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2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绿树金果
——我国最大的国营柑桔场一瞥
秦牧
深秋时节,柑桔类果子结实累累,我们的汽车在两旁都是果园的公路上奔驰,但见绿树金果远接天际。它们仿佛是繁星点点,落入万树丛中。大风吹拂的时候,果树摇动,又像是一片片云彩在那儿摆舞低昂。这般景致,可爱极了。
当我们下车走进一处处果园的时候,对那种景象就看得更真切了。穿行在果园小径中,沉甸甸低垂下来的果子,有的碰到人的额头,有的拂着人的面颊,冰凉冰凉的。仔细一瞧,金黄的果子从地面(那是低枝结的果)一直结到树顶。每株树挂果多者可达400多斤。我国1986年的人均收入是490元,有两株这样的果树就超过这个水平啦。所以有些种柑能手,自从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生活是很富裕的。
在许多柑园里,男女场员们都正密集在一个个“柑位”(四亩半地种360株柑,为一个“柑位”)里,笑语喧闹,各个持着巨剪在采果,手势灵巧,敏捷异常。果园外,一箱箱果子摆得整整齐齐的,正等待汽车来把它们运走。运输汽车在采果的高潮期,到处穿梭,奔驰不息。
这便是国营的广东博罗杨村华侨柑桔场。柑桔的种植面积现在有27000多亩,柑桔树约200万株。1万多劳动力,包括6870名越南归国难侨主要从事的就是这项生产活动。像这样大规模的国营柑桔场,不仅在全国是首屈一指的,就是在东南亚也是雄踞首席了。因此,国外常常有一批柑桔专家前来参观。
我们驱车在这片“柑桔云海”里访问了好几个地方。每到一处,主人总要端上一盘盘蜜柑、甜橙款客。如果你胃口好,整天不喝茶水只吃柑橙也行。柑桔类果子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外国曾经有人用嫁接的办法使一株果树上长出柑、橙、柚子、柠檬等等同一家族的水果。杨村,是柑桔家族的乐园。客人来到这儿,可以见到这个家族的五光十色的成员。
在这个“家族”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椪柑”了(椪,音“碰”,方言字)这种柑,如果为它正名,或者也可以叫做“膨柑”,因为它的果皮是大体离开果肉膨胀起来的。因此,剥开非常容易。“椪”字在潮州方言中原本也就有“膨胀”的意思。椪柑源头出于漳州、潮州一带,因此有了这么一个雅名。(古代漳州和潮州曾经同属一个地区,到清朝中期才分开,漳州属福建,潮州属广东)现在这些地方也都产椪柑,但是近十余年来杨村大种椪柑,异军突起,已经在广东取得了优势。我前往访问的时候,一个全省性的
“椪柑会议”正在杨村召开,各地种柑老农和专家云集,可见后起之秀的杨村,种椪柑已经逐渐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了。
椪柑是一种人见人爱的美丽好吃的柑,它色泽金黄,个儿很大(普通一斤三个,特大的可达五六两,柑园里曾经收获过的最大的椪柑是一斤二两一个),有些还长了一个高蒂,全身的皮膨胀开来,拿在手里,有时它的美观真教人舍不得吃。这种名柑在中国的栽培历史已很久长,大概有1000多年了。古代史书中有称为壶柑、真柑、乳柑、凸柑、芦柑的。这些“壶”字,“乳”字,“凸”字,都是形容它常常具有的那个隆起的高蒂。椪柑的含糖量达32%以上,咀嚼起来,真有一种“玉液琼浆”、齿颊留香之感。怪不得在旧时代,最好的,一枚银元只能买到四五个。杨村柑桔场的前任高级农艺师告诉我,椪柑在园艺界中有“柑中之王”的美誉。它在世界上的任何市场里,都出尽风头。一个地方,只要有椪柑上市,其他的柑便会相形失色,顾客们都会首先购买它。卖完了,才轮到其它的柑。世界原产椪柑的地方,除我国外,还有印度、斯里兰卡、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地,但质量比不上我国的。现在,美国的佛罗里达、日本的鹿儿岛,以及巴西等处也都引种了椪柑。但是,我国的椪柑出口,仍然占有一个可观数量。近几十年来,国外来客尝到优良的椪柑,都称赞不已,认为是举世无匹的品种。
杨村柑桔场种植的柑桔,除椪柑外,还有蕉柑、橙子、年桔等等。它们的种类十分纷繁。单说橙子吧,场里就有150多种,像雪橙(一种含果汁最多的橙),鹅蛋橙(样子像鹅蛋的橙),血橙(切开来,果肉有相当部分颜色殷红如血),夏橙(夏天就结果的一种橙子),香水橙(吃起来有一股特殊香味的橙子)……就是一些很特殊的品种。我记得上一次访问的时候,场里的柑桔科学研究所在一张披着白台布的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柑橙让我们看,每讲到一样,就剖开一种来让我们品尝,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柑桔多了,场里就办起了加工厂,出产鲜橙汽水、川贝陈皮、甘草柠檬、陈皮梅等等东西,这也成了场里的一笔巨大收入。1987年,估计全场可以收获柑桔60万担,总收入4000万元,全场职工平均收入可达3471元以上。
杨村华侨柑桔场形成偌大一个规模,是经历过艰难曲折的道路的。现在这一片繁花如锦的土地,人们很难想象解放前它原来大半是盗贼出没的荒野。1951年,广东人民政府民政厅在这儿设立农场,目的是收容社会上的流浪者、无处依栖的穷苦者。建场之始,这里的房子仍然时常有蛇虫小兽之类的东西窜进窜出。这个场几十年间经受了许许多多的失败。因为这里是丘陵地带,可栽培水稻的地方不多,它起初种木薯、种甘蔗,收成都很差,后来接受农艺科学家们的建议,改种柑桔,生产才有了转机。但是生产体制的缺陷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吃大锅饭的制度刺激不了群众生产的积极性。职工工资很低,在悠长的时期中每人每月只有18元,因此群众流行着“观音菩萨,年年十八”的笑谚。果场在30余年间,年年亏本。
种柑桔是一项很繁杂的劳动,潮汕柑农有一句戏谑的话说:“柑树爱吃人影”。它的意思是:柑树必须常常有人在旁边侍弄,它才能多结果、结好果。柑桔的天敌很多,肉眼看得见的粉蝶、天牛、红蜘蛛,肉眼看不见的锈蜘蛛、黄蜘蛛、根线虫等等,都足以使它减产。椪柑尤其娇嫩,对气候、虫害都很敏感。还有一种病毒,叫做黄龙
病,简直可以称为“柑桔之癌”。它通过一种名为木虱的害虫作媒介,能使柑桔树大片大片枯死。有一个时期,当黄龙病极端猖獗的时候,场里曾经连续砍了整百万株的柑树(一经染上黄龙病,柑树即无复原的希望,必须连根刨除,才不会继续传染)。砍不胜砍,场里的职工只好开来推土机,把一排排柑树推倒,然后刨根焚烧。人们一
边砍,一边坐在树桩上或者火堆旁边痛哭,当年那番景象,真是够凄惨的。
由于农艺科学家和老农们的协同努力,怎样防治黄龙病,怎样对付病虫害,怎样使柑桔丰产,场里逐渐摸索到一套套办法。但是,生产体制的问题最难解决。所以这个场年年亏本的局面,一直拖到1984年还未能改变。但由于场里毅然决然全面推行了联产包干责任制,1985年终于扭转了局面,开始有盈余了,到了今年盈余已经可达100多万元。党的切合国情的新政策的威力,单从这个场的局面的改观,足见一斑。
在这个时候,人们对比今昔,常常怀念起许许多多曾为这个国营柑桔场艰苦奋斗,鞠躬尽瘁的人物来,他们的名字是很长很长的一串,要详细地叙述他们的故事,得有一本大书才行,但是略为几个人物勾勒几笔,也是足以“窥豹一斑”的。主张创办这么一个农场的老红军周辉,是解放初期的省民政厅长,他经常来到场里,几乎是以场为家。他叮嘱要把遗体葬到这个柑桔场来,看这个场日后将怎样兴旺发达,后来,人们也就执行了他的遗嘱,把他葬在柑桔林围绕的一块坡地上了。担任这个场技术指导的柑桔科学研究所高级园艺师林越,数十年如一日地以场为家,冒着种种风险,坚决主张场里的生产应以柑桔为主。在那个“以粮为纲”,“左”倾路线猖獗的年月,他曾经因此屡次挨斗挨批,但总是坚定地为柑桔场的繁荣,不断贡献心血。经过他的努力,他所领导的技术人员终于攻破重重难关,掌握了使柑桔稳产高产的方法。还有现任柑桔场场长邹品威,解放前原本是湖南省的一个孤儿,流落在粤北。后来辗转来到场里,从当小工开始,继而成为班长,分场场长。由于一心扑在工作上,也掌握了有关柑桔生产、加工、储存、运销的种种门道,受到群众的爱戴,终于担任起偌大一个柑桔场的场长了。
当我参观这个果场,将要告别的时候,主人要我写下几个字留作纪念。我就写了下面这首小诗抒怀:
潮柑天下重,此处是名乡。
树染连天碧,果飘动地香。
金瑶相错镂,云彩共低昂。
园艺夸能手,杨村起凤凰。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大地书页
楼肇明
三峡石
在我的书柜里陈放着一件小小的纪念品,纪念我的一次长江之行。一块3.5厘米见方的白底瓷版上镶嵌着两颗一大一小的卵石,精工描画出一位富有异国情调的红装女子,画眉如黛,浓艳欲滴。这小巧玲珑的装饰趣味,与大气磅礴的长江有何干系?纵然光润莹洁的卵石为千千万万年长江水所磨砺所淘洗,这图案化的世俗女子还有一丝不羁的野性流露,但从我的书柜、我的书斋,我是感受不到长江的水、长江的风、长江的雨、长江的岩石的。
船过三峡,我在“江津轮”上读到的是一部巨大的岩石的书,一座倾圮和崩塌的宇宙废墟的缩微画图。长江从高峻陡急的岩石走廊里流过,我凝神静虑阅读那些岁月风雨镌刻下的文字,心如长江浑浊的水浪一样沸腾翻滚,读不懂又有什么遗憾。“江津轮”好像一艘超越时空的飞船,驮载着我亲历目睹一次宇宙被创造和被毁灭的历史。我无法用语言诠释,也不能用彩笔描绘,甚至也不能复述依稀犹存的情绪轨迹。
我看到的三峡的山,不像古代诗人和民间传说蕴涵着那么多美丽动人的愿望。我看到了一座座倒置的金字塔,倒扣的航空母舰,圆明园遗址般一截一堵的残垣断壁;一道道由七零八落却大体有序的巨大卵石垒成的梯田田埂,像乡村小学东倒西歪的房子,像巨龟和传说中鳌鱼的脊背,像流落外乡异地、惘然失措的脱毛的骆驼,像懒惰的家猫无所用心地弓腰;那不成规则的球形、圆锥形、圆柱形,你挤我压,交叠粘合,隆起上升,沉落倾斜,那经过生命和死亡大轮回、大劫难的一堆堆岩石的云团,岩石的羊群和牛群,全被排闼而来的长江水挤开,迎立于漫长的两岸。
我披览那镌刻在悬崖峭壁上的岩画,水成岩也好,火成岩也罢,垂直线,水平线,波纹,弧线,抛物线,断裂的,扭歪的,易辞八卦图形的,蛛网迷宫的,粗细不匀的,长蛇首尾衔接的和不衔接的,复沓交叉的,像动植物平面图形、家什器皿或人体衣帽的,似象形文字符号和非象形文字符号的,似树木年轮的,似落叶灌木丛枝杈般杂乱无章的……一个个巨大的漶漫的指纹,一个个巨大的飞扬的畚箕,一个个巨大的纵横恣肆的螺,都是历史的涡流,是狂放的三峡的水、三峡急湍的旋涡留在岩壁上的脚印,又仿佛是岩石被送上旋风的绞刑架,然后从地质年代的墓坑里被挖掘到了阳光下,让苍天去冷漠地阅读、赏析。
这粗粝得令人难以下饮的美,这似乎以不经意的手錾凿下的肃穆石刻,这似乎由埋藏着太多的屈辱和太多的情欲所造成的破坏,这因伟大的偶然而创造的伟大的遗迹,并非是不可解读的文字。因为泥沙俱下的主潮原本就由回流和紊流的背反所构成。我若有所悟了:混乱世界的毁灭,是宇宙史上最悲壮的一幕;岩石的警钟,岩石的符咒只是恶作剧的创造者的一次冷峻关怀。当人们把长江寻觅得一片污秽不堪的时候,瓷版上的三峡石便诞生了,但那不过是旅游工厂的生意经。不知神女峰传说的制造者们想过没有,历史如果让王昭君再作一次选择,清清香溪水还有那迷人的魅力么?!
不过,我还得感谢“江津轮”上的小卖部。当我把小小的纪念品放入衣兜,百无聊赖地步上船舷时,我看见轮船正从巨大如斗的卵石组成的岛屿边经过,一位垂钓者蜷缩着,一杆紫穗芦苇在江风中摇曳,那一轮匆匆西下的夕阳,被浓烟的黑潮托起,是荒凉宇宙的一只独眼。二等舱里的筵宴已经结束,船工们在倾倒残羹剩饭,香蕉皮、糖纸、烟蒂有如天女散花……已经够拥挤的河道里,前面还有一滩滑坡,也许,那里还有更奇险的景观。是的,我笔下的长江水,不该是老舍先生的龙须沟!我顿时觉得上小学的地理课本已经遗失在童年的梦里了,只有在那样的课本上,晨雾笼罩的长江才像夏夜横贯天庭的茫茫银河,一个少年人驾扁舟、挥长篙,在放牧一群白暨豚、大鲟鱼、扬子鳄呢!
心中的红豆杉
你家住临江小镇,那间盖在陡壁上的石头房子里住着你白发飘飘的祖母。你穿一身红色衣裤到江边去汲水,你捋捋头发,擦擦额头的汗,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生白薯,抿着嘴一小口一小口嚼得非常认真。女贞子树荫罩着你,从岩壁缝隙里伸出泥色根须,一艘废弃的趸船上一蓬蓬紫罗兰火红而寂寞。
你和我从芙蓉镇卵石铺成的街道上走过。镇外的土路坑坑凹凹,一滩滩积水映着蓝天白云。我们一路无语。你在想些什么?我又想些什么?我们是否能想到一块儿去?你后来在江边的渡口等我,浑黄的江水激起船舷边洁白的浪花,我明白了江水要和船一起飘泊,不愿随泡沫和杂草消失。你在江边的渡口等我。
外面那个世界很大也很乱,这个世界很小又很美。过去的女孩子们希望长大后有一艘挂着红色帆篷的船来迎娶她们;今天的不少女孩子想望着全世界的人们都能认识她,成为千百万人崇拜的“梦里的情人”,那是一种殊荣。她从她身上寻觅和发现的自己心灵里的那一个隐蔽的角落,那里生长着一个隐秘的自我,她要以自己的美,补偿现实的缺憾。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身边女子的无上峰值,但我知道,选择的终点会回到起点上来,这是一出没有序幕也没有尾声的戏文,故事重复着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那儿有浪花,有泡沫,有朝霞,有阴霾,有幸运,有沉没……
昨天,我在缙云山上拜访了一户半山腰上养鹅的人家。主人家的小女孩还没有上学,我怀疑她就是十多年前的你。你搬来自己坐的小木凳请我坐,从门前的那棵柑桔树上摘下绿玉似的果子请我品尝。我还是第一次领略这山野世界一尘不染的清芳幽馨。可是,山城城市居民们却像住在鸽子笼里,嘉陵江水一片煤黑色和铁锈色,即便到了夜晚灯火齐明,我也不曾感受珍珠宝山的辉煌,星斗满天的浩瀚,我只觉得山城是今日地球上人满为患的一个缩影。紫陌红尘的白昼一片喧嚣,夜间也不静谧柔和,我终感到负累太多太沉,燠热,憋闷,重浊的喘息声里有说不尽的苦涩,灯火因挤在一起,好像也流汗了……
缙云山上的红豆杉枝叶纷披地向我走来,我终于在自然殿堂里读到一首价值恒久的诗了。红豆杉,她从漫漫长夜的冰河期来,走过了焚毁一切的太阳风,穿越寸草不生的喜马拉雅海,她苍翠的树冠,挺拔的身躯,就是这一架绿色大山高贵的头颅。我记起了你在渡船上等候我时,我从浑黄的流水里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青葱葳蕤,我的心不禁悸动起来,但不明白心灵留下的痕迹已溶进了我作审美选择的图式里。
红豆杉,大自然贞静的女儿,你在哪儿出现,哪儿都会有一个小鸟歌唱的早晨!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泸沽湖水色
彭荆风
五年前,我们初访泸沽湖边摩梭人聚居的里格半岛,阿加卓玛拉丛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女。那天,我们在她家作客,离别时,她依依不舍地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把我们送上里格半岛的最高处。当时,细雨初歇,湖水清澈碧绿,水面上的雾气正凝结成大团的白云,如一座座似融非融的雪山,由远而近地涌来。趁阿加卓玛拉丛不注意,我抬起相机为她抢拍了几张相。那白得如凝脂的云雾同她脸上的依恋之情全都进入了镜头。
这次,我们再来泸沽湖,特意把照片带上,从洛水村走了十几公里路给她送去。
今年滇西北大旱,已到5月中旬,泸沽湖上还没有下过一场雨。但被湖水从三面包围着的里格半岛仍然清凉、宁静。
湖边小路上行人不断,摩梭人吃罢午饭又出工了。阿加卓玛拉丛一定长大了、变样了。我注意着路过的摩梭少妇和姑娘,唯恐和她错过。
岛边的垂柳还是那么清绿,家家门口仍然系着小船,把鱼网挂在树枝上。
在她家,我只见到她的妈妈和哥哥、姐姐。她呢?说是去永宁镇上卖鱼了。那个腼腆的少女敢远行几十公里去卖鱼,这说明她成熟了,能干了。
她们家没有增加外人,姐妹兄弟也没有外出,看来都还在过着“阿夏”式走婚生活。“阿夏”在摩梭人话里是“爱人”的意思。走婚是摩梭人的特有婚姻习俗,男不娶、女不嫁,只是夜间男子上心爱的姑娘家过夜,早晨离去,经济上也互不牵扯;生下的儿女由妈妈扶养,男方不必过问。
我想,阿加卓玛拉丛也许早有“阿夏”了吧!
她不在,她姐姐阿加车耳又病在床上,我们也不好问这事,只和她哥哥们聊了聊这几年的生活,把照片留下就走了。
我心里颇惆怅,来一次不容易,也许又要好多年才能见到她呢!也就更觉得这午后的骄阳过于炙人。还是我女儿鸽子细心,临走时,特意把我们的住址告诉她的哥哥和姐姐。
第二天中午,我们正乘船去游泸沽湖。湖边走来了一个裹着红白两色织成的尼龙头巾的摩梭姑娘。身后无际的碧绿湖水,把她衬托得格外鲜艳。
我们的船就要解缆,大家都忙着坐稳,也没人过多注意这位过路的姑娘。但那红头巾下的眼神却在盯着我的军衣,在寻觅、审视、欲言又止。
掌船的彝族汉子老殷对我说:“你们昨天不是找阿加卓玛拉丛么?她来了。”
“阿加卓玛拉丛!”我和我女儿都向她招手。
她有点忸怩,微笑着攀上船,依傍着我女儿坐着,亲切地喊:“阿姐鸽子!”
五年过去了,她那朴实的气质还在,只是皮肤晒得更黑了,端正的鼻子、洁白得如一排白玉的牙齿、时时含笑的眼睛仍是我熟悉的。
划船捕鱼,种包谷砍柴,摩梭妇女都要干,当然不可能如城市里的姑娘那么娇嫩。但她这健康纯朴的美,却是烈日晒不褪色、风雨淘洗不了的!
近五个小时的湖上行舟,她很少说话,多数时间是默默地笑着,亲切地凝视我们,简短地解答我们对湖上风物的询问。船到湖心时起风了,船在水浪中颠簸倾斜,她也不像别人那样惊讶地喊,只是紧抱着怀里那个小包裹,怕打湿、怕碰着……
这天晚上,她歇在我女儿的隔壁房间。临睡前,她把那小包裹里的九个鸡蛋、一些葵花籽交给我们。“九”,是表示长久之意。想起她在船上用心护着这个小包裹的神态,我很感动。呵!阿加卓玛拉丛,我们也会长久记住你的!
她和我女儿一见如故。她告诉我女儿,她还没有“阿夏”。这几年,哥哥当兵受伤回来,家里经济比较困难,她不想过早找“阿夏”生儿育女;再说找个合心意的也难,有个小伙子是独子,想按汉族风俗娶她上门,她又不想离开自己这个和睦的“衣杜”(摩梭话,意即“住在一个大房子里的人”)。
第二天下午,她姐姐阿加车耳也划着小船来了,还带来一个眉眼间时时含笑的摩梭少妇。
我记得五年前阿加车耳有三个小孩。就问她:“你如今几个小孩了?”
“还是三个。不能再生了。”
摩梭人人丁少,放宽计划生育规定,也只能生到三个。
“都是和那个‘阿夏’生的么?”我问。
她抿着嘴点点头。
我女儿和阿加车耳恰好同岁,故意逗她:“你怎么不多找几个‘阿夏’?”
阿加车耳搂着同来的那个女伴大笑起来,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只是不说话。
阿加卓玛拉丛代她姐姐说:“她的这个‘阿夏’好。处得不好才另外找嘛!”
阿加车耳的大女儿今年已十二岁,在洛水小学读书。这说明,她和这个‘阿夏’,已和睦相处了十三四年。
和阿加车耳同来的那个爱笑的少妇告诉我们:她也有三个儿女。
“也是和一个‘阿夏’生的么?”我问。
她笑着点点头:“我们是一夫一妻制。”
我想起“文革”时期,省里的一位负责人曾亲临泸沽湖强迫摩梭人解散“衣杜”,限期实行一夫一妻制,不然就不给口粮。就问她:“是‘文革’结的婚吧?”
她笑容没了,忧郁地回答:“是罗!是罗!”
我又问:“你的儿女以后还是实行嫁娶?”
“走婚!走婚!”她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做爹妈的又要上坡劳动,又要带娃娃,苦死了,不能让她们再吃苦头。”
这种对“衣杜”的依恋之情,令人又惊讶又同情。
日色已西斜,她们要回里格半岛去。
阿加卓玛拉丛的脸上又显出了难舍之情,临别一再回头说:“彭伯伯,阿姐鸽子,再见罗!”
“再见,再见!”我们也不胜依依。
过了好久好久,我还想着她们,赶到湖边,只见远处夕阳影里一叶扁舟在远去,逐渐变成小小的黑点,消失在一片深绿的水天空阔处。
那系着鲜艳红头巾的阿加卓玛拉丛,是在使船弄桨?还是也在思念我们?
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泸沽湖的水色永是那样碧绿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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