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7月2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文学作品

金丹·报告文学·
——贵溪冶炼厂掠影
胡平 马平

1978年12月30日的《人民日报》在头版刊载了一条消息:“江西德兴县境内发现了一个特大型铜矿。现在这个矿已被国家确定为新建的9个有色金属基地之一,正在积极准备开发建设……”
这条消息没有提及的是,在江西省东北地区,包括德兴、永平、东乡、武山等矿在内已经探明的铜矿地质储量约占全国总储量的15,工业储量约占全国总储量的13,为全国首位。此外,还伴生有大量的硫、铅、锌、铝、金、银等金属。
据此,贵溪冶炼厂成为“六五”期间经国务院批准的包括宝山钢铁总厂在内的22个成套引进项目之一,也是我国第一座采用世界先进的闪速炉熔炼技术的铜冶炼厂。
1979年3月,现江西铜业公司副经理、原贵冶厂长张道南同志,受中共江西省委派遣,与两位同志第一批来到已被勘定的107公顷厂区时,跃入他们眼帘的是一片绵延起伏的小丘陵,后来有人算了算,一共72个。全是红砂岩构造,鸟雀不驻,草木不生,真正算得上是一块不毛之地。偶有几户人家,颓暗,封闭,宛如被喧嚣的人类社会孤零零地遗忘在这里。再就是一座又一座馒头式的坟茔,它们齐集这里,图的就是此处地质的坚实。当以总代表吉冈先生为首的日本专家组来到厂区规划地址时,一个疑问深深地刻在了他们的脸上:在如此荒凉、偏僻的地方,能建成中国当今最大规模的铜冶炼厂吗?
每天,天边还呈蛋青色,开拓者们便从夜宿的县委招待所动身了,戴着草帽,背着水壶,徒步8华里来到规划现场。没有桌椅,工作案头不是设在膝盖,就是铺开在红砂岩上。后来从一个下马的工厂弄来一辆苏制吉斯150卡车,拖来一些简易的建筑材料,才有了临时的办公用屋。也没有食堂,中午去附近的农村吃派饭。没有任何人特殊,张道南同志是这样,日本专家是这样,原冶金部副部长兼江西铜基地指挥部总指挥茅林同志也是如此。夏天的江西,本来就让外地人惧怕三分,而此地更是上无片荫,下踩红砂岩,一股股热浪,从头到脚把人厚实地包裹起来。脚上穿鞋,脚板也有针刺般的痛感,一串串淋漓的大汗,几乎无时不在吧嗒吧嗒地掉,“嗤嗤”地几缕轻烟过后,红砂岩上便留有点点白色的盐痕……
在我国,铜与钢的消耗比例一般为1比100,以1985年为例,钢产量已达4650万吨,铜产量就该有46.5万吨,但实际上只有24万吨,还缺20多万吨。这就是说,我国的铜工业现状还远远适应不了国民经济发展的需要,长期以来只得依靠进口铜来平衡。如果不有效地改变这一局面,那么在本世纪末,我国的进口铜将达到每年40万吨以上,即占世界精铜贸易总额的17以上。这样不仅会造成世界铜市场价格上升,对我不利,而且作为一种异常重要的战略物资,长期依赖大量进口,也潜藏着不小的危险……
中国的有色金属战线,将自己深切的希望和宏伟的抱负,投向了赣东北的山山水水,投向了目前在祖国版图上很少有人注意的贵溪。顿时,白银公司,云锡公司,中条山公司,葫芦岛锌厂,沈阳冶炼厂,云南冶炼厂,上海冶炼厂,铜陵公司,东川矿务局,北京有色金属设计总院,南昌有色金属设计院……来自全国100多个单位的好汉,开始云集贵溪;冶金部第四、第十五冶金建设公司,铁道兵89211部队,也随之移师南进。仅1979年,经特批正式调入贵冶的工程技术人员,就有270余人。
当大批人员开进贵溪时,县城和县城附近村庄的房子,能借住的,都黑压压地住满了人,房子紧张到连县委开三级干部大会,都得放到乡下去开,还有未借到房子的,便住茅草棚,夜里点煤油灯、蜡烛。最紧张的还是水,工地附近的村庄里只有两口井,因为地质构造的关系,这里缺地下水。每当早晨,摩肩接踵,肩挑手提,要不了一会儿,井底便朝了天。1981年,外宾招待所基本竣工,等不及配套设施完成,先收拾好二楼给外国人住。没有空调,咬咬牙对专家们说声对不起。没有自来水,便由一批老工人轮番去排队挑水。陈健民原是白银公司有名的转炉操作师傅,杨生权原是云南冶炼厂数得着的几个技术革新能手之一……到了这儿,都干起了最原始的活,整日里为专家们挑水、烧水。
1979年7月30日,贵冶厂区开始平基。
赣东北,她为自己曾怀抱过方志敏、邵式平等革命先驱而骄傲;她为自己的山水间几乎俯手可拾的英勇故事与悲壮传说而骄傲,可昔日的骄傲送不走今日的贫穷。将地上的故事整日吊在嘴上,那是革命历史博物馆里讲解员的工作。几十辆拥有强大马力的推土机终于开来了,隆隆雷霆般道破了她地下的一个悠长的向往。那一块块闪动铮铮银光的钢铁推板,如同贵冶人一往无前的意志,在古老、顽冥的红砂岩上撞出簇簇火星,旋即,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挤裂,移位,最终又将它们辗成齑粉……

1985年11月21日,上午9时45分。
原厂长张道南、日本住友金属矿山株式会社董事崛江恒雄先生各持火把,同时移近设在闪速炉点检孔内的烧嘴。顿时,一股发出耀眼而又迷人的蓝色光芒的火柱,带着嚯嚯的呼啸声,直向闪速炉炉膛射去……
我国第一座闪速炉点火升温了!
升温点火前,芬兰专家买来了最好的威士忌酒,要中方人员拿来了青花瓷酒杯。每人盛满一杯酒后,芬兰专家与贵冶的工程技术人员排队走进直径三米、宽九米的阳极炉炉体内,大家干杯之后,芬兰专家一口气喝干,随即将杯子往地下砸去,朗朗说道:“我们砸掉贵国这只美的酒杯,为的是让它们能把藏在炉内的瘟神、杂物清除掉!请你们理解,这是我们奥托昆普公司的习惯……”
日本人也有自己的风俗。闪速炉点火升温前,他们在炉前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有酒、糕点和一具纸扎的菩萨。日本几十位专家,分行排列,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念念有词:“恭请菩萨保佑,开炉顺心、顺利……”祈祷完后,专家组总代表坂本先生打开酒瓶,沿炉子周围洒了一圈,尤其在膨胀力容易不均造成事故的炉体拐角处,酒洒得更多些,仿佛潜藏在这些拐角处的鬼神都是“酒坛子”,有了几两老酒下去,便不会再跳出来作祟闹事……
贵冶人自然不会去祈祷。可那份忐忑不安,也犹如酒味一样,在空气里无形无迹地弥漫开来,几乎谁都能感到。尽管事前上岗的工程技术人员不少去过日本培训,全都有过一次次的考核,连工程师也被考得焦头烂额(与此相比,回忆一下大学里的考试,简直就跟玩一样);尽管也有过一回回的模拟练兵,对突然出现的故障,如停电、停水、油路堵死……制定出一套套的对策,但是毕竟眼前的这座庞然大物,中国人还是第一次驾驭,千里马都有失蹄之时,何况这没有灵性、没有血肉、只听任几千个网络一般的冷冰冰仪表操纵的闪速炉呢?
难怪张道南私下对当时的熔炼车间主任方德芳讲过这番话:“国家花了6亿多元,光闪速炉就值900万,万一出了啥事,要坐牢去,我厂长跑不掉,你车间主任也跑不掉……”
从升温一直到试投产结束,在第一线当班、倒班、带班的,绝大部分都是方德芳这样“文革”前的大学生和“文革”中毕业的“老五届”或技校毕业生,他们为贵冶同样立下了汗马功劳。点火升温之前,除了自培之外,引进、翻译、消化几千万字资料的是他们;培训年轻的工人,领着他们走南闯北地去实习的是他们;大部分培训的教材,同样出于他们的手笔……眼下,他们又尽心尽力地侍候闪速炉,多少人吃在厂里,睡在厂里,走到哪里都记挂着闪速炉,不是不想回家,而是下班后呆在家里的滋味更不好受,一有电话铃响,尤其是响在半夜三更,血便往头上涌,心也提到了喉咙口。这座庞然大物也似乎有了灵性,虽也有小小的“不驯”,但如同哭闹的婴儿,只要母亲的乳头一塞进嘴里,顷刻便雪莲般沉静;那故障一经排除,炉顶、炉壁、圆角、拐角的所有膨胀系数,都均匀发展,如怡荡的春风里一园吐蕾展叶的月季。中央仪表控制室的所有仪表和电路,都和谐地催促着稳定上升的炉温,恰似各种奇妙的色块共存于梵高的油画之中……
炉温已经到了800℃!
炉温已经到了1100℃!
12月30日上午10时30分,闪速炉投料开始。下午一时许,炉内的温度达到了1370℃。高达50多米的主厂房上空,一台由日本引进的65吨吊车旋即起动,它警报器的蜂鸣声一路而过,宛如一片钢蓝色的巨翼在气流上震颤。吊车的钩子稳稳地挂住了自重达二十几吨的冰铜包,又稳稳地将其送到了闪速炉的炉口处,顿时,炽红色的铜水,裹着紫烟,迸射无数颗金星,沿着流槽,气势恢宏地泻入冰铜包内……
记者们纷纷揿下快门。“咔嚓”,“咔嚓”,一片又一片的闪光灯,犹如一道道蓝色的电弧光横扫主厂房,衬托得那炽红色的铜水更加迷人,更加壮丽……
厂总调度室,专线电话机前,一个滚烫的声音,在向南昌报告,在向北京报告……
似乎是历史的某种契合:贵溪县境内有座龙虎山,原名云锦山。东汉中叶,我国道教创始人张道陵,世称第一代张天师,炼九天神丹于此,有青龙、白虎环绕于丹鼎之上,故改名龙虎山。在一代又一代的天师和非天师们炼出的种种“金丹”仍支撑不住一个气息奄奄的旧中国之后,在20世纪的80年代,年轻起来的中国,第一次完美地呈现了自己红铜般矫健的躯体,和那躯体上的具有极大爆发力的三角肌、胸大肌……
如同黑色工业的“金丹”是宝钢,有色工业的“金丹”便是贵冶,祖国四个现代化的伟业有了更坚实的基石!

今天,贵溪已经崛起一座巍巍的十里铜城,经纬分明的宽广大道,鳞次栉比的宏伟车间,钢铁群山般的配套机组,密如江南水网的大小管道,凌空飞架的缆桥,闪烁迷离似节日焰火的仪表……主厂房熔炼车间的规模不必说了,仅日处理水37万吨的供水车间,便相当于省会南昌市的4个自来水厂的总和!而且,决没有一般冶金企业的那种灰蒙蒙的被污染的景象,一座座直插云霄的烟囱里,冒出絮絮缕缕的白烟,淡淡的,犹如开在蓝天之上的朵朵莲花……
1987年10月,贵冶一期工程正式通过国家验收。从开始试生产到验收的22个月,共生产阳极铜12万吨,硫酸58万多吨,电解铜4.6万吨,并生产出了一定数量的黄金和白银,产品质量全部达到国家标准。共完成工业总产值7.21亿元,上缴税金2300万元,经济效益1.37亿元。1987年,贵冶还进行了以煤代油和富氧熔炼两项技术改造,将使铜冶炼能力由年9万吨提高到12万吨。在加紧消化、吸收引进设备的基础上,“七五”末期开始第二期建设,“八五”期间建成年20万吨的铜冶炼能力,也就是说,我国的铜产量,将近有一半出自于贵冶!
一切似乎顺顺当当的。不,贵冶是穿着旧鞋子走路的。在新旧体制交替的今天,这是一个越来越突出的问题,生产力越是发达的企业,旧的生产关系的束缚也就越明显,自主权的真正确立也就越艰难。比如,在贵冶,知识分子最关心、情绪也最易受影响的职称问题就很尖锐。去外地开各种专业会议,先都得填一份登记表,上面必有“是何职称”这一栏。前两年,贵冶的不少工程技术人员填起这一栏来都感到尴尬,胡子一大把,还是助理工程师,别人会怎么看呢?不是说与会者都会以职称取人,但会议提供的后勤服务,却绝对是按职称来的。住房间,高工、工程师也许都住二楼、三楼,助工就住一楼,乃至地下室;坐车,前者也许坐小车、面包车,而后者只有坐大客车的份……如果不按职称来划分,就是叫他们睡澡堂、坐大卡车也没意见;一旦待遇联系到了对他们的才智与劳动并不公正的职称,犹如牙痛又咬到了砂粒,不由得不让人来火!所以,有人一填表,便在那一栏上理直气壮地填了
“工程师”。这还是小事,与职称挂钩的,还有工资晋升、住房面积、子女招工等一揽子事情的解决,都受到影响。如果企业能自行决定职工的职称和报酬,那么这对于贵冶这样一个技术密集型始终需要一批技术人才在第一线从事实际操作的现代化企业,稳定第一线职工的思想,进一步提高生产力,无疑有着极大的作用。然而,贵冶没有这种权,就是想解决100多职工的家属农转非的权都没有。郑耀明副厂长这几年可没少跑,从县委书记、县长、县公安局长,到市委书记、市长、市公安局长,直至惊动了省长,可眼下还有80多个未解决。这该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了。想想吧,不少老工人1958年参加工作,已经快退休了,老婆、孩子还在农村,远的乃至辽宁、河北,生活上不方便,精神上怎能舒展?郑副厂长面对这些在冶金战线干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心里总觉得有愧。无怪乎苏尚广厂长不无自嘲地说:“在中国,要惩罚一个人,最便当的办法,是叫他去当厂长……”
今年4月,国家体改委根据赵紫阳同志1984年9月至1988年4月关于江西铜基地管理体制问题的四次批示精神,在贵冶作了调查。调查报告赞成贵冶实行上交利润递增包干,直接对总公司承包,并商请国家计委和财政部予以支持。总书记肯定了这个报告。这对解脱旧体制对贵冶的束缚,无疑是决定性的一步!
中国在强化改革。她要走过阵痛,避免动荡,就得大面积地搞活企业并大幅度地提高企业的经济效益,就得义无返顾地去烧红、烧透一块长满锈斑的铁板。仅靠宛若星散的集体、乡镇企业,远远烧不红这块巨大的铁板,必须让大型企业也呼啸发出蓝光的火焰!
贵冶作为中国有色金属工业大型企业第一个承包单位,将拥有工厂权益不受侵犯、允许吸收外资、合资或合作经营,允许进行直接外贸和对外技术经济交流,允许多方面多层次地吸收国内外人才、自主决定工资形式、调整工资和奖励等诸多的权利。这将是一次堪称伟大的解放——曾被束缚住的自主权的解放!尚被压抑着的生产力的解放!
解放了的心态,犹如烟花三月江南原野上款款漫步的春风,总在殷勤地撩开新鲜的视野;解放了的思维,恰似天鹅绒地毯上那追逐诗意与梦幻的艺术体操表演者,总在热情地追逐一种更富有凝聚力又更有张力的最佳序列……
今天,作为工艺性能标志的闪速炉作业率、硫总利用率、转炉炉龄的三项指标,贵冶已经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为此获得了国家计委的高度评价。贵冶人的目标是,用8至10年的时间,靠企业的自身积累,完成铜产量的翻番任务。
又是出铜的时刻——大吊车警报器的蜂鸣声凌空而过,宛如一片钢蓝色的巨翼在气流上震颤……
炽红色的铜水,裹着紫烟,迸射无数颗金星,沿着流槽,气势恢宏地泻入冰铜包内……
龙虎山下有了一颗真正的“金丹”。
中国有了一颗真正的“金丹”。


第5版(文艺作品)
专栏:

真诚地感谢她们
唐敏
当她们脱下工作服,走在人群稠密的大街上,我几乎认不出她们,并且吃惊她们居然同街上最普通的女孩和妇人一样。女孩们勾住肩咬耳朵吃零食,衣裙如阳光灿烂;做了母亲的下班后去幼儿园接孩子,有的去买菜,在来去匆匆之际,展示一双新式的皮鞋。这个时候,她们特别地充满女性的光芒。
对我来说,只有当她们穿上洁白的工作服,白帽子包住满头秀发,口罩遮住大半个脸的时候,她们才显得与众不同地熟悉。她们有着完全不同的眼睛,我不太知道她们的名字,却记住每一双眼睛,并感到安全。
人的一生中,大概很少远离家门,连着看上两个月的门诊,又住上一百天的医院。在各种各样的排队等候中,在一项一项细致的检查中,在一天又一天耐心的治疗中,我渐渐地熟悉了她们。
妇产科,对外界蒙着最浓厚的女性色彩。在我就医的福建省立医院妇产科病区,除一名年事已高的男性主任医生外,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是女性。
在这个病区里,人类变成了两种,一是病人和亲属,一是医生和护士。人们正常的性别概念却淡薄到几乎没有,病房里挤满了与产妇、病人等量的“模范丈夫”,还有超量的男女亲友众人。他们总能冲过道道关卡,白天黑夜像国家紧急状态时期一样,人人不离不弃地厮守在一起。每天上午查房和护理的两个多小时,护士长不得不率众护士逐房逐间地把家属们请出去,还要把住门口不让他们再度闯入。关在门外的人个个急得天塌地陷一般,因为他们心中只有自己的亲人。
这时候,医生和护士成了权威的象征、严肃的代表,没有人把她们看成是女性、是母亲、是一样昼起夜伏衣食住行的人。她们掌握着母亲、婴儿的平安,决定着每个病人的命运,关联着每个家庭的悲喜。她们的面前只有“成功”这条高高的横杠。无论一天到晚送来多少的产妇、病人和花样百出的急诊,她们都要容纳下来,尽力跳过所有的高度。运动员可以说声“竞技状态不佳”,但是她们不能说。福建省最大最高的医院,往往是最大希望和最后希望的寄托。
一次不可挽回的事故,照例要激起同样强烈的悲愤,都认为是医生的错。有一次,愤愤的家属围住妇产科那位胖胖的主任。虽然她有充足的理由,她可以辩护和说明,但她静静地等待风暴的平息。她理解亲属此刻的心情。全科的医生护士都激动得不行,她们在手术台上、在产房里、婴儿室里,深感不公平,因为病人和家属忘了向医生报告身患的一种严重的疾病而导致了失误。她们面对的不仅是风暴一样的指责,还要加上一条不幸小生命的重负,这是七尺男儿也无法承受的。她们非常想冲出去替主任解一解围,但是不能够迈出这一步,她们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她们所处的位置没有退路,也不能够从此不当医生和护士。说一声“下辈子不能再当医生了”,又继续工作,继续为天下妇女尽人道。
我刚进医院不久时,听病人们互相痛苦地倾诉病情,渴望得到最好的治疗和护理。讲到“那个大肚子的护士打针最痛,满脸怨气,好像不甘愿来上班似的。这种人态度不好,罚她生个女孩子!”
病人这样说的时候完全忘记那位护士也是女性,同样忍受着怀孕生育的痛苦。现在的新婚女性怀孕后,哪一个不被捧为掌上明珠。送进医院来分娩,被全家和亲友同事视为像登上月球一样伟大的事情。做为妇产科的医生护士要怀孕七个月后才能不值夜班,但要一直干到肚子阵痛了,才能躺到产台上。别的女性妊娠反应可以住院、休息,但妇产科医生怀孕,在手术台前也要拚命忍住呕吐,到实在忍不住,叫护士摘一摘口罩,吐过了喝几口生理盐水再做手术。她们要承受整个社会的生育浪潮,在长期的超负荷的工作中,她们几乎忘却自己也是女性和母亲。但女性和母亲面临的一切问题她们却逃避不了:住房困难、家务劳动、婆媳关系、夫妻感情、子女教育……
当然她们自己也必定会做病人。当我第一次看到我的主治医生和我一样穿起病服时,我却莫名其妙地大吃一惊:“原来医生也会生病啊!”没几天,这位患胰腺炎的医生又来上班了。有一天还连续做了六台大大小小的手术。
不久,另一位医生深夜抢救宫外孕患者时,心肌梗阻,休克在手术台边;再不久前,又一位医生患急性阑尾炎,吃了止痛药,做完两台剖腹产手术,才让别的医生为她开刀。
我看到一位医生的丈夫追到产房门外,说:“叫她回去呵,病假条放在口袋里几天了!”他在焦急等待新生命出世的产妇家属中,那么不起眼,那么无能为力。
这在她们的生活中都属正常,不值得惊讶。
每个做了父亲的人都知道妻子生孩子痛了几天几夜。但是妻子在产房里度过的几十个小时,饭和水是谁喂的,大小便是谁端的,恐怕没有人会知道了。这些是从主任到护士每个人都要顺手做来的小事情。
妇产科医生护士手上不知道抱过多少小孩,却往往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我听说一个故事,一位妇产科医生没空带孩子,把孩子从小寄养在祖母家,孩子二三十岁,却从来没叫她一声
“妈妈”。她失去了最珍贵的母子之情。
从前,我的确不喜欢当医生的人,认为他们是些无情到对生死都无动于衷的人。因为我也受到过医生不负责任的伤害。我一样有过悲愤的心情,不想原谅。
因为人生到世界上来,仇恨是最容易培养的情绪,隔阂是随时可以产生的。
因为我们常常最重视自己,很少想到理解别人,很少想到别人和自己一样,需要得到保护。
生活中,我们看够了为了个人利益发誓要
“报仇雪恨”的闹剧。只顾为了自己认为的不幸悲愤,忘记了许多事是出于不可预料的原因,忘记了人类需要在和平与理解中向前发展。
有一次,一位给我做治疗的医生已经非常疲倦了,她告诉我,昨天下班也是累得只想倒下时,她幼小的儿子给她唱了这样的儿歌“我的好妈妈,下班回到家,工作一天辛苦了,妈妈快坐下,请你喝杯茶。”
她幸福地笑起来,说:“再累也挺得过来了。”
无论在哪里,女性的心都一样的珍贵。
我真诚地感谢她们。
如果她们没完没了的辛苦,能让一个人开了窍,懂得理解的可贵,她们的工作也就远远超出了救死扶伤、创造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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