、海德格尔专家、朱熹专家、董仲舒专家……年轻一代在迅速成长,挟着现代科学知识的优势和语言的优势。那还需要我或我还能做甚么呢?我当不了也不愿意当某种专家。那我干甚么呢?
我并不为此苦恼,似乎只略感悲凉。
一个专家辈出、商业繁荣的时代也许是相当单调而喧嚣的。
于是,我可以不再写书、出书,而只沉溺在自己喜爱的纯哲学中去?从新加坡来到这个我选中的小城,似乎象征它的开始?这个学校历史已逾百年,除一名来自巴西的台湾学生外,没有华裔教授和华人学生,可见相当僻远。气候略似北京,我近来每天沿小溪散步,备感平静愉快之可贵。
来信提及三月的会,既然Quine、Ayer、Stawson、Da-vison等一代名手云集,是否有新收获或新“突破”(国内习用语)呢?恰巧今天在看美国《美学及艺术批评》杂志的“分析美学”(1987年)专号,似乎说明即使从分析哲学、美学看,也可另起炉灶了。但悲哀的是,现在关键在走出语言,而中国还没走进语言,即还缺欠语言分析的洗礼,还停留在原始混沌中而自以为是,因此交流就困难,没有共同使用的语言和思维习惯。
来信提及两本文学书,谢谢。以后如有时间,当找到看看。我近来注意的是,F·Ja—meson的“后现代”文艺理论在美国、台湾以及大陆似均颇有影响。我有个想法,即认为应区别Post—modern(后现代)与extremely modern(极度现代)。后一词是我杜撰的(不知别人用过否?今年3月25日台湾《中国时报》刊载的台湾大学艺术史系系主任蒋勋先生对我的访问记中已将这个词披露了),也不知妥当否?总之,Jameson所描述的许多现象(如尚平易、无深度、反内容、不求表达等等),均属文艺商业化之“极度现代”;“后现代”当另有现象和意义(如人向自然复归等等)。不知吾兄以为如何?当然这两种现象经常混在一起,错综交织。也许你会摇头,但哲学如不止于分析,似应关怀这类世界性(人类走向)问题。
这次大概不会来纽约了。忆当年令宅痛饮欢聚,虽又忽忽数易寒暑,却仍令人回味不已。人生真义也许即在此“情感本体”之建设、积淀中?艺术本体之义亦在此而已。
纸短言长,均不尽意。祝好
弟 泽厚
五月十五于Colo—Springs
(王浩,著名数理逻辑学家,美国洛克菲勒大学教授。)


第8版(副刊)
专栏:

  独行者
  张长
翠湖不大,围着转一圈也不过半个小时。我平日深居简出,更不喜欢运动。可是常识告诉我,这种年纪,这种职业,一点不动是不行的。于是晚饭后围着翠湖走一圈,便成了我每天唯一的运动了。
早晚在翠湖边跑步或散步的人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但似乎都是断断续续的,时见时隐,没留下什么印象。唯有一人,几乎每回都碰到。那是和我一样的中年人,一样的过时的灰涤卡中山服,一样的一副书生模样。论衣着,没什么特色;论气质,你能一眼看出那宽阔的前额和明亮的眼睛所包容的智慧。开始我不怎么注意他。有一天,出门时天空阴沉沉的,妻子担心下雨,叫带把伞,一路都没用上,就这么拿着。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看样子也是散步,也那么拿着一把伞,备而不用。我们擦肩走过,双方都注意到了对方手里的伞,不禁相视一笑。
第二次,碰好一个小孩横穿马路,一辆摩托飞驶而来,孩子的母亲一声惊叫。我冲了过去,却有人抢先抱起那孩子。我一看,又是他,于是又以微笑招呼,算是互相认识了。
那以后,我散步时总会碰见他。时间大多在电视新闻联播之后。我们像约好了似的,都等看完新闻才出来。
奇怪的是,我习惯顺时针方向绕翠湖,他则逆时针方向。所以每次都是迎面相遇,每次我们都微笑,并且老熟人似的点点头。时间久了,偶然碰不上他,我还会暗暗纳闷:“他呢?”
最后一次碰见他是一年前的事了。那天傍晚,几乎又是在同一地点,他远远走来,仍旧踽踽独行,却低着头,像在思索什么。看来没见到我。突地,他意外地站住了,拿着一个小计算器按着,又掏出一个小本本迅速记着什么。我走到他身边,一看那本子,写满了天书般的数学公式。他写完合上本子,一抬头见是我,又莞尔一笑。我发现,他那天的笑容里有一种新鲜的东西,也就眼晤了几秒钟。之后我们各自东西,还是没说一句话。
凭一种职业敏感,我大体能判定这是位家在附近的科研人员,没准就是坐落在翠湖边上的云南大学的一位理工科老师。他,也许和我一样,正在思索着自己的难题,捕捉灵感。我想,我们之间不仅可以相互微笑,也是可以交谈的。为什么只点点头呢?
我决定第二天散步时要主动开口讲话了。然而他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现在,我再没有见到这个不断和我微笑点头的陌生人。
出差了?搬家了?调动了?总之,他走了。该不是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吧?我突然想到很多中年知识分子由于生命机器超负荷运转又得不到适当的检修和保养而猝然死亡,心里咯噔了一下,莫名地往下沉、沉……
这种担心是毫无来由的。没准人家另谋高就了呢。我又暗笑自己未免多事。但还是有一种隐隐的遗憾:我本该和他交谈的,本该了解了解他的。每个人都是一部小说。他一定能给我打开一本迷人的书。谁又能否定,正是和他的交往,会成为人生旅途上的某种契机呢?!
然而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现在,每当散步途经我们碰面的地方,我便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湖面上开着小黄花的浮萍,一朵朵顺水漂来,相互轻轻碰一下便又顺水漂过。我想起了“萍水相逢”这句话。又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人们倒也不必多管闲事。正是这种处世哲学常使人们画地为牢。难怪有的诗人痛苦地喊道:“人啊,请理解我吧!”老山的英雄战士也高呼:“理解万岁!”我想,我之所以终于未能和那个人说上一句话,显然也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受了古老中国几千年来这种传统观念的束缚,没准就因此失去很多机会和很多东西。如果抱着理解的愿望和他交谈,起码我能从他那里获得知识,也可能为他做点什么。我们说不定就此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可惜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失之交臂,来不及道一声“您好!”
是夜随手翻阅《草叶集》。惠特曼早已为我们发出了这样的心声:
“陌生人哟,假使你偶然走过我身边并愿意和我说话,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呢?我又为什么不和你说话呢?”
是啊,人为什么要带上面具呢?生活中各式各样的面具本就够多了。我决定,从明天开始散步或在别的任何场合,只要有人表现出对我的兴趣,我将微笑、点头,并向他伸出我的手,问一声“您好!”然后进行真诚的谈话。
哪怕是妙龄女郎,我也有这个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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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老艄公(外一首)
  石太瑞没想到会死得这么惨,掌了几十年舵却在这里翻船。弟兄们将他从水底捞起,掌舵的手已被乱石咬断。水手们把他葬在滩头,这是他生前留下的遗愿。他说既然从小在浪里生,死后理应在浪里眠。他要看白河的船来来去去,他要看波浪滚滚向前。必要时还可变作一条缆,帮兄弟们一把拉拉绳纤。沉船的悲剧已成为过去,白河里飘过一页页新帆。也许是他那只断了的手臂,正竖起一支过滩的桅杆!
渔女打渔人养了个打渔女,打渔女今年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子坐船头,十八岁的女子爱唱情歌。她撒的网好圆,她下的网好严。打渔女专打鲤鱼,专打鲤鱼跳龙门的故事。过路的哥哥说她的鱼好,买鱼的哥哥夸她的鱼鲜。她希望有一支歌,能将弯弯的月牙唱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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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姑娘(油画)     梁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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