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27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遥远边地上的青春 [报告文学]
孟驰北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宋汉良在临近国境的新源县喀拉布拉乡,看到哈萨克牧民生活中出现了新的景象,兴奋得连声称赞。他的日程本排得满满的,又临时更动,要和这个乡的副乡长——1985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原子物理系的张杰元谈心。两人从喀拉布拉乡谈到新源县城。分手时,宋汉良欣喜地说:“新疆需要你这样的青年!”
张杰元到新疆三年。把他的生活轨迹用线描绘出来,就是一个曲率很大的螺旋。这是流动的黄金比,是最能展示人生丰富内涵的运动曲线。
别了,沉湎于传奇色彩的冒险家
张杰元带着一摞信走到复旦校园的一角。
1984年暑假以后,全国有十几家报刊、电台、电视台报道了张杰元三次赴新疆考察的事迹。说他怎样变卖大衣、手表作盘缠,仅带一个学生证往嘉峪关外闯;怎样蓬首垢面在《新疆日报》一位记者家里端起盛得尖尖的饭碗狼吞虎咽填塞饥腹;怎样乔装打扮,蒙混度过去伊犁的边防检查站;怎样和新源县委书记张学宰促膝作长夜谈,成为忘年交,归途中因身无分文,又怎样匍匐在座椅底下,躲过检票人员的眼睛……活脱脱勾勒出一个冒险家的形象。草原,沙漠,戈壁,雪山,维吾尔的歌舞,哈萨克的姑娘追,蒙古人的赛马,塔吉克的鹰笛……又给他的冒险经
历涂上一层层神秘的色彩,更加富有魅力。天南
海北的青年写信给他,署名的多是女性,尽管信写得隐晦婉转,字里行间仍掩盖不住那深切的爱慕和追求。信中飘逸着粉红色的梦。他在校内成立了西北经济开发研究会。他介绍新疆时,场场座无虚席。多少人被卷入到西部热中,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去祖国边陲。他飘飘然有点醉了,向新疆自治区党委书记宋汉良夸下海口,他会率领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学生队伍去西部。可毕业分配结束,真正去新疆的就他一个。他心头泛起苍凉,左思右想,找到了问题的症结:那些表现过三分钟热度的人,仅垂涎他那段冒险经历,只不过幻想到神秘的土地上给自己的平庸生活增添一点浪漫情趣。这些人就是去了,一旦猎奇心理得到满足,就会厌倦,又会成为南归雁。这种事,他在乌鲁木齐听得多了,也亲眼见识了几个。
没有冒险家的时代是平庸的时代,张杰元心里这么想,也这么激励自己。现在他明白了,冒险精神是需要的,但人生的追求不能止于此。上海戏剧学院一位很有才气的学生准备集资为他拍摄一部突出冒险的电视剧,他谢绝了。他收到的许多信,也是把他当冒险家讴歌的。往日读这些信,如饮醇酒,现在变得索然无味。他划燃一根火柴,把信点着,火苗闪烁着。他在心中喃喃自语:“别了,冒险家!”他到新疆科干局报到,对组织上说:“我不愿留在乌鲁木齐,我要去新源。”
别了,身立云端点化下界的救世主
张杰元到新源的第四个月,十分器重他的县委书记张学宰调动了工作。他顿时身陷困境。
有人带着揶揄的口吻问他:“小张,你和法国人搞的合资企业什么时候投产?”他来新源第三天,张学宰就委托他去参加自治区对外经济技术贸易洽谈会。经过几轮谈判,和法国商家订了一份开发利用新源县野果林引进技术合同,代表中方签字的是张杰元。那天,他西装革履,风度翩然,当他举杯和法商代表碰杯时,那股春风得意劲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回到新源县,见人就说:“谈成啦!”他觉得,是他的机智和敏锐给新源县抱来了个金娃娃,眉宇之间蓄着矜持,言谈之中露出自负。那些老成持重的干部听了报以淡淡的微笑。他哪里晓得笑中的深意!待落实合同了,他竟成了足球场上的皮球,在新源——伊犁——乌鲁木齐一线,被踢来踢去。奔波了四个月,仍无着落。张学宰一调动,这个项目便被搁置一边,无人过问。后来倒成了别人奚落张杰元的话柄。他怎不感到愤懑?
张杰元,由张学宰提名,担任过牧工商公司的经理。这是张学宰上任后搞的一个项目,因管理无人,经营不善,张杰元去接任的时候,帐面上只有四万元,公司却无所事事,只有两个人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张杰元雷厉风行,办起了旅社、餐厅、商店,搞得很红火。报纸上介绍的改革家不是都要放三把火吗?他也连砍了几斧头,斧斧砍在人事网上。慑于他和张学宰的关系,当时有些人把气憋在心上,等书记一走,马上对他不客气。工商部门找上门,说他们上报的是“牧工商公司”,挂的招牌却是“牧工商总公司”,多了一个“总”字,罚款一千元。县上开三干会,他成了活靶子,意见都冲着他来。县领导找他谈话:“牧工商公司停办,你把帐目了结一下吧!”
县城里传出他的谣言。他走到哪儿,便有冷言冷语追逐:“拿个大学牌牌,有什么本事!”“到新源,就学会吃手抓肉!”……他不敢上街,终日蜷伏在斗室中。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不给他分配工作。苦闷、惆怅、愤慨,心理承受力已达到最大极限。他受不住了,倏地从床上翻起,桌上有什么东西,都使劲往地下摔,嘭!咣!哗啦!饭碗打碎了,茶杯变成碎片,烦闷发泄了些,过不多时,又聚拢来,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深夜,他走到街上,小城熟睡了,夜色沉沉地填满街巷,到处黑沉沉的。他独自缓缓走着,浮想联翩。他想到了她——复旦外文系的美女加才女。她已译过几本书,她有好几个亲戚在美国,她曾为张杰元这样设计过前程:先留在学校,尔后结婚,再双双去美国。当时真是铁石心肠啊!连招呼都没打,抛下她只身来新疆。她已经结婚了,她来过信:“我当时真恨你,啊!男子汉,毅然决然地走了,毅然决然(!)(?)”要是她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又该怎样嘲笑他啊!
分在乌鲁木齐的外地大学生,常在一起聚首。他和他们相会了。他们骂官僚,抨击官僚主义,激昂时,嚼齿皆空。这些,张杰元有共鸣。谈到新疆,他们左一个落后,右一个落后,张杰元不以为然了,要是新疆处处都弥漫着理想气氛,要我们来这儿干嘛!新疆的大地上没有现成的黄金等外地人捡,没有现成的桂冠等着给外地人加冕。得干啊!他们把工作上的不顺心都诿罪于客观,一句也不提本身的不足之处。一个被选为第三梯队在基层锻炼了一年的女大学生说:“下面的那些人,土里土气的,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真把我憋死了!”张杰元震撼了,他本有许多牢骚发泄,现在他缄口不语,拂袖而起,走了出来。他产生了顿悟:改革是主体对客体的改造,也是主体的自我改造,只有前者没有后者,准要碰壁,准会以悲剧画上句号。
他想到了区党委书记宋汉良。第二次考察新疆时,他就结识了这位作风正派事业心极强的领导人。张杰元每次和这位书记交谈,都得益非浅。他要见这位书记,不是诉苦,不是告状。他要谈他的感受。宋汉良说;“对啊,改革家不是救世主,不是单枪匹马打天下的个人英雄,不是用感想代替实际的幻想家,他应该是站在中国的土地上,扎根群众中,有文化,有现代观念,有献身精神的实干家。”
一言击中要害,他冷静反思了。初到新源,他被任命为经委副主任,可以列席县委常委会。那时,他恃才傲物,自觉从现代世界走进原始部落,看县上的干部如草芥,只有靠他指点,才能振聋发聩,县上的事业,只有靠他运筹谋划才能理出头绪。他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在那些党委心目中的份量,动不动就夸夸其谈一大套,有一次,把一位县委副书记驳得脸红到耳根。他把自己看成是新牌改革家,与他意见不合的一律斥之为保守派。在三干会上,他把多少人一一驳倒,冷讽热嘲,够伤人啊!县里一些部局长请他吃饭,一言不合,他站起身,把桌子一拍,酒杯往地上一扔,说:“我张杰元从上海滩来,不是好惹的!”现在,他清醒了,不怨天,不尤人,正是他的救世主思想把他推到困难境地。他对新的县委书记说:“我要到基层找我的位置。”他的要求得到了李磊书记的支持。
到更边远的地方去
在喀拉布拉乡找到了他的位置
他跑遍了新源县的山山水水。多少年过去了,哈萨克还沿袭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放牧方式,一家人跟着羊群进山出山,周而复始地转场。一天,他在喀拉布拉乡的一家哈族毡房里聊天,有个年轻姑娘在一旁烧奶茶,神情木木的,问了几句话,回答都很简单。他问家长:“上过学没有?”“上过,还是高中生哩!”张杰元深深一惊。他想起宋汉良讲到新疆建设整体设想时的一段话:“发展大工业是从根本上改变新疆落后面目的物质基础。大工业都集中在大城市,对提高牧区人民素质,改变牧区人民生产生活方式不能产生直接影响。国家每年花钱修房子,动员牧区人民定居,因为和经济不挂钩,他们不肯住。国家每年花钱办教育,学生毕业了,不能从事复杂劳动,日久天长,学到的东西也忘了。所以在牧区办工业是一种直接的智力投资,直接的精神文明建设。”现在他体验到这些话的正确性了。
在喀拉布拉乡,前几年有关部门曾投资兴建了两个厂:罐头厂临近建成,饲料厂只建了一半便撂下了。两个厂门前,静悄悄的,几可罗雀。他问乡长达吾提别克为什么不继续搞?乡长长叹一口气:“没有钱啊!就是有钱,汉族干部不肯到这边远地区来,我们哈族又不会摆弄这个。”张杰元心里一动。达吾提别克似乎从张杰元的面部表情中捕捉到了什么,恳切地说:“你来吧!帮我们哈萨克办件好事。”张杰元一时还没勇气作出肯定答复,只是笑笑。
这天晚上,他住宿在乡政府一间小屋里,他想:如果我愿到这儿,这就是我的家啦!傍晚时分,哈族干部都回家了,乡政府里静得像深山古刹,血红的太阳慢慢沉沦下去,山坳里涌起的暮色渐渐席卷过来。山坡上,羊群在蠕动,很快又和暮色糅合在一起,变得迷离不清。夜幕还没降下,乡政府门前便无人踪了。新源县虽偏远,毕竟是县城,晚间也还有摆摊卖小吃的,这里离县城六十公里却像远离人寰。点亮灯,陪伴着他的只有墙上的影子,远处有犬吠、马嘶,近处是一片蛙鼓,窗外没膝深的草丛里有缕缕蛰吟。这对看破红尘的人来说也许是佳境,而他的心里正燃烧着青春的火焰!能经受住这恼人的寂寞吗?他思考了一夜,第二天,对乡长说:“我回到县上,要求把我派到这儿来。”
酒和姑娘
蒙古族、哈萨克族都爱喝酒。夏天,蒙古族聚居的巴音布鲁克草原上,到处飘着酒香。哈萨克族聚居的巩乃斯草原,夏天也是醉醺醺的。在牧区,酒是友谊的媒介,是传播感情的载体。酒量也是衡量男子汉气度的标志。初到新源,张杰元不了解酒中的文章,处处向县委书记张学宰学。这位书记居官清廉,为人刚正。书记赴宴,因他杯酒不沾,在座的汉族和哈萨克族干部便都很拘谨。张杰元看众人神色都巴不得这位书记早点离席。他由此悟出一个道理:知识分子的清高和改革家的作风正派并非同义词,前者独善其身,后者为众人谋福。入乡随俗,先溶于众而后才能感染别人。他学会喝酒了。哈萨克人是用大碗斟满一轮一轮传着喝,传到他手上,也猛喝一口。哈族人看他能豪饮,自是折服,有时他和青年们喝到深夜五点,甚至通宵。天亮了,昏昏沉沉,他就和衣在毡房里一睡。哈萨克人非常幽默,几个人聚在一起,便爱逗笑。姑娘是永恒的话题。张杰元听不懂哈语,靠人翻译。年轻人讲起姑娘来没有半点掩饰,说得张杰元脸发红。后来,他也抖掉孔老二留在他身上那点酸溜溜的斯文,生活越来越哈萨克化,抓起羊头肉大口大口啃,奶疙瘩大把大把吃,奶茶能连喝七八碗。青年们高兴得叫起来:“我们的乡长!”
他溶到哈族群众中了,老的少的都和他没有隔阂,他开始宣传他的想法了:喀拉布拉乡最适宜种果树,现在由乡政府出钱买一批果树苗来,无偿地发给大家,种在门前房后。乡里有片沙地,是破坏生态的毒龙,由大队包干,大片种上果树,十年八年以后,喀拉布拉乡就成了花果村。罐头厂夏天生产水果罐头,冬天做牛羊肉罐头。喀拉布拉的草场就这么大,限制着牲畜的发展,一人平均十几只羊是过不好日子的,得把自然放牧逐步改为人工饲养。现在先把饲料厂建好,有复合饲料,羊的存栏数不增加,出肉量却增加了,草场的负荷也会减少。乡里有羊毛,可办个针织厂,吸收闲散的妇女当工人,学技术,然后把针织机带到毡房里去,由乡里出原料包收产品,牧民收加工费。现代工业进毡房,有了复杂劳动,对于提高民族的文化素质自会产生影响……哈族群众听了,觉得句句都是体己话,他们说:“对,就这么办。”
伽吾尔山下的坟茔
他骑马去夏牧场,在翻越伽吾尔山时,在一个山包高处有两座立着墓碑的坟茔分外显眼,坟头上盖满了用野花编织的花圈。翻译说,这里安葬的是两个汉族知青,其中一个姓高的在喀拉布拉乡插队劳动了三年,临走的前一天他提出要为乡里再拉一车木头,就和另一个知青开着拖拉机去了。不料山高路险,两人都不幸翻车殉职。在埋葬时,从姓高的青年的衣袋中找出一份西安体育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哈族人深深感动了,便把他们埋在伽吾尔山下。按哈族的习惯,汉人的坟茔是要另辟一处的,可是对这两个人却例外,和哈族人混在一起安葬。而且坟墓始终保持着一定的高度,后起的新坟都不超越,这是哈族人对死者的尊敬。草原上鲜花盛开的季节,常有人把鲜花供到这两座坟前。张杰元的眼睛湿润了,他翻身下马,采撷了两束野花,长跪在地,默默向英魂吐诉衷曲:你们安息吧,我会继承你们的遗愿,做哈萨克人民的仆人。
办厂需要资金,他四出筹措。这儿是出汉武帝十分钟爱的汗血马的地方。附近有个马场,是富裕户,张杰元登门告贷。场长、政委和他素昧平生,怎敢把一笔巨款借给他?他一个星期跑了六趟,主人不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滴水成冰,他在呼啸的朔风中立着,在积雪中立着,吃饭了,双手捧着冻得硬邦邦的干馕啃着。马场的负责人得知他是来自大上海的大学生,深深感动了,同意借钱给他。他到县银行贷款,银行干部对他们的两项工程有意见,一见面就要指责一顿,张杰元耐住性子,俯首恭听,笑脸相陪,厚着脸皮蘑菇,终于款贷到手了。肠衣厂是争取河北完县投资的,木器加工厂是和个体户联营的。有了钱,还得有人,针织厂厂长是他从江苏灌云针织厂请来的,罐头厂厂长是他从县城聘来的。为了办厂,他披星戴月,沐雨栉风。有一次,外出二十多天回来,门外场地的茅草长得深及腰际,推开门,满地青蛙腾跳。刚把青蛙一只只请走,头顶又是一片嗡嗡声,原来是一群马蜂,这小东西惹恼了,它会螫人。他挥动扫把,把蜂赶跑。刚坐在床边休息,周围仿佛有什么东西唧叫,一看橱柜上趴着一片蟋蟀,再一看床前床后都是,他一只一只捉进瓶子里,足足装了半瓶。这就是他的居室。冬天,气温可降到零下三十多度,几天不生火,房子冷得像冰窖。深夜回来,一时找不到火种,只好和衣往床上一躺,能盖的都压到身上,依然瑟瑟发抖。他紧缩身子活像一个团鱼。
张杰元的活动,乡长达吾提别克一一看在心里。张杰元到喀拉布拉乡,事事尊重当地哈族干部,大事小事都和达吾提别克商量。达吾提别克也处处关心张杰元,事事支持张杰元。今年,草原上野花似锦的日子,哈萨克要赛马了,张杰元的坐骑被一个哈族小伙子换了,他骑了一匹未调驯过的儿马,尥了几个蹶子,把他掀到地上,跌坏了肩胛骨。达吾提别克火了,拍马追去,要用鞭子抽那个小伙,张杰元躺在地上高喊:“不要打,不要打!”达吾提别克向周围的人说:“你们没看见张乡长在干些啥吗?”
告别了进山的亲友
一年中间,喀拉布拉乡的罐头厂、针织厂、饲料厂、肠衣厂、木器加工厂吸收了约一百四五十名男女工人。昨天还在放羊、挤奶、烧奶茶的,现在操纵机器了。他们住集体宿舍,学文化,学技术,举办集体娱乐活动。复杂的劳动调动了他们中学时学过的文化知识,思考和交谈的问题都比过去大大丰富了。他们想的做的说的,渐渐与众不同起来,他们成了草原上的一支最活跃的力量,在向传统的习惯挑战了。青年人投以钦慕的眼光,老年人惊喜之余怕他们世代相传的敦厚风俗受到冲击。他们生产出了精美的产品,产品就像一面面镜子,照见了他们自己的智慧、才能和尊严。针织厂的近八十个姑娘抖掉了历史遗留给她们的怯弱心理,在大男子主义意识很强的小伙子面前,举止自如,谈笑自若,成了喀拉布拉乡的明星。男小伙有的骑马,有的徒步,有事无事,要到针织厂附近转悠,看上一眼也高兴。若是有幸和女工攀谈几句,会高兴得到空阔的草地上把帽子往空中扔。
今年夏天,按传统,又要转场进夏窝子了,有子女在工厂的,老人要留下来照顾,房前房后的果树要人浇灌,追肥的羊得人照料,再说办起工厂,电有了保证,夜晚可以看电视,人虽偏居荒远,视线却能借荧屏在五湖四海游弋。工厂又挖了水井,不再翻山越岭到山涧清泉中汲水。夏窝子不再对人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许多人家不再阖家迁徙,只挑选壮小伙赶羊进山。哈萨克定居了,这是喀拉布拉乡的历史性变化,他们真正成了羊的主人,不再被羊牵着受风霜雨露之苦。这是大喜的日子,张杰元建议给五个厂子的工人放一天假,让他们和行将进山的亲友话别。头一天晚上,许多人家宰了羊,一家团团围着,唱啊跳啊!张杰元从这顶毡房串到那顶毡房,接过一碗酒,又接过一碗酒。酒意真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也纵情唱了起来。雄鸡报晓了,毡房里还有歌声笑声。
清晨,骆驼和牛驮上毡房、炊具、粮油盐巴启程要走了,留在家中的人送了一程又一程。离情别意使感情丰富的哈族人流下了泪水,谁也弄不清泪水是甜的还是苦的。张杰元夹杂在人群里,频频向进山的人挥手。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挽住张杰元的臂膀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头一次没随羊群进夏窝子,乡长,得谢谢你!”
冒牌女友
六月,正是巩乃斯草原的黄金季节,来了一位女青年,叫熊三卉,是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前不久考上美国耶鲁大学。她在《报告文学》上看到了介绍张杰元的文章,便不远万里来到喀拉布拉乡拜访张杰元。不巧,张杰元外出,她诡称是张杰元的女朋友。这个消息传出去,哈萨克牧民纷纷跑来,争着请她到家中作客,她被当作贵宾,主人拿出“包尔沙克”、“那仁”,还杀羊,让她吃手抓肉。乡里又为她举办了舞会,陪她去了山青水秀草深花艳的吾尔塔套夏牧场。熊三卉为哈族牧民火一般的热情感动了,离走时,她给张杰元留下一封信:
“张杰元同学:
一个调皮的姑娘到你这儿来了,她恶作剧,谎称是你的女友,为此我意外地在这里得到了牧民们真诚的爱……听牧民讲你,我感到你是最幸福的人。
我向这里的年轻人了解你,小伙子们说你从来不爱谈过去,而我们这些号称才子、才女的学生,却天天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们说你很坚强,从来不谈你的家庭,而我们却整天沉浸在卿卿我我的爱情中,看到你的生活环境,我感到内疚,我们在那样好的环境中把光阴虚度,而你在这儿发愤读书……我很嫉妒你,我们这帮自认为是社会上理论和实践非常健全、属于高层次多侧面的人,在你面前感到渺小了。
你如果已经感到很幸福,你现在就应感到更充实更幸福,因为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地球那半边,时常在祝福你,这是很高尚很神圣的祝福。”
张杰元回来了,那么多哈族人围过来说:“我们看到你的杨杠子(妻子)了!”他掉在五里云雾中,不知所云。看了这封信,他明白了。他望着直与远天相连的草原,望着被酥油草染绿的天空,眼睛湿润了,他感受到了令人销魂的幸福!
1987年11月,乌鲁木齐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滇西之页
叶延滨访武定县狮山没有认真去数权且默认真有九十九条清泉哺乳了这座狮山于是大言不惭西南第一山无庙不成名山一座古庙收容杂牌神仙儒家释家道家再加一家流亡的皇帝和尚※添与古庙皇家血脉风流在木鱼声中敲成断断续续的禅语香火不知供奉哪位神灵古庙虽挤山高檐低独占一方秀色山水神灵供得太多各有各的难念之经求签叩首不灵又能怪谁只有满山松涛只有满山杜鹃声色俱佳何须典故典故和经卷如败叶早落九十九条清泉涤尽风流唯有这不败春色是不破的红尘……
※据传明朝建文帝因宫
闱政变逃亡至此落发为僧。橡胶树已经成林在散漫而悠闲的滇西风景站成士兵的方阵横——让目光笔直竖——让脊梁笔直朋友们请接受我的注目礼你们笔直树干上的刻痕是你光荣的军龄不敢触摸割刀写下的岁月那是命运的注释——在黎明之前流淌青春不要说逝者如斯夫我们取下额前的割胶灯你们的腰上还挂着接胶碗那些日子真黑啊幸亏额前有这如萤的灯幸亏有胶林陪着我们为这片土地流血流汗流泪说不清正如这胶汁是血却不是红的是汗却不是咸的是泪却不是清的不会唱歌的橡胶林不是我们的纪念碑我为生活流淌了多少诗情?看阳光照着我刻痕道道的额头……堆金的寨子
夜宿大等喊。大等喊,意
为堆金的寨子……诗行般的风尾竹抒情竹楼寓言般的仙人掌启示小路小说般的大青树情节黄昏寨子很迷人但没有金子牧归的老牛古老了民谣洗浴的少女朦胧了情歌颂经的奘房神秘了心曲寨子很安宁但没有金子风声告诉我却听不懂雨声启迪我却猜不透鹭声唤醒我却觅不到寨子很多彩但没有金子夜渐深月愈朗星更稀一双木屐清脆的响声引着我的诗情去找永远不可能找到的金子金子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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