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矿工们
林希
我怀念矿山。不仅怀念那日夜旋转的机房,一座座高耸入云的煤山;不仅怀念那昏暗阴湿又充满神奇气氛的井下巷道,和那煤尘飞扬又狭小低矮的礃子面。我怀念矿山。我怀念那些在井下巷道里匆匆走来走去的沉默矿工,怀念那安全灯下闪闪发光的一双双深邃的眼睛,怀念那些情感、语言连同目光都比金属还要凝重的矿工朋友们,以及那些在我的血脉里融注进他们的向往和嘱托的人。
即使是夜半,只要推开窗子,你就必定看到有银色的矿石灯在路上摇晃。无论是晴天、阴天、雨天、雪天,矿工们沉重的脚步总是不停地敲击着路面,它早已变得如时间本身那样恒久,如时间本身那样永不间断。只要有矿石灯在路上摇晃,只要有矿工在路上行走,世界就在向你宣告:开拓和采掘正在进行,财富正从沉睡中被唤醒,光和热正在输送进我们的生活。
矿工之间从不比较尊卑贵贱,但世代相传,他们总是按照井下作业的不同分工而使每一个人得到恰如其分的称谓。他们称在礃子面采煤的师傅为老板子,称装车推车的壮劳力为活装推,看风口的为白脸子,管理灯房的为力笨儿。只是近年来他们感到困惑,大批年轻女性补充进了矿工队伍,他们实在难于启齿称呼这些女矿工是什么女老板子、女活装推、女白脸子和女力笨儿。
只要你戴上安全帽,提起矿石灯走进矿工的行列,你的魂魄立时融进了矿工的品格,矿工们集体的气质立时重新塑造了你,赋予你新的生命。从此,你沉默时像石头,笑时像海,愤怒时像风暴,爱的时候像火。因为从作矿工的第一分钟开始,世界和你就立即重新恢复了真实、安逸和辛劳,幸福和痛苦,光明和黑暗直到平安和风险,一切的界线都划得清晰明了,在矿工与世界人生之间,没有缝隙容纳虚伪。
我怀念我的矿工朋友们。我骄傲于自己有过一段作矿工的岁月。一顶安全帽,一盏矿石灯,被人唤一声老板子,我立即获得了创造者的尊严。这时我一颗透明的心灵跳动在千万颗透明的心灵中,拉着长长的队列行走在低矮的巷道里,哗哗的流水声给了我扬帆的感觉,风的流动使我享受到飞翔般的幸福。巷道越走越低矮,道路越走越狭窄,前前后后不时传来咚咚的声响,即使是多年的老板子,也难免一天脑袋不撞几次顶板。没有时间抱怨,后面的人拍拍你的屁股,跟上。
在井下,没有忧郁没有烦恼,直到如今矿工们仍因袭着祖辈传下来的习俗,心情烦躁就决不下井。所以,井下的人都是快活的,即使彼此间有点什么龃龉,也要待回到井上再分辨是非曲直,那时候火性暴的可以动老拳,动过老拳再下井,但是大家仍然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那时,我本来是带着屈辱走进矿工朋友中间来的,我以充足的思想准备去迎接歧视和仇怨,但却正是矿工们如火的品格烘暖了我心头的寒冷,是他们心灵的阳光干燥了我情感的阴湿。矿工们有自己的观察,有自己的判断,他们认为人品的最高准则就是把你感知到的危险告诉朋友,把你得到的安全分给大家。事实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具有这种起码的品格。在我们的社会人生中,不是曾经有过那样的时期吗?那时以一个人的危难作为对众人的警告,而每一个人又只知为一己的平安而暗自庆幸。
矿工爱酒,但他们并非品行不端的酒徒。矿工们爱酒是因为他们爱火,酒给了他们燃烧的欢乐。一年四季,井下的寒冷潮湿苦浸着矿工的骨髓。头上是煤脚下是煤,礃子面上巷道里车上无处不是煤,但矿工们都无权向煤索取光和温暖。煤和火,对于他们来说竟是两个截然分开的概念。煤是矿工对人类的贡献,而火却只有和众人在一起时才有权利享受。也许是世界因钟爱矿工才发明了酒,所以直到井下供水设施已经全部科学化现代化的今天,矿工们下井时还要提着自备的水壶,大家心照不宣,那不是水,那是一点点迷魂汤。谁带的酒成色高,谁家夫妻间情感就好,谁在家里的地位就高。
我激励自己生活得像一个矿工,其实并非只有在矿山从事采掘的劳动者才是矿工,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星球,连同它所从属于其中的宇宙难道不正是一个蕴含着无限宝藏的矿山?而我们自己的生命、品格、情感和智慧难道不正是永远采掘不尽的矿藏?只有作一个矿工才能从世界得到你的索求,而那些贪婪的盗金者却很可能在矿山中丧失一切。


第8版(副刊)
专栏:

雨忆(外一章)
郭风
面对窗外如注的夏雨,不觉念及少年时代(某一天?)在芳坚馆园中所见的雨天。这时,我首先念及园中一棵百岁以上的老木笔树,它满树绿荫,此时它仿佛是雨的一个中心点;只见雨从空中洒在它的每片椭圆形的叶子上,发出天籁,一种天然的音乐合唱。我记得当时倚在小亭的栏杆上,看见木笔树仿佛就在雨声中开放几朵紫花——这木笔树,在初春时全树紫花,是它的真正的花期。现在,是它在雨中无意间开放的几朵闲花?……
我哪里想到,我在晚年,会念及这辽远的雨,和雨在树上的音乐合唱以及木笔树的几朵闲花……

湿雾突然弥漫于整座河港。对岸上的丘岗、电视塔和松林,那里的码头以及停泊于码头下江面上的、四近乡镇聚集而来的小木船、汽轮、货船,它们的桅杆和帆,一一看不清楚了;
而在那乳白色的、灰色的、暗淡的、似乎一时凝固了的湿雾中间,这时有一盏灯亮了:它是立于码头的水泥电杆上的一盏巨大的探照灯?它在雾的迷惘中发亮了,仿佛冥冥中有人发出一种警觉,或者一种警告,或者一种解忧和宽慰甚至一种保障……


第8版(副刊)
专栏:

神乎其技
——李琦的默像艺术
赵世光
万分荣幸,本人蒙全国侨联邀约,上京访问游览,得获参观驰名世界的中央美术学院。靳尚谊院长及多位正副教授亦集合会客厅中,畅谈艺事及陪同参观各系授课情况。在座谈中,我发现右侧沙发上,坐着一位清癯俊秀、硕人颀颀的艺术家,雍容的脸上露着和蔼的微笑,静静地倾听座上的高谈,不时点点头却又极少发言。可是那炯炯的眼睛却常眯成一线而激发出智慧的光芒,注视着我们的举动,令我感到无限亲切温暖。谈话稍停,我立刻上前请益,经过介绍才知道原来是六十年代便已闻名全国的人物画家李琦教授。
翌日上午雅集,吴作人主席刚于昨日下午从天津办画展事返京,这天便偕夫人萧淑芳女士及艾中信先生莅临。接着李琦教授也笑眯眯的大踏步进来了。他携着一卷画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写了肖像”。我愕然说:“昨天没有见你动笔啊!”李教授说:“昨晚回家默写出来的。”
打开一看,又特使我大吃一惊,接着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李教授是用最难控制的毛笔、宣纸,以最简练的线条勾勒出来的。形象惟妙惟肖,连我的内心感情性格也表露无遗。多么厉害的观察力!多么厉害的描绘功力!在场的吴作人、艾中信先生无不称赞。原来李教授钻研此道已二三十年了。我知道在香港,多位人像画家用过各种工具,面对面写了许久也未能描写出我满意的表像,而李教授于短促的谈话时间,竟能洞察了我的内心世界。他那眯着的眼睛所放射出来的,可能是某种宇宙线的电波,把对象内外一切深刻录印在他的电脑里?然后大笔一挥,无所遁形!
中国地大物博,文化悠久,奇能异技之士,匪夷所思,像李琦教授的默像艺术,的确神乎其技,为笔者生平所仅见。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于香港
(附图片)
(上图自左至右为:画家李可染、诗人艾青、画家张仃。左下图为本文作者。)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我孰与城北徐公美”
郭维森
《战国策·齐策·邹忌讽齐王纳谏》,是说要警惕受周围人的蒙蔽,必须广开言路,善于辨别,这样,才能治理好国家。作为思想教材,这确实是一篇好文章,从美学角度看,也很有价值。
邹忌以自己与城北徐公比美的经验来劝谏齐王,说明战国时代男子也很注意形体面貌之美。不过后来在长期的封建社会里,形貌美似乎专属于女子了。以美色评价妇女是妇女居于从属的社会地位造成的。男子不必讲求貌美,他们的价值体现在建功立业、拜相封侯这些事儿上。这种观念,直到曹雪芹创造出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才算有点儿突破。处于封建初期的战国时代,情况稍有不同,那时男尊女卑思想还未十分深入人心,故貌美并不专属女子。
对于“我孰与城北徐公美”这一问题的回答,邹忌的妻、妾、客都一致认为邹忌更美。但邹忌却不盲目相信,他分析出三种不同的动机,即偏爱我、畏惧我和有求于我。动机不同,判断的真伪也就大有区别。从客与妾的答话中,我们看到一种出于个人利害得失的被动的审美判断,不仅偏私而且虚假,昭示了作为社会存在的人,在审美活动中存在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况,因得失的考虑而作出虚假判断的例子数见不鲜。至于妻则有所不同,她是缘于爱,的的确确认为自己的丈夫更美。这是主观的态度,但并不虚伪,是她真实的审美判断。这里便牵涉到美的主观性与客观性,审美的主观标准与客观标准等等的问题了。古人论到美,往往既承认美的客观标准,又强调美的主观选择,是颇具辩证观点的。即使象庄子那样将美的相对性过分强调以至混淆了美丑的思想家,当他形容藐姑射山的神人的时候,免不了还要说:“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依然绘出了一个理想美人的形象。审美既是个人的活动,当然不能不受个人爱好和情感的影响。但这是应以不违背理性,不违背客观标准为前提的。才高八斗的曹子建说过:“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他承认人各有好,但以腥臭代替芳香,总不是一种正常的爱好,出于偏爱,邹忌之妻认为邹忌比徐公美,但这种判断经过事实的检验,证明了也是不正确的。
邹忌是承认形貌之美具有客观标准的。他见着徐公,就觉得徐公比自己美,后来又对着镜子研究一番,觉得“弗如远甚”。美究竟有没有客观标准呢?应该是有的,当然这种客观标准有其相对性;但它是长期形成的,在一定的时代,一定的民族,一定的地区中是被普遍承认的,所以在一定的范围内又具有绝对性。邹忌正是按照不言而喻的大家公认的标准来做这番比较的。邹忌认为妻、妾、客都是出于偏私的功利的考虑;而只有尊重事实,客观、冷静地研究,才能得出符合实际的结论。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这哥俩的文才
李克因
有人认为《红楼梦》里的贾赦、贾政均非史太君所生。此论的根据大概是史太君在贾政猛揍宝玉时说的一句话:“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其实,这应是高度激动时的气话,怪贾政出手过狠罢了。开卷“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已经作了介绍。
贾赦和贾政这出身世代簪缨之家的一母同胞两兄弟,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单论文才,就相去甚远。那贾赦是进入晚年的大宦人家纨袴子弟的一个典型,到老仍是胸无点墨,言不及义。贾政虽然假正经,但具有正统儒家思想,还是下功夫念过点书的,虽然资质不高,鉴赏能力却还有一些。大观园建成,他叫宝玉先把各景匾额拟个草案。宝玉深恶儒术,于此道却很精。而贾政对宝玉所拟,也颇为心许,只是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在肯定时有所保留而已。当宝玉“力排众议”,主张将来元妃“第一处行幸之所”应题“有凤来仪”时,贾政禁不住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正话反说,出语不俗,腐儒是不可能有此本事的。
贾赦则相反,在一次家宴上说笑话,他讲了个当娘的待儿子们偏心的故事,惹得老太太大不高兴。虽因“不合时宜”,其实也粗鄙得很。他强夺石呆子的古扇,这不过是因为此物值钱,连附庸风雅玩古董也谈不上。最著名的是想把鸳鸯搞来做妾,失败后,发狠说了句稍稍涉及点文学的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产生了阿Q心态:认为“鸳鸯想的是宝玉”云云。
这七个字活脱脱画出这老东西精神之卑劣和文化的低下。看《红楼梦》,固要纵览全局,更宜从此类细微处看看封建老朽的腐败及其种种表现。


第8版(副刊)
专栏:反馈短波

应为“三联书店”编辑同志:
拙稿《美国文坛的巨人》于贵报5月18日八版刊出,十分感谢。但在你们改稿时,出现了笔误:文中提到的爱默森一书系“三联书店”出版,该店从未用过“三联出版社”的名义。希望你们能予以更正。
冯亦代
1988年5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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