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叶公魂归以后
谢云
作为一个古代人物,叶公子高的知名度,在当代要算比较高的。人们茶余饭后,评人论事,便常常要提到这位两千多年以前的楚国贵族。有人以为这与毛泽东同志的引用有关,他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一文中,批评当时的某种人:“嘴里天天说‘唤起民众’,民众起来了又害怕得要死,这和叶公好龙有什么两样!”坦白地说,我之得知这位子高先生的尊名及其行事,便是始于那篇文章,所以此说不无道理。
但细想起来,叶公之广为人知并常被人道及,既非取决于他当时的行事,也不完全是由于某个领袖人物的引用所致,而主要因为他仍然活在现实中间,或者说他的幽灵仍然附着在我们许多人(不排除我自己)的身上。也许可以说,叶公的形象虽远不及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丰满生动,但就其反映我国国民性的弱点而言,也与阿Q一样,具有典型意义。
远一点的事,不必提了,只看眼前的事实。倡言改革开放,几乎人人赞成,但一旦破除旧规,而外来的东西蜂拥而至,有人就蹙额皱眉,惊呼大势不好。鼓吹竞争,口若悬河,而真的竞争来了,“铁交椅”受到威胁,又有人连呼可怕。号召人们各抒自见,畅所欲言,人们果真七嘴八舌讲起心里话来了,就有人觉得耳膜被刺得难受,说是简直乱了套。听说要讲透明度,公开化了,也跟着高喊,待得人们真的把窗帘拉开了一角,有人便觉得太不安全。协商对话是个好办法,一时纷纷实行,但真的对起话来,有人发现终究不如训话愉快而不再提及……“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这句话,真不知道尽了今天多少人的心态!前人创造的典型形象,所以具有久远的生命力,只是因为现实世界中,仍然存在并繁衍着他们的子孙,这大概是个规律。
不过平心而论,叶公看到天龙突然降临,立刻吓得“失其魂魄,五色无主”,虽然相当可笑,却并不怎样可恶。龙这东西,到底是何等模样,原来叶公并未见过,猝然之间看到那真家伙,并非如自己平日想象中的那样温柔婉顺,可供玩赏,以至心慌神乱,仓皇失措。这只是反映了主观臆想与客观实际之间的巨大矛盾和强烈反差,属于人情之常,不同于有意作伪欺人,难于苛责。
真正的问题,是在叶公魂兮归来,惊魂复定,神志清醒以后的态度和行为如何。可惜无论子张先生或刘向先生均未道及。不过以今例古,猜想起来,大概不外乎三种。
一种是他由此认识到原来自己所爱者,只是传说和想象中的龙,而并非真龙,因此颇羞愧于自己的无知和主观。但他不想就此改变好龙的初衷,于是进而仔细观察真龙的雄姿,了解真龙的习性,发现这真龙比他写了满屋子的假龙,更雄伟壮观,且能治水抗旱,有益于世而无害于人。终于与其朝夕相处,结为友好,并不时乘龙遨游于天地之间,仰观天象,俯察人情,使其及时行雨,造福人间,而自己也领略到无穷之乐趣。
一种是越想越觉得真龙的可怕,而它之降临,实属咎由自取,很后悔不该自命好龙,到处写龙。于是他公开申明,龙乃不祥之物,毫无可爱之处,从此不再好龙,并命人将已写之龙一概涂削干净。
再一种是宣布那真龙实为冒牌野种,或妖魔所变,意在残民噬人;只有他家中所画之龙才是真正的龙。一面命人操刀执斧,盘马弯弓,射天龙之头而断其尾;一面继续到处写龙,甚至在自己的胸前背后,臂上腿部也刺了许多龙,继续以好龙之老大自命,并以此炫耀于世。
三种态度中,第一种体现了一种修正错误、追求真理的精神,可钦可敬;第二种虽不足取,却也还算老实;唯这第三种,盗名欺世,居心险恶,手段卑劣,是既可鄙而又可怕的。历史上的叶公,到底采取了何种态度,已不可考,但今之叶公何去何从,却是可以自己选择的。
(作者单位:人民出版社)


第8版(副刊)
专栏:

毕生耕耘艺犹在
——怀念川剧名丑周企何
席明真
尽管人们常说,“生、老、病、死”是人生不可回避的自然规律,无须懊恼。然而,老成凋谢,后继乏人,这损失,毕竟无法弥补。川剧名丑周企何的去世,就使人心中充满沉痛、惋惜之情。
周企何同志是在人生的道路上,在艺术的耕耘中,不停地追求,不停地前进,老而愈坚,取得卓越成就的艺术家。
我和周企何同志在工作上有着联系,是在全国解放之后。但从艺术上认识这位艺术家,算起来应是快有半个世纪了吧。还是四十年代初期,当时抗日战争已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在“皖南事变”发生后,我从川东转移到川西,凭着个人的社会关系,寄住在国民党的空军系统的一个话剧团。这个剧团离当时有名的川剧班社“三庆会”的剧场“悦来茶园”不远。“悦来”是著名的专门演出川剧的剧场。这就给我一个接触川剧的大好机会。当时我却成了常客,欣赏着“三庆会”那些精采的具有民族意识风格的传统剧目。每到“悦来”挂出写文天祥的《柴市尽节》等剧目,我是一定不会放过的。我在成都的那段时间,对周企何、贾培之主演这戏,是每演必看,真是到了“好书不厌百回读”的境地。
周企何同志在表演上,不满足于旧的程式,他有所追求,但又不脱离传统风格。他在1953年建国以来的第一次全国戏曲汇演上,以《秋江》中的老艄翁获得演员一等奖,是绝非偶然的。《秋江》为川剧传统剧目,艄翁以丑行应工,自有一套程式,他能从人物出发,不拘泥程式,利用去泸州演出时,常常去沱江观察船工们撑篙、划桨、解缆、停船等动作,用以充实传统的表演程式,给角色增添无限的生活情趣。尤其可贵的是在晚年塑造的《迎贤店》中的店婆,这个“一心向钱”的小市民层中的小人物个性鲜明,她爱财,你若有多,她会阿谀逢迎。一旦囊空,她顿时面若冰霜,但又不同于仗财欺人。既可笑,也可怜,却又满涌着旧社会的世故人情。“一张面皮两般用,但看无身与有身”。炎凉世态,刻画得淋漓尽致。这几出戏,形象鲜明,个性准确,虽然能扮演者不乏其人,但能达到企何同志的程度,却是至今尚无来者。言念及此,心头不禁充满着“怆茫”之感……
周企何同志对青年“诲人不倦”,对己也是“学而不厌”的。他好学,虽是古稀之年,他也坚持不懈,特别对古典文学、文艺理论更孜孜不息地探索着。记得还在拍摄舞台纪录片《川梅吐艳》时,我们都住在“峨影”,他每天清早,总是捧着一杯清茶,和我谈论一些有关表演的问题。他是名丑,特别感兴趣的是涉及丑行表演的理论,如李笠翁的“科诨之妙在于近俗,而所忌者又在于太俗……”的论述,他对“近俗”、“太俗”的界线,对“腐儒之谈”与“文人之笔”的区分,和我反复交谈,直到他认为满意。
八十年代初期,企何同志曾和省川剧团一道去香港演出,他的几位在台北的旧交,赶来看他的演出。这些人十分关心他的生活,纷纷问他生活上有什么需求。他却风趣地讲了一段往事,他说:解放前张大千先生曾对他说:“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这使他十分不解,大千先生笑着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你唱戏动口,我画画动手。所以你是君子。”承故人关心,组织上照顾周到,我不要什么,“君子无求则乐”,我过得十分快乐!说罢愉快地笑了起来。然而,他看到某些年轻同志,对香港纸醉金迷的生活颇有目迷五色之感时,对他们诚恳地告诫: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文艺工作者,不要只想到自己,要维护国家的荣誉!
向他遗体告别那天,我从自贡赶回成都,想到他平日为人,想到当前川剧界的现状,确是心潮起伏,思绪纷萦,与企何同志旬日小别竟成隔世,确是音容宛在,往事成尘……


第8版(副刊)
专栏:

超越生死的文学因缘
陈福康
一代通人钱钟书先生的小说《围城》蜚声四海,已有美、法、德、苏等国译本。最近,我收到日本中岛长文、中岛碧教授夫妇飞越大洋寄赠的一包书,欣喜地看到内有刚刚由岩波书店出版的荒井健先生与中岛夫妇三人合译的《围城》。这样,钱老此书又多了一种译本。
荒井先生是中、晚唐诗歌研究权威,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评论家,他的《李义山诗集释》功力深厚,受到我国学界重视。中岛夫妇也都是有名的中国文学研究专家,他俩主持的学术刊物《飚风》办得很有声色。该刊在1975年刚创刊时,就连载发表荒井先生翻译的《围城》的开头几章;后来,又曾发表与钱老的谈话录和长文先生的《〈围城〉论》(该论文今经修改,作为本书最后的《解说》)。而碧先生曾受钱老的邀请来我国进修古典文学,并还翻译过钱老夫人杨绛先生《干校六记》一书。
翻译《围城》,是荒井先生三十多年前立下的志愿。五十年代,他与钱老通信时就曾提出。但钱老谦虚地表示自己对此书并不满意。后来,又因种种原因,此事耽搁下来了。“文革”期间,噩耗频传,荒井先生不知从何处听说钱老也遭不幸,极其悲痛之余,便开始翻译此书,以寄托哀思。1977年10月的《飚风》上,他在译文后发表了一则“附记”,庆幸终于确悉钱老还健在,并追述了当初听到这一东坡之谣时的心情。后来,钱老看到《飚风》及这则附记,深受感动。他在专为本书写的日译版序言中,提到了中日两国读者都很熟悉的诗人苏曼殊的一本译著《文学因缘》,认为《围城》的日译本正体现了超越生死的一段文学因缘。
荒井先生对钱老极其倾倒与尊崇。他在后记中一开头就说:“中国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大国,大国偶尔产生出奇人物。这部小说的作者就是这样的巨人。”他认为这位博览古今、贯通中西、精熟于英、美、德、法、意、西班牙、希腊等国学术的大学者,在中国文化史上不仅是空前的,甚至可能是绝后的。这也反映了日本以及国际学术界对于钱老的评价。
《围城》不是容易译好的一本书。这次,由日本的三位著名学者通力合作,并在钱老的直接帮助下,终于完成这一工作,想必能达到信、达、雅的高标准。这在中日文学交流史上,是一件大事。想到这些,我深深感到,文学艺术是超越生死的,学术才华是超越生死的,人间友谊也是超越生死的,


第8版(副刊)
专栏:

鹿回头
临青
这只鹿站在海边。站了多久?没人知道。
据说这只鹿要求自由。上苍说:你去吧,随你去哪儿。只是在你去的路上不要回头,否则,便有杀身之祸。这只鹿便摇摇尾巴奔向海洋,因为别人告诉它,海洋是自由之乡。它在故土受了太多的苦难,美丽的角挑动了猛兽的攻击、撩起了同类的妒嫉。它要摆脱苦难、攻击和妒嫉,它欢快地奔向自由的海洋。
可它终于停在海边。每一个潮浪都想拥抱它,每一个潮浪都叹息退去。
它怎么了?就差几步。几步之外,就是汹涌浩荡的自由。
它回头了。
它美丽,它驯良,它高傲圣洁得超凡脱俗。然而自由不偏爱专一的色调。自由意味着赤橙黄绿青蓝紫,自由意味着剽悍、智慧、浑沌甚至野蛮。自由是一个过程,只欣赏最后的胜利者。被最初的潮头吓慌了就回头的,它尽管美丽,却丧失了生命。
也许它不是惊慌,它是完全清醒地坚决停止了脚步。它憎恨黑的鲨和黄的海星,它珍视自己洁白的胸怀。它顿悟它是兽而不是鱼,它的自由不在海洋而在森林。它果断地回头,停止轻率的追求。尽管它丧失了生命,但它是美丽的。
鹿回头。鹿回头。
有人说它应该超越却没有能够超越,是一段美丽的悲剧。
有人说它敢于追求也敢停止追求荒谬,是一段悲剧的美丽。
潮涨潮落,有多少汹涌的评说?
这只鹿站在那里,永远沉默。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再解“路遥知马力”
曹尚宽
八月六日“大地”副刊刊登了刘瀛同志所写的“《路遥知马力》又一解”,作为一个京剧爱好者,我想补充几句。京剧《路遥知马力》,有的剧团在演出时又叫《知马力》,刘瀛同志列出了剧情是不错的,然而对“日久见人心”却未做解释,其实“日久”是路遥之家人,“人心”是马力之仆,最后马力报了恩,“日久”也见到了“人心”,所以这也是这两句成语的又一解吧!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山伯之僮叫“四九”,英台之婢称“银心”,用吴越方言,“四九”、
“银心”也就是“日久”、“人心”之音,由此我也觉得“路遥知马力”这出戏是由这两句成语繁衍而成的。其实有些京剧剧目也是这样产生的,像《春闺梦》就是因“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而成,而《荒山泪》则由“苛政猛于虎”而来。
刘文中说“解放后近四十年来没听说过哪位京剧演员上演过《路遥知马力》了……”,这倒不很确切,我记得在一九五一年,当时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中学生,在江苏扬州就看过“苏北实验京剧团”演出的这出戏,现在只记得扮路遥的是周信芳先生的弟子王富英,马力则由现在江苏省京剧团的净角费玉策扮演,“日久”“人心”由丑角扮。


第8版(副刊)
专栏:

天然冰雕 山杉摄


第8版(副刊)
专栏:

妈妈的首饰盒 天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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