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芸斋小说:罗汉松
  孙芸夫
现在,我养的花木中,这棵罗汉可以说是长得最好的了。我每天搬出搬进,唯恐叫人偷了去。这是朋友老张送我的。老张一共送过我三盆花。第一次是一棵玻璃脆,他送来的时候,笑着对我说:“你养这种花最合适。”
他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很脆弱,弱不禁风,半死不活。他讽刺人,向来是不分场合的。
第二次是一棵栀子和这棵罗汉松。栀子不好养,早已死去了。罗汉松来时很小,十几年的工夫,我已经给它换过三次盆,现在它身上随便一个小枝,也比来时它的全身大。老张逝世将近5年了。时光流逝,人之云亡,尚不及草木长久。
老张送我花,并不是他出钱买的。他交游广,认识人多,又是老同志,名人作家,别人都乐于送给他东西。这些花,就是他从本市的一个大公园要来的,他认识那里的主任。
20年代末,老张就和这个大城市解放后的第一任市长,在一个支部活动。当时在这一支部的,还有“十年女皇”。
他爱好文艺,30年代初已发表了小说,并写了一部长篇,书名仿萧洛霍夫笔意,也叫做静静的什么,曾得到一个美国太太的奖金。查鲁迅日记,老张曾两次把这部小说寄给鲁迅先生,好像并没有引起先生的注意。那时,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那么重视外国人的奖赏。更不认为,外国人鼓掌叫好的,就代表中国创作的高峰。
老张对文学孜孜矻矻,可以说是终生不懈。在写作上也很努力,虽然说不上很严肃。“文革”期间,他曾企图把过去写的一部现实小说,改写成应时的作品,结果徒劳心力,没人给他出版。
以他的资历,本来有很多机会去做大官,他都没有去做。抗日时期,他在一个地区当了几天社会部长,进城以后,又当了几天工会宣传部长,终于以作家身份,了其一生。
我们是一个时代的人,共同渡过了那艰难危险的岁月。他一直没有离开冀中,他不愿到山里去,那里生活太苦。在冀中,领导了解他,群众关系也好。他打游击,不避阶级嫌疑,常住在地主富农家里,这些人家,都有子女在外抗日。他到一家,大伯、大娘叫得很亲热,既保险,又能吃到好饭食。他有时住在我家,我父亲总要到集上去买肉。有一年夏天,他走了一天,干渴得很,正好我父亲在井里泡着一个大西瓜,取出来叫他吃,说他真有口福。
进城后,老张几次自做对虾,装满大饭盒,给我母亲送来。老伴病了,老张也曾到医院看望。后我因无人照顾,多次到他家赶饭。他对女儿们说:“不要厌烦,过去,我也常在人家吃饭。”
老张的口福,是有名的。抗日期间,我从路西回来,帮他编书。他们一天的菜金是5分,我是客人,3角,他就提出跟我合伙。“五一大扫荡”,扫来扫去,把他扫到深县南部的大桃树园,在里面呆了3天3夜,吃的都是蜜桃。抗日胜利后我回到家里,父亲给我炖了一个肘子。刚刚炖烂,他就从外村赶来了,进屋大笑着说:“我在八里以外,就闻到香味了。”
进城以后,他是市长的老朋友,经常赴宴。打听哪里有宴会,只要主客一方是熟人,他就跑去。有一次,我们在北京开会,散会以后,我同康、侯等人约好,到东安市场吃饭,并没约他。他就跟在后面,一直进了饭馆,大家都不以为怪。
他不只有口福。别人的书,经过战争、土改,都散失了。他的书没有散失,反增加了。他到处搜罗书籍。土改时,他主管的小区,发现了一部《海上述林》。他上书中央负责同志,请求批准他获得这部他渴望已久的书。他的手稿、日记,也保存得很妥贴,丝毫没有遗失。有一次,他到路西去,父亲托他带给我一些零用钱,并叫妻子把钱缝在他的夹袄腋下。他到了路西,我已去延安,他把钱也买了书。
历次政治运动,他都以老运动员,或称老油条的功夫,顺利通过。土改时,他是组长,当然不会有问题。“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当机立断,以
“左”派姿态,批评了市委文教书记。在那种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他一改平日邋邋遢遢的形象,穿上一件时兴的浅色的确凉新衬衣,举止活泼,充满朝气,以自别于那些忧心忡忡垂头丧气的人物。
身为作家,参加革命久,历史复杂,说话随便,伤人很多的他,在这场动乱中,几乎没有任何风险,没有烧到一根毫毛。当不少同行家破人亡之际,他的家庭,竟能保持钟篪不移、庙貌未改的状态,这在全国也恐怕是少见的。并且不久就出入炙手可热的王曼恬的官邸,更使人叹服他的应变能力了。
据我思考,老张得力之处,在于处世待人。他不像一般作家那样清高孤僻,落落寡合。什么人他都交接,什么事都谈得。特别是那些有权有势,对他有用的人。他以作家的敏感,去了解对方的心意;然后以官场的法术,去讨得他们的欢心。他对顶头上级,如宣传部长,甚至宣传干事,都毕恭毕敬。可以当着很多人的面,去拍他们的马屁,插科打诨,旁若无人。有一次,在我家里,他竟拍起一个后生晚辈的马屁,使我大吃一惊。这个后生,是他机关造反组织的一个核心成员。那时“文革”已近尾声,老张还对他如此恭敬。我就此事,请教过一位明达。他说,前途未卜,后生之后,还有大头
目。老张在后生面前能作如此表现,大头目知道也会高兴。他们如继续得势,老张自然得到好处。
芸斋主人曰:抗日时期,老张写了不少剧本,
曾自称是冀中区的莫里哀。30过后,方得结婚。及
撰文相交过久,印象丛脞,不易下笔。老张熟知冀
中生活掌故,人多称之,然亦有谓,其言多夸夸,
华而不实,因有“倒二八”之讥。噫!当年革命如
渡急湍,政治如处旋涡。老张不只游戏人生,且亦
游戏政治。其真善泳者乎!
1988年5月9日写讫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年轻的个体户[短篇小说]
  许淇
摊贩集中在街尾。有关部门盖了遮凉避风的顶棚,像有的城市的大菜市场的格局。每个登记了营业执照交纳税金的摊贩划分地段,将营业证和档主的照片亮出来,挂在摊前的铁丝上,如同大宾馆的服务员似的。“流小子”有时故意捣乱,什么也不买,光端详女营业员的相片,见年轻的,臭烘烘的嘴巴快挨到相片上,一面不干不净地扯白。
“王小雁。嗬,瞧这妞儿,还梳大辫儿哪!”
“大辫儿可是八十年代的稀罕玩意儿。”
“土妞儿嘛!土得要命……喂,哥儿们,瞧!这盘儿……”
“流小子”们瞠目结舌了!土妞儿是土,可那美,那净,那亮,那苗条,那匀称!即使全无心肝的坏蛋欲毁坏它也会有片刻的犹豫。一头浓密乌黑的发梳成两条辫儿就一定比大披肩丑么?像歌曲里唱的:细挑眉,黑亮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花朵般的唇……穿着干净的白点碎花褂子,黑裤,有袢的黑布鞋;够电影明星扮演的村姑样,可以上《大众电影》封面!
“喂喂,你们买不买?买不买?买货过来挑,别撒野耍混装三青子,人不大色不小,那份德性!往姑奶奶这边瞅,这儿来!别欺侮人家初来乍到,别耍横。姑奶奶啥人没见过?!就没见过骡下崽羊上树……”
“流小子”们见王小雁旁边的档主是位完全不同的半洋女人,打扮入时,出口不逊,当保护人角色,知是耳有所闻人称蓉姐的“姑奶奶”,不好惹,便支吾几句退走了。
王小雁感激地瞥了蓉姐一眼,便垂着头,赧红了脸,取出一本旧杂志认真地读起来。
“别念啦!念书有啥劲儿?还准备考大学吗?”啪的一下杂志被“姑奶奶”一巴掌打掉:“照你这么干,一天能挣多少钱?”
“蓉姐,就让我抽空看吧!谁愿买我的衣服就来,不买,我也不勉强。我爱读文学书,不为考大学,不考学不看书啦?”
“好,好,看吧看吧!我是可怜你,妹子。想当初我考电影学院,就差没后门。那谁不是演小品
《卖花生仁》出了名吗?我当初演的小品是女贩子,想不到真的当了女贩子啦!赶明儿我演演你瞅瞅,人生就是一台戏嘛!这样吧,明天咱俩的摊子合一处,我帮你销。”
王小雁下午早早地收档回家,她的家在山区,远着哪!如今寄居在姨妈家,也不近,骑车赶到郊区,绕过四五个村子,也得一个多小时。姨妈家后院有间厢房,她和姨表妹住;屋里放一台织毛衣机,那是她二姥爷送给她的。她二姥爷和舅在另一个城市开了爿小小的厂子,四五架机器专织毛衣线衣,自产自销,拿到门市部卖。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便到二姥爷那里学织毛衣去了,替二姥爷白干了二年,二姥爷将她使用的旧机器归了她。机器的构造其实很简单,关键是数针。镂空坎肩、长袖
V字领、套头圆领、罗马尼亚式、波兰式……她心灵手巧,花样翻新,那技术在这一带没人比。回姨家以后便扑在机器旁,咔嚓咔嚓织起来。姨父在供销社工作,负责联系原料,买进各种腈纶线,码在她厢房的外屋;姨奶奶和姨妈、表妹暇空了便替她缝袖子;吃完晚饭一家人有了业余生活。她一直织到深夜,然后看一会儿小说熄灯。
第二天大清早起床,又开始织,织到亮天便帮着做饭。农村早晨也吃干的。太阳起坡,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下田的下田,只有老奶奶留在炕头缝袖子。她打点产品,塞满手提包,架在自行车后座上进城了。“奶,我走啦!”她大辫儿一甩,推车出院。慈祥的奶奶总趴在窗口望着她。奶奶喜欢这个儿媳妇的外甥女儿。
今天蓉姐和她合档,让她专负责取货收款。铁丝挂满衣架套。她织的各色线衣,加上蓉姐贩销的乔其纱衬衫、坚固尼裤子、假蛇皮腰带、仿羊皮杰克装、真丝领带、海绵胸衬,琳琅满目。蓉姐穿上小雁的短袖线衣充当模特儿,踩到凳子上,一头披肩发阵阵冒威娜宝发素的香味儿,由粉红色的真丝发带绾着;“三围”更突出了,尼龙紧身裤将小腹和大腿的每一细部都显凸出来。买主取仰望式,如朝拜“三圣母”。
女贩子使出投考电影学院表演小品的真功夫,模仿刚从广东来的地地道道的客家人,说一口粤语普通话,舌头发硬满嘴漏气。
“先生,小姐,多关照!请看,货真价实呐!深圳沙头角批来的哪!新潮柔姿鞋,国外时行的蛇皮鞋,晓不晓得呀?看看,这腈纶毛衣,最新潮最新潮,好漂亮好漂亮,配靓女美姐,有形有款,保你中意,保你合适!你,先生,买一件给你太太,昨天相骂今朝就造爱啦!……你,小姐,你穿了试试,没关系,喔‘万里狗’(英语译音:非常好!)看看,便宜贱卖,一件十元!”
比小雁原订的捌元又提高了贰元。小雁购进三两线织一件获利约一倍,刨掉本金、租摊费、税收,还有姨妈家的饭钱,姨父跑外买料的提成和奶奶、表妹缝袖子计件付酬,她所得无几,她是靠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积累。今天蓉姐随口加码,因为掌握了顾客心理,反而畅销。大半天的营业额毛估也突破了一千元。
“算啦!别早早回去啦!今晚跟我见识见识,明儿你再回姨家织一整天不行吗?”
“不不,没和姨说,家里会着急的。”
“傻老冒一个。钱要紧还是姨要紧?今儿趁财旺,多卖一阵。晚上你就和我一块儿住,不会卖了你的,放心。”
想回也不成。买卖始终不断,她得给顾客挑货、收款、找钱。再说,蓉姐的意志是不可违拗的,只要她缠住就别想脱身。
收摊以后,她俩的任务是点钱,镍币、毛票,也得一张张地数;“大团结”一百张一捆;贰元壹元的票面很多。点数经过许多人手指摸黑的钱币,小雁的手也染脏了,神经像发蔫发湿的弦。
“别害怕,今晚你蓉姐请客,不动你该得的一个子儿,明早原封不动向你姨妈交帐。”
小街处处亮着灯,红的黄的绿的;都市迷人的夜市,显露出小雁所不熟悉的风华。而她每天这时候,姨妈一家人围着看电视;老奶奶已经在炕上打瞌睡了;她回厢房灯下干活。电视结束,全家都上了炕,一会儿便发出鼾声。从后院传出单调的织机声。“今儿小雁怎么还不回转?”老奶奶会首先着急,时不时趴上窗台望望墨黑的院门……
蓉姐招呼了一批崇拜者。一个打扮得像香港的“打工仔”;另一个梳着爆炸式青春头型,穿一身价值贰百多元的日本西装;第三个半爆炸长发,戴一副眼镜,斜挎着当今流行的吉他,五人全涌进“樱花”咖啡屋。这咖啡屋正如店名所示,摹仿日本,用樱花图案的屏风和隔板,隔成小间,所谓四铺席、六铺席;吃客席地而坐。当然也有一部分桌椅。他们占了小间,叫服务员摆桌椅,桌上点燃八支白蜡烛,老板娘是朝鲜族,点头哈腰一叠连声:“多关照,对不起,谢谢,谢谢……”
“算啦!算啦!街里街坊的,哄‘老外’老客去吧!顺姬嫂!咱姊妹俩谁和谁呀?别来礼节客套啦!实惠的,中西日,一块儿上,青岛啤酒健力宝,色拉牛排鸡素烧,生鱼牡蛎清酱汤,末了上日本素面……就这样,我请客。”蓉姐这种点菜法别开生面。
“哈依,哈依!谢……街里街坊的,说啥呀?我,我到后面家里给你们取点朝鲜辣菜和狗肉下酒怎样?”老板娘也改了口。
“呱呱叫!这才是咱们的顺姬嫂!”“打工仔”欢呼。
啤酒和菜上桌,酒过三巡,蓉姐道:
“哥儿们,这是小雁,可怜见的,多照应,谁欺侮她,姐不饶!”
“打工仔”和“全爆炸”点头称是:“没说的,没说的。”
“眼镜”见到小雁打开始便镇住了。一言不发,像动了灵感的诗人那般忧郁。
咖啡屋小雁从没来过;这些人小雁从没接触过。像受惊的小鹿、像投入渔网的孤雁,四面张望,祈盼得救似的,她怯生生地躲在蓉姐身后。
“打工仔”甩在桌上从黑市手里五元钱一包买的“万宝路”纸烟。蓉姐抽出叼了一支,让小雁吸一口,呛得她咳嗽不止。
“眼镜”心疼了,“别让她抽嘛!”他说。
蓉姐使个眼色,大伙挤眉弄眼,立即要开口取笑他。
“眼镜”忙打岔,激动得弹起吉他:琤琤琤,《爱的罗曼斯》,从来不曾弹得这么好!那蜜酒样的感伤呵,烛光摇曳着。
啤酒灌饱了……
“做人要凭良心……”
“咱们混,可咱们不犯法……”
“瞧不起咱们?咱们没格坐办公室,咱们不白拿国家的薪金……”
唯有“眼镜”反常。一个劲儿弹吉他,仿佛用音雨洗涤年轻的个体户们鲜红的血液,喧嚣中倾诉他们纯洁的秘密……
小雁总是心不静,惦念着村里姨家后院的西厢房破例寂了一夜的织机声……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光明王国[短篇小说]
  关汝松
霞妹嫁到村上的时候,很是舒心。
霞妹爱干净,丈夫元生买了“威力”牌双桶洗衣机,连洗带涮带甩干,方便极了。
霞妹开始不敢用。她不是不会,那玩艺儿她在娘家就摆弄过。她是怕费电,每当看着电表上那小红虫儿飞快地一圈一圈转着,她就犹豫起来。于是就把机子关掉了,衣裳捞到大盆里。
结婚第二天,她问元生:“咱家的电表呢?”
元生一笑:“咱家不用那个。”
她想起来了,丈夫是村上的电工,包着管电的差事哩。她乐了,自己真傻。
洗衣机哗哗地歌唱着,五颜六色的衣服高高地晾晒在院里的铁丝上,像一面面招展的彩旗。
元生很疼她,地里的活儿,凡是能自己做的,就不让她去了。
霞妹不是懒人,她偷偷地去替丈夫。
电工的活儿是不能替的,她替出了事儿。
那是一天上午,丈夫浇地去了,她知道这个月该收电费了,就拿了发票,一家挨一家地转。
晌午,元生进了门儿就问:“你收电费了?”
“收了,在桌子上呢!”
钱,存根,一清二楚。元生的手却哆嗦。
“哪家收得不对?”
“对……不对……”
霞妹心一紧,她本是帮丈夫的忙,添麻烦就不好了。元生一屁股歪在椅子上:“你怎么收赵田路家的?”
霞妹说:“他让收呀!他家没电表,是让我按家用电器的功率计算的,他交得挺痛快!”
元生沉着脸,心烦。
霞妹知道,赵田路是村干部,包了原来大队的副业厂,阔着哩。元生还说过,他中学毕业回来,是赵田路安排他当电工的,有恩。
有恩要报,霞妹懂。
她说:“那你退了吧,我不管。”
他说:“算了,再退人家也不要。”
不久村里来了调查人员,县供电局的,查“电老虎”。
元生是被告。
霞妹长了心眼,偷偷翻了元生的账。
账上有很多高价电费,平头百姓的。
霞妹开始审问元生。元生不瞒,说:“我办了对不起乡亲的事,要离要散,我不怨你!”
霞妹的嘴唇咬出血印儿:“离又怎么样?散又怎么样?难道屈了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怀疑你手头不干净,不承想果然落到实处!”
她哭了。哭声哀哀的,仿佛一只受伤的鸟儿,在空旷寂寥的原野上艰难飞渡时发出凄婉的悲啼。
但她没有走,仍是操劳家务,不过身子显得笨了,走道有点儿喘。
元生铁青着脸,打探着发泄的机会。
机会来了,赵田路办了新厂,就在村边上,安装了新机器。电工早换了,是赵田路的一个侄子。
新厂里灯火通明,赵田路洋洋得意。
月色里,元生爬到树荫遮住的电杆上。老行当,极熟。
当那厂子里金贵的机器发出骄傲的轰鸣声时,他用钳子一掐,那辉煌的地方于是便成了黑暗世界,机器嘎嘎了几下,死去了。
他溜下来,好像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感到从来没有的快意。
新“电老虎”更能,查线后便叫叔叔去报案。
公安局的人找上元生的家门。
元生供认不讳。
贪污电费加上破坏专业户,二罪归一,人家给他戴上手铐。
他没有犹豫,他乐意吃这苦果。
临走时,他没有回头去看霞妹,心想我前脚上囚车,她后脚就会到乡里领离婚证的。
小院死静。
霞妹把屋里屋外清理了一个过儿,衣物被褥拾掇到柜里,粮食瓮加了盖,镇上砖头,熄灭了灶火。
她提起一个小包袱,除了衣裳,还有1000多块钱。
当她走在街上时,从各个角落扫来的目光,像无数的机关枪要摧毁这女人。
祸水。
村头是汽车站,她没去,从那里踅回来,走进第一户人家,接着第二户,第三户……
人们于是愕然了。但钱数是清楚的,还有条子,写上原先各家多收了多少,一并放在人家的桌子上。
包袱里最金贵的东西没有了,剩下的是几件衣裳,还是娘家陪送的。
重新回到村头,她上了汽车。
人们目睹了这一切,莫名其妙。
不久,村民们得到了消息:这女人到城里探监去了,还从元生那里讨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名字——她快临盆了。住在娘家。
于是,每当夜色降临,明晃晃的灯光照着屋里的一切时,人们似乎感到这光明里缺少了一点什么,却又说不明白。
只有元生家的宅子是空的,明亮热闹中的一片幽幽的所在。它不再是至高无上的光明王国了,但却依然存在。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问
  何扬不要忘记沉默是一首歌不要说冬天意味冷漠不要总记着如冰的残月我问你夏夜希望的繁星 可曾读过不要用棉大衣裹住脖子不要在雪地里摇头跺脚北方冻土层长年累月地诉说生活我问你西行列车上青春的歌声 可曾听过不要刚翻开生活的书就宣布你已知晓结果不要才看到天空的乌云就说太阳已失去了颜色我问你刻在焦土上的诗行可打湿你的眼窝不要居高临下地傲视一切不要嘲讽感激的笑泪水的咸涩冬天的土地积蓄着春日的情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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