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释“官”
端木蕻良
仓颉为人造字,文字使人睁开了眼,交流了信息,蒙昧社会才有了透明度。因此,急得鬼夜哭。老天爷倒高兴,即刻从天上洒下粟谷来,以资庆贺。鬼很清楚,文字一经问世,就消灭不了,他只有潜入时间长河下面,伺机而动。
仓颉先造了个“公”字,说文:“公从八从厶。”八是背,厶是私,“公”由背私两字合成,字义就是无私。“公”又通“功”、通“共”。功是功劳,共是公共,可见公是私的对立面。
“官”是后起字。仓颉造的是“宫”字。宫是象形字,是公家的官舍,官舍也称公馆,官字由此推衍而生。官和宫,不但形似,而且音近。官义,古与“公”通,史书描述我国原始公社时代说:“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天下官则让贤,天下家则世袭”,这儿的“官天下”,就是“公天下”或“共天下”。“家天下”则天下为一姓所有,世袭为王。
仓颉造字不全,更不能为每件事物正名立义,所以便发明出转注、假借的办法来,这下子可给鬼钻了空子,开了后门,文字经鬼一倒手,“官”字原有“公”的含义就注销了,“官”字的定义成为“官者,管也,专管众人之事”。这样一来,官就成了上帝派出人员,无所不在,无所不管。
我国设有官仓,亦叫公仓,属于全民,遇到荒年,便可开仓赈济灾民。但是,仓有廪管,粮食在他嘴巴底下,哪能轻轻放过?所以,老百姓自来就流行一种歌谣:“官仓鼠,大如虎”。官仓的“公”是名,化为廪管的“私”是实。再如官渡,也起源很早,是专为客人义务摆渡的,可后来却往往船到中心,便停下来,伸手向客要钱。从官渡过渡到私渡,无须“进化论”那么罗嗦,只有伸手之劳,就可完成。
官和私结成了亲家,不分彼此,携手前进,水乳交融。打着公中的招牌,干着私营的勾当。
君不见,大观园里的王熙凤就是这么一位公私兼顾的女强人。她手伸得特别长,荣、宁两府都有她的横向联系,王府庙观,都有她的关系网络。她和其它房份一样,本来也是领月钱的,但她偏偏有钱能放高利贷,用钱套钱,以钱生钱。明眼人不难看出,把戏在于将“公中钱”化为“体己钱”。
官和权是分不开的。曹雪芹深深懂得这一点,因此,在回目中特意标出: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王熙凤本不识字,她只识得彩明的账簿,小红的花名。要和她谈仓颉造字,她会拉下脸来骂:“放屁!放屁!”。她的眼里只有王子腾、贾雨村这等人物。在弄权方面,鬼也要怕她三分。她不信阴骘报应,她大声疾呼地要再发几十万两银子。有的学者揣测以前发的这份银钱就是随着孤女黛玉转过来的。她对文字不行,对银子的转注、假借却是滴水不漏的。
我国历史悠长,“官经”丰富,春秋时知名廉吏孙叔敖,三次得相,而贫无以为继。而历代“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之徒,却是枝繁叶茂,鸿运亨通。相比之下廉吏就“可为而不可为”了,这是封建时代作出的总结。
新社会避免“官”这个字眼,从日本借来
“干部”这个词儿,干部是人民的公仆,这是毫不含糊的,可是公仆的权力过了,又越发集中,脂肪加厚,僚气加足,公仆就丢了魂儿了。这些年来,捡字版上的“官”字出现率就高起来。官一沾染僚气,就颐指气使,自己稳坐交椅,把“仆”字扔给人民了。所以“官”字早就挂在人民的嘴上,因为它毕竟是国粹,拾起来方便。君不见,报上揭露的官僚主义,着实触目惊心。难道这不是生活中的蛀虫?改革中的白蚁吗?
其实,对付这个,还得感谢仓颉,他老先生早已制定好相应的字儿,那就是“弹劾”、“罢免”。用来消灭官僚主义,顷刻见效。谓予不信,曷尝试之,方知言之不谬也。(作者单位:中国作家协会)


第8版(副刊)
专栏:

贺延安电影团成立五十周年
谭政
今年是八路军总政治部电影团(即延安电影团)成立50周年。原延安电影团的钱筱璋等同志捎口信来,要我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写几句话,以示庆祝。我欣然应允了。我之所以应允,一是,为了怀念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对党的电影事业的关怀;二是,被50年前如火如荼的革命斗争生活和电影团的同志们为了人民的解放事业忘我工作的革命精神所感动。每当回忆起延安电影团那可歌可泣、艰苦奋斗的战斗生活,我便兴奋不已。因此,延安电影团的诞生和战斗作风,以及所走过的艰难里程,都是值得纪念的。
延安电影团是1938年秋在党的领导和关怀下成立的,是在周恩来同志亲自指导下组织起来的。在革命的战争年代,许多电影摄制工作者,冒着敌人的炮火,拍摄了具有历史意义的镜头,如实地记录了中国共产党领导抗日根据地军民轰轰烈烈的革命斗争业绩,为我们党的历史、军队的历史,留下了珍贵的资料,成为教育人民、鼓舞斗志、战胜敌人的精神武器。延安电影团的同志们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今天,让我们发扬延安电影团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和战斗作风,为发展我国的电影事业,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国家而奋斗!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抚慰学术的寂寞
周国平
我是一个闲散惯了的人。所以,当湖南教育出版社要我组编一套名为《博士论丛》的丛书时,我便再三推辞。实在推辞不掉,我就荐请我一向敬佩的哲学家叶秀山先生挂帅,自己则勉为其难,敲敲边鼓。
现在,《博士论丛》第一辑八种已出或即出,第二辑也发了稿。每种印数十分可怜,多则五千,少则一千。出版社亏本赔钱是不待说的了。我心中抱愧之余,又不免感慨万千。
当今的时代,对于学术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时代。由于体脑分配不合理的怪现象(说它怪,是因为它既不符合按劳分配原则,也不符合等价交换的市场原则),学术贬值,学者和一般知识分子日见其贫穷寒酸。这种情况使得许多青年无心升学,只求找个赚钱的职业。长此以往,当然会降低整个民族的文化素质,使学术赖以生长的土壤愈益贫瘠。而学术进入市场之后,又被迫接受再一次的贬值,听凭市场行情来裁决自己的命运。既然有购买力的主要是那些在流通领域发了横财的“倒爷”们,阮囊羞涩的书生们面对昂贵的书价只好望洋兴叹,那么,市场支配出版业的结果是低级庸俗的书刊泛滥,严肃的学术著作滞销,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所以,《博士论丛》可说是生不逢辰,在它出生之前,它似乎就已经被判定了一个寂寞的命运。
好在湖南教育出版社的同志们对此早有预料,明知一定赔本,偏要出这套书。丛书创办之际,正值所谓“丛书热”方兴未艾,形形色色的“丛书”大多务求畅销和轰动,换句话说叫做“兼顾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出版家们眼睛盯着海内外流行思潮和时髦文化,争相拉编、著、译者,划势力范围。当此之时,湖南的出版家却独具慧眼,留意于一个受冷落的角落——那些数年如一日辛勤耕耘于学术之一隅的博士和博士研究生。他们的著作往往具有极高的学术性和专业性,读者范围有限,一般不易销出,因而多被出版部门拒之门外。但湖南的出版家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不惜每年破财数十万元,来扶植身陷困境的学术文化。在创收生财被视为天经地义的岁月里,这样的举动犹似空谷足音,令人感佩。对于众多的来稿,作为编者的我们不得不严加挑选,以求每出一本书,不管眼下销量多么可怜,却要在学术史上能够站得住,留得下。在普遍的学术劫难中,此举也许只是杯水车薪。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的后代会感谢出版界的有识之士,感谢他们在一个学术寂寞的时代,真诚的帮助抚慰过学术的寂寞,为中国学术抢救了有价值的财富。


第8版(副刊)
专栏:

朱鹮
周涛
我躲进索溪峪,钻山入洞,远离了那些把词语当瓜子嗑来嗑去的嚼舌家们,这下耳根清静了。
我抽烟于戒烟日,并喝浓茶;你晾衣物于阳台,阳台宽大。
你说,“快来看呀”,压低了声音。我看见了一只鸟,惊叹一声扭身就跑回屋里去。
怎么啦!拿眼镜。没有眼镜我看不清,这么漂亮的鸟我没见过。这是什么鸟儿呀?
“大概是朱鹮了。”
“朱鹮是什么?”
“据说这个自然保护区仅存一对,全世界现在也没几只了,一种珍禽。”
珍禽就是不同凡响。我们的悄声低语并不惊动它,它就立在离阳台很近的树丫上,周围浓荫密布。它红嘴美目,身姿翩然,尾长尺许,一片华彩。它看见我们呆看它,并不惊飞,而且似不惧人,依然伫立枝头轻声鸣叫,若有所盼。它好像深知自己的美足以使人类忘却杀心,因而不躲闪惊恐如雀。可是绝美的朱鹮,你却为什么仅剩一对了呢?而且已经濒临灭绝,为什么还不防范,学会保护自己呢?
它就立在我们眼前低鸣呼唤着。
你说,现在是求偶期。果然,另一只从树丛的缝隙间款款飞来,形态颜色绝似,只是略小,无冠。这对仅存的绝代佳偶,站立枝头低鸣悄语,互相凝视,意态优雅。
他叫她,她来了。它们分离片刻,聚首便成了重逢。彼此的爱慕之情,使人一望也会感动。他从高枝翩翩飞落低丫,翎羽不乱,像一个年轻绅士熟练的舞步;她从低丫轻飞上高枝,逗他,回眸一笑百媚生。它们仿佛在商量,在挑选更好的去处,一点不焦躁,好像总能把本能的欲望控制在美的范畴。
显然,这是一对鸟中的王者了。因其绝美至雅而为王,因其珍奇罕有而为后。这唯一的一对朱鹮,遗世而独立,在我们面前展示出鸟的修养,鸟的品质,鸟的超凡脱俗和纯净。顿时,凌空向外探出的阳台成了我们的包厢,浓荫四布的高树以及远山和近处的稻田成了布景真实的舞台,稻田里秧鸡的鸣声成了隐隐升起的混声合唱。舞台的中心是这样一对芭蕾舞明星,古典的爱情故事,中世纪的王国里走来一双复活的情侣,忠贞不渝的伙伴——世界于是重又成了它们的。
“绝美!”你赞叹着说,“快去叫他们来看!”
我没动。我唯恐惊飞了它们,更害怕错失这一幕最后的瞬间。我目不转睛且随之慢慢挪动,我已经不是在看两只鸟儿,而是在看一双不死的情爱之魂于光天化日之下现形!我当然想到了化蝶的梁祝,随之在耳边飘曳出那优美的小提琴协奏曲;我当然还想到了哈姆雷特的独白,“活着呢还是死?这是个问题”,如此等等。
这对朱鹮肯定是不会存在离婚的问题了,因为只有一对;它们显然更不用考虑计划生育的问题,因为即将绝种;但是难道它们不该考虑一下生态平衡的问题吗?老鼠那么猖獗,苍蝇那么密集,许多伟大的物种都在丑恶的包围中不堪忍受弃世而去,你俩,是不是也打算这样呢?诚如是,这便是一次美的绝灭。
美的绝种是对强大世俗丑恶力量的抗议,也是留给这世间的唯一悲剧。它就是要让你永远无法弥补。
只是,朱鹮,你这样做不是太残酷了么?留给丑恶去耕耘不是太缺乏责任感了么?
朱鹮终于首尾相衔,一前一后飞走了,低低飞绕于绿荫丛中,留下了我们的包厢和一座空舞台。
朱鹮飞走了,唯一的一对儿。
不知它们能躲过几只瞄准的枪口?在索溪峪,它们还有可能延续生存下去吗?我有点儿担忧。这时,我毫不搭界地突然想起两句诗来:
生如闪电之耀亮
死如彗星之迅忽
只是,我又何苦去为一对鸟的命运担忧?
在世俗的强大手掌笼盖之下,耀亮过了,尽管迅忽,也许就是一切稀世之物的品格和命运吧?伟人忧国,愚人忧鸟。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某公出殡
杨文伯画 鲍林诗某公寿终正寝,出殡热闹非凡。飞禽走兽水族,打幡摔罐扛棺。更兼吹吹打打,喊叫动地惊天。初闻不解其意,细听如此这般:饕君呜呼哀哉,我等如同过年。从此安居乐业,??苦脸愁颜。


第8版(副刊)
专栏:

夕阳 (水彩画) 张锦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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