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2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怎样做杂文
唐某
咱们大伙为什么做杂文?这问题好怪,不就是给社会阴暗面捅点匕首、扎点投枪之类的吗?请问,社会阴暗面在哪儿?落后的小老百姓身上?小老百姓落后、愚昧、粗俗,可人家活得挺艰难,文明不起来,高雅不起来,你还扎人家一枪、捅人家一刀,算什么?这么说来是官僚主义者,以权谋私者?可据本人所知,局级以上的官员由于觉悟高,官僚主义即使有,也是极为罕见;处级的官员们由于觉悟较高,官僚主义虽然有,也是极少数。算来算去,结论是:杂文的“研究”对象应是那些科级、股级以下的芝麻官。这些人的不正之风实在不像话,足以使咱们杂文界诸位同仁拚杀一番,而且,晚上决不会做恶梦。千万别胡来,不要以为应当像鲁迅老先生批评的李逵那样,抡起板斧砍他个痛快,也不查一下对方是什么级别,有无后台,是否“罕见”,是否“典型”。小心对方没砍倒,自己先玩完。还要耽误人家编辑许多功夫:“经研究,本刊不拟刊用”——人家还要“研究”!后经一位好心的前辈指点迷津,我总算大彻大悟。老先生说:咱们毕竟和鲁迅先生不是同一时代,政治修明,世风日上,做杂文可不能太认真,杀伤力如何是次要的,关键是:构思如何、文采如何、学识如何,如同有做纯小说、纯诗的,要做“纯杂文”。过去是“文以载道”,现在应反过来,是“道以载文”,讽刺什么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怎样讽刺……从此我修身养性,日夜操练,渐渐登堂入室。作为一种点缀,不不,作为一个社会开放、民主的标记,杂文这一摊怎么能没有呢?至于“杂”到什么水平,这玩艺儿就得看各路神仙的功夫了。玩得高明的往往是既博得“勇士”、“斗士”头衔,可决无被人暗算之虞。其中窍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好在今天是同行切磋,我就不揣浅陋,试归纳一二:一曰“痛打落水狗”,报上公开点名的不法之徒不妨穷追猛打,十八般兵器一起上;二曰“朦胧杂文”,有人忌讳的就云里雾里绕它几圈,既显得含蓄深邃,又显得豁达解放;三曰“杂而不乱”,东拉西扯、信笔走马,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说,透出一股文章练达、世事超然的仙气;四曰“以小见大”,谈天说地,花鸟鱼虫,忽然笔锋一转——“难道不可以给我们某种启示么?”令人叹为观止。光达到这些境界还不够,由于编辑的口味很古怪,你还得时时摸准他们各位的脾气。今天,他偏爱文采,你就卖词典;明天,他偏爱典故,你就卖古书;后天,他又偏爱幽默了,你就卖笑料。但不论你卖什么,有一点别忘,杂文这玩艺儿毕竟是“五四”以来先贤们用得响亮的一种“武器”。是武器总有点锋刃——千万悠着点。
近年来有人不断告诫写杂文的朋友:新社会的杂文要同鲁迅的匕首投枪划清界限。用心不可谓不好,但有的问题却令人纳闷:请阐明新旧社会的贪官污吏有什么本质区别?对阿金式的人民内部的女人可不可以讽刺?
(作者单位:上海科学教育电影制片厂)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礼记

政治运动中的群众
舒芜
我喜欢《血色黄昏》有好些原因,其中之一是,它写了运动群众。
解放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如何如何,现在我们都这样说,这其实是简称,全称应该是历次群众性政治运动,“群众性”是一个不应该忘记的特点。就是说,首先它都是有领导有组织的,这一点无需说明了;其次,它不仅是三五个领导人在那里运动,也不仅是十来二十个积极分子在领导人的指挥之下运动,而是所在单位的全体群众一起在运动着,一起被领导人和积极分子运动
(正式称为“发动”)起来在运动着。于是,有积极分子带头,有中间分子跟上,有一般分子齐声呐喊,停下正业来,连日连夜地开会,揭发,批判,再揭发,再批判……落后分子最后也不得不检讨划不清界限,站不稳立场,等等。唯其如此,才能叫作“运动”,才能把你最大限度地孤立起来,从精神上彻底摧毁你。这似乎是中国的特产。不像别的国家曾经有过的,例如三十年代有过的做法,规模之大虽然也很惊人,但主要只是专业人员在夜间破门而入,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第二天群众只看见少了一个人而已。
可惜我们的文艺作品里面,写“反右扩大化”的也好,写“文革”的也好,往往都看不见群众当时在干什么。三五个领导人如何议定名单,又如何秘授给积极分子,这个当然是看不见的了。积极分子又如何技巧地而又有效地“发动”群众,也是看不见的了。各式各样的群众,在各式各样的
“发动”之下,有着怎样强烈的、痛苦的、震撼的、扭曲的反应,人性里一切卑下的、邪恶的、狂暴的、鄙劣的东西怎样被培育、被诱发、被反激、被挑逗出来,更是广大读者应该知道而恰恰在文艺作品中最少看到的,而《血色黄昏》恰恰是相当着力地写了这一方面。我们不仅看到谁决定整人,指挥整人,谁是一贯的专门打手,而且看到被整者的好朋友们怎样摇身一变,火一般的友情怎样一变而为冰霜以下的严冷,沙漠之上的荒寒。我们还看到一些平平常常的人,平常情况下都还能够把别人当人待,一旦被“发动”起来,绝大多数都用残酷,用恶毒,用讥嘲,至少用冷漠来迫害别人,把别人不当人,程度虽有不同,迫害的方向和目标却完全一致。这就不像别的许多作品里所常见的那样,似乎只有“坏人整好人”,似乎群众在政治运动中只是沉默的观众,甚至是在默默地同情着被整的好人。凡是那样的作品,都不足以显示所谓“群众性政治运动”的最大的危害,首先在于教坏了群众,琢丧了他们的是非、羞恶、恻隐之心,这才是世道人心之大忧,祸在千秋,祸在国运,比造成一批一批冤案要严重得多,后者还是数得出的,说平反也可以算是平反得了的。凡是那样的作品,也不足以留下我们时代的信史,现在的青年读者看了就有很不相信的,他们不知道,清平世界,乾坤荡荡,少数坏人就把好人整得那样惨,如何可能?
我并不以为《血色黄昏》已经写得很够了。不过也许“文革”的情况特殊一些。至于先前的许多次政治运动,还有这样一种很普遍的情况,就是所谓“枪打出头鸟”,重点挨整的人,往往正是有才华能独立思考先前较能代群众说话的人。整了他,也就压住了群众,从他那里争取了群众。于是,“发动”群众,实际上就是用威吓,用利诱,用挑拨,用愚弄,使群众出卖那个代他们说话的人。在“反右扩大化”的那次,因为先有“整顿三风”的一段,这情形最为明显,被“扩大”的,大多数都是“整风”阶段对官僚主义提意见最尖锐的人。昨天群众还为他的发言鼓掌叫好,过了一夜,“反击”开始,那些为他鼓过掌的人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今天抢先来批判自己昨天叫过好的“右派言论”。你不肯这样做么?也没有关系,迟早你溜不过去的,办法是不愁的,那时你会后悔没有抢先就是了。《血色黄昏》也写到一点,例如徐鹄在摔跤中战胜了那个小恶霸,本来是大家都称快的,而这就是他贾祸的起因。至于其他写“反右扩大化”的作品,我见到的,都还没有写到这么深的,不能不说是很大的缺憾。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坛风景线

卫星湖畔石天河
刘斌夫
常从他的文章篇末见到落有“卫星湖”这美名儿的所在。
常自荆妻信中言及她就学重师中文系的老师石天河。
石天河,三十多年前四川省文联理论批评组长,与北京《诗刊》同年同月创刊的《星星》诗刊首任执行编辑,辛勤培育五十年代崛起的巴蜀诗群的老园丁,被全国点名的大“右派”“四川两条河”之一条(另一条是“流沙河”)!
沿着我的想象之路,从千里之外的川西北赶到川东山城西郊豹子岭下。
走进他的书房,案头摊开着一本新杂志《马克思主义在当代》,摊开的稿子正写得密密麻麻,钢笔帽儿还是打开的。他把北岛和叶文福分别送他的《北岛诗选》和《雄性的太阳》两本诗集拿出来。他颇为赞赏文福的直率,北岛的冷隽。
正谈笑间,一位白胖的满脸稚气的顽童弹进门来,蹦到我身上朝额头啵的一个飞吻!天河老师笑说:“我五十八岁才结婚。这是我那小儿,周独奇!五岁半了,尤为好客。傅天琳来时他也咚地跳到身上去了,四川人把这叫做
‘人来风’吧!”我才想起他颇为新奇感人的婚事传闻来。天河老师二十几年沉冤狱,1980年“落实”到此任中文系教授,还孤身一人。他的高足弟子袁珍琴深深地爱上了他,当然遇到重重阻碍,闹得满城风雨,结局是他们一如舒婷笔下的“橡树”与“木棉”,爱,且有了宁馨儿。他在组诗《爱的追思》里写道:
“你正欣赏贝多芬的《欢乐颂》/我弹出了《乌夜啼》的不谐和音……你许下的是沉甸甸的诺言/我手心上只放着易化的雪花…… 《乌夜啼》也许并不动听/可千万莫误解了弹奏者的忠诚!”
行前,我几乎花了整整一天零一夜读完了他唯一的文学论文集《文学的新潮》。可惜他另还出过唯一的长篇童话诗集《少年石匠》我未曾读到。作为编辑,教授,除了二十几年被迫疏远缪斯外,多在为人作嫁。也许经常发诗的人,不一定是真正的诗人吧。当“西方现代派诗歌的一缕芳魂,开始附于东方青年诗人的躯体”时,他对朦胧诗崛起评品得失,旁征博引,探幽发微,满含对青年诗人的悉心爱护和真诚扶掖。评“东方意识流”王蒙和韩少功的小说,令你击节叫绝;倘听他讲课定然是一种极大的幸福。
频频举觞间,我问窗外这卫星湖有多长,这位微有醉意的小老头儿神秘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想,反正很深很长吧。


第8版(副刊)
专栏:

无题
于沙

锁再坚固,也只能锁住已往的所有,但那总是有限的。
只有不停地披荆斩棘开拓播种,才能使所有不断增加。磨亮镰刀和犁铧吧!这比守住钥匙更为重要。

左脚迈出去时,对右脚说:请你跟上来吧,免得说我又走在你前面。
右脚解释:你放心走吧,没有你向前,我就永远原地踏步,何况,我也有走在你前面的时候呢!

悔恨是高效的洗涤剂,将散落身后脚窝的迟疑洗去,将残留在虚荣绶带上的疵点洗去,将搁浅在记忆河床上的怅惘洗去。
于是,出现了自尊的洁白,自重的纯美,自爱的闪光和自强的力度。


第8版(副刊)
专栏:

三峡石
林染
在万县码头,在奉节和巫山县城,工艺品小摊上的颗颗三峡石,在夜市璀璨的灯光映照下,更显得晶莹如玉。三峡石深得三峡山水的灵秀,色彩斑斓,质地细密,纹理呈出各种诗意鲜明的形象,呼之欲出。经丹青师依据天然图案稍加点染,涂上清漆,一颗颗“爱意”、“归心”、“鸟双飞”、“扬帆奋进”的工艺品,便引来成群游客挑来拣去。
两度来三峡,我都在这些三峡石小摊前流连反复。不过我更喜爱一个人沿着江滩和大宁河亲自去发现,去拣拾。我有一个看法,自己发现的美更有价值。在宁河的大昌古渡,我拣起一颗牡丹花瓣形的小石,淡绛色,微黑的纹理勾勒出云涛下的湍急水波。妙呵!神女峰的云,瞿塘峡的急流,都弹动在这方寸之间了!于是铺开手绢,小心翼翼地把石子裹好。
我要把这壮丽的三峡景色,带给远在他方的友人。


第8版(副刊)
专栏:

我的女性同胞
颜蔚虹
在今日的一些农村,一个家庭没有儿子的仍叫“绝户”,“绝户”挨人家欺侮。为了不当“绝户”,不受欺侮,人前抬得起头来,这就必须生个儿子——一个接香火的男人。
说到底,还是我们女人的事。
我乡下的一位表姐,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家里搬得动的东西几乎全被计划生育工作队扫去,因无钱赎回而被公开拍卖了。但她仍不死心,只是恨恨地说:“房子可以卖,人可以去流浪,不生个儿子,我绝不会收兵!”
鲁迅先生曾感叹过中国女性的果敢、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曹雪芹也曾着意创造并赞美了干练、泼辣的裙衩代表,在我表姐身上,从反面看出当今中国也有这样的女性。
当乡下妹子每每谈到城里女娃可以大大方方地挽着个男孩逛街、跳舞时,总是羡慕不已,很是向往。至于说到什么男女平等,她们便感到迷惑。如果你还告诉她们,若不严格控制人口,她们的子孙后代将面临各种威胁,她们更觉新鲜,仿佛这是天外的事了。结婚后,她们只有一个念头——传宗接代。这是她们的天职,是她们的信念,是她们的生活,是她们生命的寄托。
悲夫,我的那些可怜、可爱、吃苦耐劳的姐妹们!


第8版(副刊)
专栏:

孩子与妈妈
蒙希平 画 崔晓沽 诗走出了封闭的日子这一天,让我们等了很久抬头是蓝天和母亲那张热切的脸不知是喜是忧(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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