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8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民间文化断想
钟敬文
近几年我国学术界出现一个热点,那就是对于文化问题的讨论。开了许多座谈会,发表了许多论文,甚至于连专门性的刊物也出来了。我国近代学术历史上曾经有过几次关于文化问题的讨论,但是范围比较广泛,时间比较持久的,要算这次吧。
这次文化热点的产生,决不是无缘无故的。当前我们的社会正处在一个大转变时期。体制、生活方式等迅速地在起着变化。许多事物在受到新的评价和选择。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原则的肯定和确立,使许多知识分子有勇气去反思、考察传统文化(包括那些新传统文化);而被隔绝了多年的世界学术新潮(包括那些有关文化的新观点,新学说)正在汹涌而来,使一些敏感的文化人对它迅速感应并加以运用。由于这种种原因造成了文化问题讨论热点的出现,也使那些在讨论中呈现出来的观点不免有种种差异。
由于对象范围的广阔和内容的复杂性,加以上面提到的一些原因,文化问题的讨论,不但暂时还不能取得一致的结论,而且在时间上可能还需要有个较长的过程。这种讨论,暂时虽然不能得出坚实可靠的、富有说服力的结论,但是,就目前所得到的结果说也是有益的。它提出了一些可注意的问题,对于问题的某些方面的论述也能够加深我们的认识,这对于问题的进一步探索、论证,好处是显然的。就是那些在讨论里暴露出的缺点或错误之处,也可以使以后的讨论者头脑清醒些,因而减少失误。
在这次文化讨论热潮中,我也被卷了进去,虽然不是充当什么主角。我的被卷进去,自然有那些客观的原因,如座谈会主持者的邀请,报刊编辑同志的指定约稿等,但是同时也有不容轻视的主观原因。从30年代起,我就注意到广大民众自己所创造、享用和继承的文化,并且创用了“民间文化”这个新术语。我曾经为一个教育刊物编辑了“民间风俗文化专号”,计划刊行过一系列的民间文化丛书。我甚至拟用这个名词去代替“民俗”一词,而把民俗学称为“民间文化学”。现在考虑起来,当时那想法是合适的。几十年来,世界学界民俗学的范围在不断扩大,以至于将使它包括民间文化全部事象在内了。近来有些美籍华裔的同行,也赞成用“民间文化学”代替“民俗学”术语的想法。而近年来我正在不断从整个民族文化的角度来考察并谈论民间各种文化事象(如民间工艺、民间艺术、民间科学技术和民间组织等),因此,当前学术界对文化问题的讨论,就自然要引起我的兴趣和关心了。
两三年来,我陆续写下了十来篇这方面的小论、随笔(有一部分是发言稿)。因为是在各种情况下,就各种具体问题着笔的,有的意见和说法,自然不免有些差异。但既然都是我一个人的笔墨,都是我一个人的想法,彼此总有一个中心点;而那些枝枝叶叶的差异,追根结底,其间也总要有些亲缘的关系吧。
文化的范围很广泛,层次也不单一。它是一个庞大的复杂的综合体。我向来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有三个干流。首先是上层社会文化,从阶级上说,即封建地主阶级所创造和享有的文化;其次,是中层社会文化,城市人民的文化,主要是商业市民所有的文化;最后,是底层社会的文化,即广大农民所创造和传承的文化。这三种文化,各有自己的性质、特点、范围、结构形态和社会机能。彼此有互相排除的一面。但是,因为都是在一个社会共同体里存在和发展的,这些不同性质的文化就不免互相关联,互相错综。何况在阶级社会里,统治阶级的文化是占统治地位的文化,是霸道的文化。它要侵入被统治阶级的文化是必然的。
但是,从阶级文化的根源说,它们都同发生于原始文化
(没有阶级社会的文化)。在阶级对立的社会文化中,也不能排除中下层文化对上层文化的影响。拿文学史做例子吧。中国历代的上层社会文学体裁,不少是从中下层社会的创作那里取来的,从汉魏、六朝的五言诗歌,到词曲、小说、戏曲,莫不如此。自然上层阶级取用那些新鲜活泼的民间体裁之后,就要从内容和形式上给以改造(这种改造,不能一律看做坏事,它能起腐化作用,也能起提高作用,必须做具体分析),使之符合于自己的口味。又如上层社会作者诗文中所常用的典故、词藻,十之六七是取自民间文学创作的。这些例子证明上层文化并不是与中下层文化无关的。
我上面的话,在于说明中国传统文化的体系及其复杂性。而不看到这点,并对它具有一定的具体知识,想要概括地谈论中国的传统文化以及整个文化,并进而加以去取,这样做,即使出于好心诚意,结果恐怕是南辕北辙的。
我的专业,使我比较熟悉底层的民间文化。因此,我只能就这方面多着眼。假如我的这些小文章说的不大离谱,能够提供学术界同志们思索、讨论文化问题时做一些参考资料,这将不仅是我个人的荣幸,也许多少有助于同志们对传统文化的全面把握。这就更是望外的喜悦了。
1988年4月20日
(这是本文作者民间文化论集的前言)


第8版(副刊)
专栏:域外文谈

  拉丁美洲“反诗人”帕拉
  黎华
尼卡诺尔·帕拉(1914年—?),智利当代著名诗人,出身于一个教员家庭,曾先后在智利大学教育学院学习数学和物理,美国布朗大学学习机械工程,英国牛津大学学习宇宙学,后多年担任智利大学的数理和哲学教授,并受聘去美国一些大学担任文学教授。60年代曾访问过苏联、古巴和我国。1973年智利政变中,帕拉被关进集中营,十年后传出消息他已经死亡。
帕拉早年受法国超现实主义的影响。他是一个叛逆者,主张创新,自称是“反诗人”,写的是“反诗歌”,诗风新奇独特,力图摆脱一切陈旧观念,摒弃超现实主义的装腔作势、晦涩难懂、逃避生活的倾向,提倡使用口语、俗语和民歌语言,开创以拉丁美洲的心理和社会现实为出发点的土生土长的新超现实主义,“是一种新的类型的诗歌的黎明”。他用诗表达他所看见的、感受的、遭遇的一切,也就是说,诗人,尽管是反诗人,在专制统治的残酷环境的压制下,在诗歌中以嬉笑怒骂、嘲讽讥刺发泄内心的忿懑和怨恨,抨击社会弊病。他悲观地自嘲地说他是他所处社会中“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但是保留他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的权利。”
帕拉在1969年获智利国家文学奖金,他的主要诗集有《无名的歌集》、《长奎卡》、《沙龙的诗》等,杰作《诗歌与反诗歌》最享盛名。帕拉的诗颇受民众和青年喜爱,对智利乃至整个西班牙语世界的诗歌有深远影响。有的评论家指出,“反诗歌”是60年代欧美叛逆青年“黑色幽默”文艺的先驱。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乡愁三种
  流沙河
鱼回游,雁南飞,乡愁也。夜蛾旋灯,葵花向日,亦乡愁也。钟仪幽囚于齐而弹奏楚调,庄舄病痛于楚而呻吟越腔,皆是乡愁典型。碧海青天,嫦娥夜夜失眠,也是。出门想故家。出海想故土。出洋想故国。飞到月亮想故球。有一天飞到外星系,人会想老太阳。乡愁之乡,可小到床,可大到宇宙,可空到乌何有。
无论小乡大乡,一旦有了空间隔离,便有乡愁萌生。嫩绿年华,不识乡愁何物,梦见远走高飞,乐于离家去国,寻找所谓前途。多尝忧患之后,混到落叶之年,才渐渐想起“我从何处来”“我归何处去”而乡愁生焉。余光中《乡愁》结尾一段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便是空间隔离的乡愁,起码的乡愁,不但人有,笼禽槛兽也有。
深一层的乡愁,既萌生于空间隔离,且茁壮于时间隔离,很难抚慰。这是因为,空间隔离容易打破,时间隔离没法克服;游子容易归故乡,老人没法回童年,除非有一天能打通时光隧道,溜回往昔,重温旧梦。唯其很难抚慰,这种深一层的乡愁更美丽,更感人。
痖弦《红玉米》写童年印象,抒发的是这种乡愁。纵然红玉米至今还挂在檐下,河南乡间故宅檐下,风至今还吹着,但他小时候“逃学的下午”以及“私塾先生的戒尺”“表姊的驴儿”“道士的唢呐”“叫哥哥的葫芦儿”“外婆家的荞麦田”却一去不复返矣。他若回乡一游,喜悦之后,或当陷入更美丽的悲哀,亦未可知。抚是抚不平的,慰是慰不安的,这种深一层的,时空两隔的乡愁啊,下襄阳,向洛阳,徒增感伤罢了。
罗门《望了三十多年》写老兵在台北怀故土,也是这种乡愁。老兵想念“榕树下的童年”,谁能替他找回?他的母亲已故,谁能起死回生,为他?“玩水的小池塘”“墙角的菜油灯”“田里那头老牛”以及“井水”和“石板路”,老兵想的这些,谁能保证还在?这种乡愁,真是燕子不知何世,斜阳里说兴亡,悲哀无助,很感人的。
出于恋巢的本性,遂有第一种乡愁,起码的乡愁。再加上对生命的敏感,悲岁月的流失,乃有第二种乡愁,深层的乡愁。有第三种乡愁乎?有,例如余光中《呼唤》:
就像小时候
在屋后那一片菜花田里
一直玩到天黑
太阳下山,汗已吹冷
总似乎听见,远远
母亲喊我
吃晚饭的声音
可以想见晚年
太阳下山,汗已吹冷
五千年深的古屋
就亮起一盏灯
就传来一声呼叫
比小时更安慰,动人
远远,喊我回家去回家,回五千年深的古屋,这是文化乡愁,比前两种更深。这种乡愁,既是一种感情,又是一种觉悟,常人少有,智慧者或有之,当他玩到“太阳下山”而背脊“汗已吹冷”时。这第三种,我说它是乡愁,因为它涵藏的仍然是“我从何处来”“我归何处去”这个老问题。
张君新泉搜罗台岛现代乡愁诗之佳品,编成这本《乡愁是一支清远的笛》,引我读趣盎然。这些诗,确实好,可供赏玩,借而鉴之。我尤其珍视的是这些诗显示了中华民族内聚力的强大。这是精神万里长城,外可御敌,内可兴邦,岂止提供甜腻腻的“美的享受”也哉。


第8版(副刊)
专栏:

  上天的路
  孙福枝
我无意极言自夸,世间的路,无论是水上的、陆上的,或是天上的,都比不上电站工地交错起伏的路。一条条,一道道,卧河滩,立岩壁,粗野,险峻,上插天府,下接泽国,层次清晰,立体鲜明。
这儿本没路。奔突的溪流,龇露的礁群,夹岸的峭壁,寂寞的河滩,锁住远古荒野。
这路,是我们筑建的。河滩上,推土机转转圈,路出来了;云际雾间,挥一把钢钳,抖开篾片,燃一支烟功夫,路成了。就这么神速,这么简陋,这么威严。像筑坝人粗犷的性格,朴素的感情。
这路,是我们走的。踏着它上天摘星,入河擒龙。平地的路,宽坦;木搭的路,坚实;竹编的路,柔软。而最得宠的是那条上坝路,它悬挂大坝前,10多米高的一张垂直的天梯,一道撼人的感叹号——
从这儿上大坝,本有一条路。大坝突兀升高,路断了。老竹架工灵机一动,于坝前竖几根粗粗的毛竹,贴着绝壁,架一道梯路。它一层层同大坝一道升高,随筑坝人的脚步向上伸延。哦,一条高高的上天路。
我攀援着它,兴冲冲登上去走向工作岗位,又含情脉脉踩着它归来。每天,我们握握手,碰碰肩,亲亲热热,像朋友,似伙伴。每每见面,它仿佛都在检查我的情绪,盘问我的决心;每每辞别,它又像在抚摸我的心胸,询问我的战果。我无数次无数次默默无言地从它身上走过,胸中如江河激浪翻腾。我懂得,它的命运和大坝连在一起,和我的心连在一起。
我们曾经踩着它,走向大坝最底层基础处理廊道,专注进行神秘式的帷幕灌浆,去开拓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太阳只有灯光,没有花香鸟鸣,只有单调的??机声。空气如此稀薄,且在散发着腐污难闻的气味。然而这个世界充满希望。它为大坝奠下永恒的坚定,为发电机组铺开奋发的征程。一台台钻机,灌浆机,像一台台钢琴,弹奏着音韵的旋律,这世界富有诗意。
我们曾经踩着它,走向右岸防渗墙隧洞。这儿全是风化石夹断层地段,每放一排炮,每进一尺,都潜伏着坍塌的危险。除了安全防范,再无暇去顾及自身的一切了。我们握紧钻杆捻着时间突突掘进。大功告成时,2000元风险奖金喜盈盈跳进我们手里。
我们曾经踩着它,登坝上天,浇筑一方方聚集砂、石、水泥拌和的混凝土,用心血和汗水凝成结实牢固的坝体,孕育着一座壮丽的水电站,拦住滚滚洪流,雕琢一颗灿烂的明珠。
上坝路哟,垂直的路,神奇的路。它从地球深处伸出,直上高空。它虽是一项临时设施,生命短暂,而它拥有大地,拥有空间,因而永存。


第8版(副刊)
专栏:

  诗集
  郭晓晔
  你的左胸被子弹射穿
  血喷溅出来渗透你的诗集
  抄了一百次
  投往一百家编辑部
  总是失望总是羞愧
  而血从左胸喷溅出来
  稚拙一下变得成熟
  你的想象如无名河
  一下涌进那么多舟楫
  人们闹闹嚷嚷
  划向昨天划向明天
  抓住什么又似遗失了什么
  雾起雾散
  人们在水面读着自己
  太阳落山了夜深邃而神秘
  你的生命落山了
  夜深邃而神秘
  你的诗集是哪一颗星
  人们纷纷仰起头来


第8版(副刊)
专栏:

  瓜实累累(中国画) 孙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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