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2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巴金与冰心的通信·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冰心大姊:
信早收到。每天一大早我就对自己说:今天一定要写好回信。可是正要拿笔,便会有人来,有事来干扰,结果连一封短信也写不出来。我天天疲劳不堪,却什么事也做不了。有时烦躁起来,坐卧不安,最近太热,又开始感到日子难熬。我真该搁笔了,我写字多么困难,安排时间又多么不容易。卓如同志要我为您的传写序,在病中我不能从容构思,从容执笔,写不出像样的序文,我不敢答应下来。我一直在踌躇。但是后来看到您给魏帆的信我想通了。您说:“只要几句真话。”的确有几句真话我非讲不可。您这个五四文学运动最后一位元老,一直到今天还不肯放下笔,为着国家民族的前途不停地奉献您的心血。您这个与本世纪同龄的人,您的头脑比好些青年人的更清醒,思想更敏锐,对祖国和人民有更深的感情。您请求,您呼吁,您不是为着自己。过了将近一个世纪,今天您还要求“真话”,还用自己做榜样要求人讲“真话”,写“真话”。我听说还有人不理解您那宝贵的心血写成的文章,随意加以删削,还有人不喜欢您讲的那些真话。但是大多数读者了解您,大多数作家敬爱您,您是那么坦率,那么纯真,那么坚定,那么勇敢,更难得的是那么年轻。现在我还想说一句:“永远年轻!”
思想不老的人永远年轻,您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请告诉卓如同志,我将动手试写一篇短序,如写成,会寄上,请您转交。内容就是以上那些。
祝好!
巴金1988年7月6日巴金老弟:
昨天上午从我的展览会回来,就得到你7月6日的信。昨早我在会里看见了你让他们送我的花盆,又听说你有祝贺的电话来,真是太感谢你了。昨天的会上相当热闹,朋友不少,鲜花也多,有几位朋友讲了话,但都在我去以前。他们只让我在轮椅上在会场转了一周,半个小时就回来了。回来后读到你的信,你的真话,使我感动。就那么写吧,几十个字就可以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你写字困难,事情又烦,不要回信了。……
祝你保重!!问端端、喧喧和一家人好!
冰心7.13.1988


第8版(副刊)
专栏:风华杂文征文

白藤湖人的序群学
卞毓方
适逢珠海特区白藤湖农民度假村开业三周年志庆、暨“白藤湖旅游城咨询委员会”成立大会、暨“我爱白藤湖”征文颁奖仪式同时进行。是日,嘉宾云集,高朋盈门。上午8时许,盛会即将开始,一位坐在前排的贵客翻了翻才发到手的与会者名单,慌忙起身,在场内到处找大会执行主席、度假村总经理钟华生,一边找,一边急得直嘟囔:“乱套了!全乱套了!”
乱在何处?原来名单把中顾委委员排在工程师之后,省委书记置于厂长之下,五龄幼童占在七十老翁之先;“嗨,钟华生这位老兄,压根不懂序群学!”这位贵客禁不住忧心忡忡:“就这么个排名法,怎能拿到会上念呢?这要不砸锅才怪!”
他的担心有道理吗?有的。
人间万事皆有序,譬如写字的笔划,著书的纲目,宴席的菜单,照相时的排位,主席台上的座次,名单见报时的顺序,都有其严格的厘定,错讹不得;就说这嘉宾的排名吧,哪一位打头,哪几位居中,谁谁谁殿后,都有奥妙无穷的讲究的:或以职务高低为序,或以姓氏笔划为序,或以年齿长幼为序,或……
钟华生们是农民,不懂得个中的诸多学问,此事似可理解,但不可原谅:搞这么大的庆祝活动,请这么多的咨询委员,为什么在礼宾方面,事先就不请位行家顾问顾问呢?
8点半,大会准时开始。钟华生这位老兄不知从哪儿突然钻了出来,他显然没有得到关于要重新排定名单的提醒,或者是没有接受提醒,只见他从从容容地占据了主席台,随手敲了敲麦克风,扯了几句开场白,然后拿起那份打印好的名单就念。念完了,全场报之以热烈的掌声,并无人因此而表示诧异——除了那位忧心如焚的贵客,似乎名单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排的,你说是怪也不怪?
且慢。难道是那位贵客懵了?难道序群学从此就不再是一门学问了?非也。那么,这位贵客又失误在什么地方呢?答曰:在于他没有注意到时间、地点和人物已经发生了变化。在这位贵客,他抱定的是官本位的序,或是论资排辈的序,倘此会开在过去的年代,或是什么超高级隆重的大会,主持者不是农民,而是显要人物,那多半是要遵守上述“排名学”的规定的。而在钟华生们的农民度假村,他们却用不着讲究这一套的了。因为,在他们看来,倘依照官本位,小小的度假村充其量只能算个乡级单位,如此一来,你说,主人又该排老几?再说,农民请政府要员到场开会,农民请官员、学者、企业家当咨询委员,农民给报道过他们的记者、作家颁奖,这事又属于哪一级别?哪一种资格?哪一代辈份?故尔,他们干脆抹去一切陈规,实行“凡我嘉宾,一律平等”,依其签名报到先后为准,顺其自然。这么做,看似无序,实则也有序,这是朴拙的、稚嫩的、混沌的、天真的、自然的、原始的,然而也是相当成熟的、相当清醒的序。
(作者单位:经济日报)


第8版(副刊)
专栏:历史文化名城漫步

情系徽州
贺广华
“徽者,美善也”。古老的徽城,仍有撩人心魄的神韵。不必说那矗立于通衢闹市街心雄伟奇特的许国牌坊,古朴巍峨的宋建谯楼、石塔;也不待浏览新安画派及徽州木刻古籍的精品;即使在那寻常的明、清街巷,慢悠悠地转上一圈,平静的心湖便乍起涟漪。
呵,如梦的古城!诗仙李白也曾沉醉于徽城的山川风物。有诗为证:“卉木划断云,高峰顶参雪;“槛外一条溪,几回流碎月”。古城郊河西大桥下的一处河滩,至今仍保留着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碎月滩。
徽城的历史可上溯到秦汉。在更远的“神话时代”,徽州山林曾世代栖息着勇悍尚武的山越。东晋初年,北方士族为避战乱陆续迁入,带来了发达的中原文化,给封闭蛮荒的徽州注入了生气与活力。隋唐而下,因地狭人稠,“力耕所作,不足以供,往往仰给四方”。大自然的限制,严酷的现实,促使徽州人对于自身的发展成为一种迫切的要求。
于是,徽州人从贩运歙砚、徽墨、“黟州雪”(澄心堂纸)及多种地方山珍名产开始了“寄命于商”的艰辛历程。他们背井离乡,经营四方,终于赢得了进退自如而又潇洒体面的生存方式。
于是,徽州富庶了,徽城作为郡、府治所亦因此繁盛起来。“当其时,自井邑、田野以至远山深谷居民之处,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人物之多,文学之盛,称于天下”。元末学者赵访所叙的仅是宋元时期徽州的盛况。
“欲知金银气,多从黄白游。”及至明清,徽商足迹遍布天下,富比王侯,名噪一时。古城有一条徽商聚居的斗山街,重楼叠宇,鳞次栉比,砖石雕饰其外,竹木刻镶其内,虽年深日久,至今仍散发着浓郁的奢华富贵气息。
腰缠万贯的徽州大贾告老还乡后,往往挥金如土,大兴土木,广造楼宇,并置祠产,树牌坊,建寺庙,筑桥梁,修河道,造福桑梓。
今日徽城人津津乐道、引为自豪的一切:一段瓮城三条街、宋代两塔明三桥,东西谯楼十五坊,无一不是徽州时代的产物,烙上徽商的印记。
明清两代,徽商多附庸风雅,为博取声名,不惜巨资,在徽州故里建书院、兴学田,蔚然成风。康熙年间,徽城及其周围学社、书院多达百余所,以至“十家之村,不废诵读”,培养造就了大批人才。教育鼎盛,英才辈出,徽州境内一时人文郁起,流派纷呈,诸如:“新安画派”、“新安医学”、“徽派版画”、“徽派雕刻”、“徽派园林建筑”、“徽派盆景”、徽剧、徽菜等,或以精深学术思想自成体系,或以独特艺术风格标榜于世,影响所及,至今不衰。
可是到了近代,徽商的后代忘却了祖先创业的艰辛,有的成了“槐塘卖朝笏”的败家子。而当帝国主义冲开封建清王朝大门,徽商终于落伍了。徽城也似乎随之失去了往昔的神采。
如今,昔日富贵人家的高宅深院、日常用品早已变成古董供人们凭吊瞻仰;当年商贾渔夫川流不息的百步石阶,也已冷冷清清,只得常年与垃圾为伴;而在从前徽州人驮载山珍名产走出山外的新安古道上,三三两两操着浓重江、浙口音的生意人正翩翩而来。
“今日徽商的故乡为何出不了知名的企业家?”这是时下古城的热门话题,与此相应的一句极为流行的时髦口号是:“远学闽粤,近学江浙”。危机意识、忧患意识、商品意识、生存意识,在湮灭了千余年之后再次回荡于这座古城的上空,这仅仅是历史的巧合么?!


第8版(副刊)
专栏:

为韩愈一辨
王树藩
王子野同志“名文未必无讹”(《人民日报》7月21日)的命题自是有理,但给人的印象似乎是以《祭鳄鱼文》之“讹”,否定韩愈其人的。如“他受这次挫折,勇气全消,变成一个只会歌功颂德的卑鄙之徒。”且不平于新、旧《唐书》竟将它“写进正史,为韩愈树碑立传”。不揣浅陋,想就韩愈其文、其人谈些看法。
在现代人看来,韩愈竟然和鳄鱼理论,而且理论得那么认真,真是荒唐之至。超越时空地说,他不是至愚,便是大巧。但,今人觉得荒唐的,古人未必不严肃认真——要不,怎么能看得出世界是在进步哩。
韩愈遭贬之后“初至潮阳,既视事,询吏民疾苦,皆曰郡西湫水有鳄鱼……居数日,愈往视之。”不小于而今地委书记的韩愈,刚上任便“询吏民疾苦”;听而后不几天,便亲自“往视之”。用今天的标准看,也该算是好干部吧!而且“古者猫虎之类,俱有迎祭,而除治虫兽鳌龟犹设专官,不以为物而不教具制也”,尊崇古制的韩愈大约很费了些思考,才决定和鳄鱼“对话”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耶?”历史地看,则韩愈既非至愚,也非大巧——认真负责的封建官吏而已。结尾是“……刺史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说得非常实在,没有任何装神弄鬼、崂山道士的气味。至于“当天晚上就有‘暴雨震雷起湫水中’……鳄鱼们乖乖地‘西迁六十里’”云云,不过是后人的传说。如果爱推敲,不外乎:恰有“龙卷风”之类的自然变故、纯属巧合;韩愈领导了“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的斗争、消灭了鳄鱼,人们便据文附会,夸大、神化了韩愈。总之,那个时代的人,不会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韩愈如此,刘昫、欧阳修、苏轼都不例外。所以他们都信而仰之。
说韩愈“……勇气全消,变成一个只会歌功颂德的卑鄙之徒”,可能的根据只有韩愈遭贬之后的(其实之前也一样)一系列“谢上表”、“贺……表”之类的礼仪性文字。但在封建时代当谢不谢、该贺不贺,皇帝一叫真,是要杀头的。不独韩愈为然,手边能见到的他同时代人柳宗元、刘禹锡都有大量这类作品。尤其是“唯歌生民病”的白居易,官做得也大些,替皇帝复答了无数“谢上”、“贺表”不算,他自己写的什么“谢官表”、再谢;谢恩赐曲江宴、谢赐衣服、谢赐茶果、谢匹帛、谢酒饼、谢冰等等,远比韩愈为多。据此便“卑鄙”起来,我们的历史怕要一团漆黑了吧?
还说韩愈。潮州除鳄之后,
“量移”到袁州不几天,便解放了当地“典帖”的奴隶,而且“上表”云“袁州至小,尚有七百余人,天下诸州,其数……。伏乞令有司,重举旧章,一皆放免。”回京都后,在《论变盐法事宜状》里,也还是侃侃而谈,未见怯懦。总之,我们不可从惹没惹出杀身之祸来论断是“英雄”还是“卑鄙”。
因此,某出版社的《译注》,从所引的评价文字看,虽不能说非常中肯,但比之于“吹捧”,似嫌过当。这篇《祭鳄鱼文》倒是讨论内容与形式既有区别又复统一的一个例子。
“名文未必无讹”的命题是对的,但似可再补充一句:“有讹不必不名,更不累及作者”。《搜神记》是一种“讹”,《赤壁赋》又是一种“讹”,但都不失其为名,是不?
(附:作者致编辑:
很知道咱们的“政策”是保护名人的,但思想、学术的进步还是要靠讨论。信此,便常常干些十之八九会白费工的事,却也无悔,权当对编者发表了。
(北师大外语系 王树藩)


第8版(副刊)
专栏:

山海关
陆少平这便是你的城墙
你的青砖垒起的远古岁月高耸入云女贞墙上你鸟瞰
所有的肤色和炊烟天下第一关笑语从台阶下缓缓地
爬上来而你只能沉思让今天的手掌颤抖地抚摸
累累伤痕让笑声在你倒塌的城垛上
戛然而止断城幽幽
连不上了放你的目光远些再远些你的手臂仍旧蜿蜒是长龙把守关隘即使风化了双眼也与云雾中的烽火台
遥相呼应是吗山海关


第8版(副刊)
专栏:

树色知春早(套色木刻)李树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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