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1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寻梦
——电视连续节目《河殇》第一集解说词
苏晓康
〔黄河拉加峡,湍流旋涡〕
1987年6月13日,吸引成千上万中国人的黄河漂流探险传来凶讯:洛阳和北京两支黄漂队都在拉加峡下峡翻船遇难,曾经漂过长江虎跳峡的两位勇士郎宝路、雷建生也被黄河激流吞没。国内一时议论纷纷。
据报道,这些青年漂流者是因为决不让美国人肯·沃伦拿走中国江河的首漂权才铤而走险的。肯·沃伦对此十分不解。他说,你们中国人如果到美国去漂密西西比河,是不会遭到反对的。当然,沃伦先生永远无法把眼下的漂流,同一百年前西方列强的炮舰在中国江河里横行的历史联系起来。可中国的青年忘不了。
当这些漂流者抛尸黄河的时候,我们是称道他们有爱国精神呢,还是批评他们的盲目民族情感?
无论怎样,他们把这件事情偏偏做在我们民族的母亲河上,悲壮和悲剧都是巨大的。
事情不仅仅只表现在江河漂流上,你看,在这些体育竞技场上,中国人是多么狂热呵。
当五星红旗升起的时候,大伙儿都跳、都哭。
如果输了呢?大伙就骂、就砸、就闹事。
一个在心理上再也输不起的民族。
中国女排的姑娘们已经是五连冠了。压在她们肩上的是民族和历史的沉重责任。
假如下一次她们输了呢?
当然,也有不少人不再为这些事烦恼。他们匆匆离开祖国,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个究竟。同时,那些散落在外面的游子们,又纷纷回到祖国来看个究竟。这两股双向逆反的风潮又说明了什么呢?
是近百年来总是被动挨打的历史造成了我们今天的心态吗?或者说,是近几十年来的贫困落后造成的吗?
或许是这样,但不完全是。在这些现象背后隐藏着的,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在痛苦,它的全部痛苦就在于:文明衰落了!
在当今的世界上,面对着西方工业文明的挑战和全球文化汇流的大趋势,每一个拥有古老文明的民族,都面临着现实与传统的严重危机。传统越古老,危机越沉重;危机越沉重,寻根越热烈。
这的确是世界上很奇特的一条大河。它从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冰峰雪山中发源,向东流去,经过一座黄土高原以后,就变成了一条黄色的泥河。这条黄河偏偏又孕育了一个黄肤色的民族,这个民族恰恰又把他们最早的祖先叫做黄帝,而在今天的地球上,每五个人中间,就有一个黄帝的子孙。
黄水、黄土、黄种人,这是一种多么神秘的自然联系,它仿佛让人相信,这个黄色人种的皮肤就是被黄河染成的。
的确,天地间还没有其他一种自然力量,曾像黄河这样对塑造华夏文明起着无法估量的作用。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必要去作繁琐的考证,只从一个在中国最常见也最受敬畏的偶像上,就能得到应证。
〔九龙壁。喷火的龙舟。龙年邮票〕
它,几乎可以说是我们民族的象征。可是,人们是否想过,华夏民族为什么会崇拜这么一个形象凶暴的怪物呢?恰逢又是一个龙年,对龙神崇拜的研究也热闹起来,这无疑也是文化寻根的一种表现。
〔演播室。学者谈龙神文化〕
蔡大成(神话学者):龙,是原始人按特定观念组装起来的,是一个组装料。马头、鹿角、蛇身、鸡爪,在文化的含义中都是一种生命的符号……。
谢选骏(《文化哲学》丛书副主编):龙神崇拜,就是让人去崇拜那种不是人的东西——龙。……龙是自然界的横暴者,皇帝是人世间的横暴者。皇帝要把自己打扮成一种不是人的东西。
有人说,在中国文化中有某种宽容恶势力的成分;也有人说,中国民族性格中,有圆滑世故、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致命弱点。那么,这决不是偶然的。对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来说,农业的命脉正在于水,水却被龙王主宰着。于是,这个民族爱它也恨它,赞美它也诅咒它。这是一种多么复杂的感情,就像龙的形象一样复杂。
于是,中国人也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他们要把龙王老子供奉得使它无可挑剔,把它捧上权力的峰巅;另一方面,他们又要在丰收锣鼓敲响的时候,着实地戏弄这老东西一番,出出一年磕头烧香、诚惶诚恐的恶气。这真是一种绝妙的中国式的智慧和幽默。在敬畏和戏弄之间,人们获得了微妙的心理平衡。
环境越困难,刺激文明生长的积极力量就越强烈,这是西方史学界的一个著名观点。他们认为,黄河流域之所以成为古代中国的摇篮,可能就是由于人类在这里所要应付的自然环境的挑战,比中国的南方,例如长江流域,要严重得多。人们潜伏的创造才能被挑战刺激起来了。
今天如果有人告诉你,东方社会那悠久的专制主义实际上同水有关系,可能你会觉得奇怪。其实,这种看法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来的。他们认为,东方的自然气候状况,使大规模的人工灌溉设施成为农业的首要条件,在那时的生产力水平下,必须由一个高度集中的中央专制政权来组织成千上万人去完成。这就是著名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观点。可惜,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把这个问题彻底讲清楚,让后人一直争论不休。
〔从秦始皇兵马俑方阵叠印古埃及金字塔〕
成千上万微不足道的个体,被某种秩序排列组合在一起,拥戴着那个至高无上的顶峰,这种大一统的社会结构,不是很像一座庞大的金字塔吗?因此,民主、自由、平等这些东西,就很难成为“亚细亚”的了。
亚细亚,是一句古闪米特语,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地球北温带欧亚非三大洲的接壤处,从冰山雪峰中流淌出来的几条大河,分别孕育了人类最古老的几个文明。
无论是黄河、尼罗河,还是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以及印度河,这几条著名的东方江河,都成为人类文明的摇篮。因此,亚细亚是创始的地方。文明的曙光从亚细亚升起,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
但是,五千年过去了,亚细亚的太阳陨落了。这几个最先闪光的古老文明,也或早或迟一个个黯淡下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在喜马拉雅山背后的这个黄种人的文明,却异乎寻常地延年益寿。这似乎是一个例外。为什么封建社会形态在中国长期延续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多少年,人们提出种种解释,总认为这是一个特殊现象。
其实,真正特殊的并不是东方的古老现象,而是欧洲出现了突变现象。美国哈佛大学的华裔学者张光直教授认为,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由于自身具有重视经济、贸易和技术等等因素,后来同地中海的古希腊文明结合,产生了突破性的新文明因素,最后走向了现代西方工业文明。它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原来并不是一条常规性的历史走廊。
在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中,具有世界普遍性的常规通道,实际上是东方式的亚细亚形态。张光直教授研究了中国文明同中美洲玛雅文明的相似性,认为它们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他认为,亚洲、非洲和美洲的古老文明都具有类似的普遍性。
因此,并不是中国文明多么特殊和奇怪。它的漫长,恰恰是整个古老世界的最后挣扎。亚细亚遇到的挑战,是欧洲对全人类的挑战。
在我们的民族情感上,总有这样一个误区:似乎近百年的耻辱,只是一种光荣历史的断裂。自从1840年以来,总有人用古代的荣耀和伟大,来掩饰近代的贫弱和落后。
然而,文明毕竟衰落了。
历史的富足、文明的悠久,毕竟都是昨天的故事。
〔张明敏身着龙纹长袍唱《龙的传人》〕
哪个中国人不熟悉这支歌呢?
你从这歌声里听得出有一种深深的叹息吗?
叹息又有什么用呢?
这可敬又可怕的古老偶像,曾经凝聚了我们祖先的多少恶梦,难道我们还要用它来凝聚我们今天的悲凉和怀旧之情吗?
龙的崇拜,似乎可以证明,我们民族的心灵,还深深地眷恋着黄河孕育的那种古老文化的氛围,还迟迟地停留在祖先的历史阴影之中。这颗心灵如同活在梦中。今天,确实到了彻底唤醒它的时候了。
文明衰落了,我们也不必哀伤。世界上曾经有过的大河流域文明,无一例外都衰落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计算过,人类历史上一共出现过21种文明,其中14个已经绝迹,6个正在衰朽,只有古希腊文明转化成了工业文明,浪潮席卷全世界。我们应当勇敢地正视历史。
几千年来,黄河文明受到多少次伴随着征服的外来冲击,但它始终没有陨落。我们曾经很欣赏这种强大的文明同化力量。但是,在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尽管外来冲击不再伴随着大炮和铁蹄,我们的古老文明却再也抵挡不住了。
它已经衰老了。
它需要补充新的文明因子。
龙的传人呵,黄河能给予我们的,早就给了我们的祖先。我们祖先已经创造了的文明,黄河无疑不能再孕育一次。需要我们创造的,是崭新的文明。它不可能再从黄河里流淌出来。旧文明的沉渣已经像淤积在黄河河槽里的泥沙一样,积淀在我们民族的血管里。它需要一场大洪峰的冲刷。而这场大洪峰已经来到。它就是工业文明。它在召唤我们!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挺然一倔竹
——记萧军
管桦
我在门前种了几丛翠竹,不断受到不知甚么人的摧折,却又不断顽强地生长起来。苍翠碧绿的叶子,在风中快乐地摇颤着。我并不需要藉它们来使我想起我的许多同样命运的朋友。但我还是藉它们来祝福卧病在床的萧军,愿他早日恢复健康。他躺在病床上,也充满豪气,并且是幽默的,风趣的,引得我们和他一同欢笑,我知道这在我却不可能。
在我青年时代刚接触文学的时候,便知道同鲁迅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萧军的名字了。出我意料,一九四八年秋天,我因病离开军队,到哈尔滨参加的第一个会,却是批判萧军。他不顾当时的国际情况,为自己祖国所受的屈辱和损害大声疾呼而获罪。带着全家,下放到抚顺煤矿劳动改造去了。因此,我没有看见这位鲁迅作序的《八月的乡村》的作者。后来听说他受尽世人的冷眼,困苦失意,全然是一个被文艺界遗忘的穷儒了。可是,他从未动摇过人生的核心,精神抖擞地为工人编写连台本京剧,亲自组织剧团,亲自导演,同时还写了一部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十几年后他调到北京市文化局文史馆工作。
灾难总是带着雷雨和风雪降在他的头上。1966年8月23日,红卫兵冲进北京市文化局文联大院,揪出荀慧生、侯喜瑞、老舍、端木蕻良、骆宾基等几十名艺术家、作家的时候,混乱的人群里,我见一个人,仰卧在地上,挺直身子,双手保护着自己的头,承受一群红卫兵的无情鞭打。当我知道这人就是萧军时,由不得冒然高声喊道:“同学们!要文斗,不要武斗!”话没落音,几个红卫兵手提皮鞭,横脖子瞪眼朝我走来。文联的同志们往上一涌,把我掩护在拥挤的人群里。
从那以后,我常常隔着玻璃窗,惊奇地看见刚刚被批斗过的萧军,在文化局后面的小院里,穿一件宽肥的灯笼裤,挥舞着木头宝剑,旋身,踢腿,锻炼身体。在悲哀与眼泪的世界里,他那有齐唇短胡子红润丰满的脸上,看不出烦恼的痕迹,也看不见揩抹不尽的哀愁。而那时,在收音机里,在大街小巷,在各种各样的群众大会上,在长安街游行的人海里,那嘈杂的震天撼地的合唱里,我总是隐约听见奴隶的哀泣。“文化大革命”后期,我们分别下放到北京市郊区农村劳动改造。他所得到的仍是无终止的批斗。在如山的屈辱下面,他从未期望过道义的力量,也没求助于道义的力量。他似乎知道,那乃是血流中的希望,梦中的幻境。十八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年近八十高龄的萧军,到上海为鲁迅扫墓的报道。这位被鲁迅看中的选手,在为祖国独立和民族尊严而搏斗的竞技场上,跌倒又站立起来,经历着磨难和斗争的勇士,为甚么眼睛里充满了泪水?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常使我焦心的,是我无法知道最为真实的朋友的全部历史。我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他们的一部分。萧军成为我忘年之交的朋友,是从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六届一次会议开始的。我们同在一个小组。在铺着洁白台布的桌子左边,坐着丁玲、胡风,隔着舒群、江定仙、贺绿汀,便是萧军。他穿一身月白色粗布裤褂、鲁迅式的平头已经花白,齐唇的短胡子也是花白的,已有了老人斑的丰满脸颊,却仍是红膛膛充满青春气息。
“我平生只有四个目的”,他说,“一,求得祖国的独立;二,求得民族的解放;三,求得人民的彻底翻身;四,求得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社会制度的出现。我们这一辈人,”他继续说:“在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在我那个年龄,对于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凡是我能做的,无论是用口,用笔,还是用手,我都做了,所以我并无骄傲,也没有什么遗憾。我也不说我做得多,我也不说我做得少。我是中华民族的子孙之一,我有这个义务,也有这个权利。尽心了,就行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平静的语调,不高也不低,使人觉得他是在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激动情绪。“我也没有牢骚。”他说,“我这一辈子,如果说,所遭受到的一系列挫折磨难、痛苦委屈,都不见得比别人遭受得少的话,可以这样说:直到现在,仍是精力饱满的在干着……”他的发言结束了,被一种简单而沉默的惊讶情绪所代替。
在回住房的走廊上,他被一群年青的委员包围着,簇拥着,都尊敬地叫他“萧老”。请他在打开的笔记本上签名。
我和萧老同住一个房间。这并非有意安排,乃是一种巧合。白天还有他的女儿萧耘来照顾他。于是房间里立刻响起热闹的说笑声。
“我爸在会上说了些什么?”萧耘用她所特有的响亮愉快的声调问我,一面从她父亲手里接过手杖和脱掉的上衣。
我把挑起的大拇手指竖在他的面前,赞叹地说:“受了几十年委屈,半句牢骚都没有!”
“发牢骚是没有用的!”萧老同样变得活泼愉快,拖长的声调,好像在和我们争辩。他挺胸站立着。说话时那花白色齐唇短胡子一撅一撅地掀动着。“总是不满也是没有用的。”仍是拖长着尾音,同时扬起手臂,把一个手指悬空地向下一戳:“就看你自己能做些什么就行了。否则的话,那点劲头都从牢骚和不满里给泄跑了。不要怪三怪四,要想出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且由自己做起来。如果我总是发牢骚,也绝活不到今天!”
“喝!这倔老头子!”他女儿夸耀说,“七老八十的人,还老想做点什么。”
“我们的老祖宗已经给我们做了先例。”萧老打断女儿的话。习惯地挺直着胸脯。那齐唇的短胡子掀动着:“比如,发明了火药,印刷术,指南针。但是,我们也不能净靠老祖宗过日子啊!我老祖宗阔得多!——那是阿Q精神。自己总得创造点什么给后人,哪怕是留下那么一点点值得学习的精神也好!”他在会场穿着那件月白色粗布上衣,像个老工人,现在脱了上衣,只穿一件白背心,挂在两肩的背带,吊着宽肥的灯笼裤,嘴里叼着小雪茄烟,完全是个老教授了。他的话,使我沉思了片刻:在我们伟大强壮而又羸弱的时代,不是已经有些人,把那人世崇高的民族尊严换得黄金以后,失去了自己的使命吗?
萧老安详地坐着。我爱他也如其余的人一样。人们有着青春的魅力,也有着同样老年的魅力。同他父女二人在一起,无拘无束,如同阳光下风中波动的海浪,不断发出欢乐的笑声。我们的谈话海阔天空;从官僚主义转到他们父女喜爱的歌星,转到武打片,又转到我怎么也看不懂的小说和诗歌,以及社会上那些阿谀者们空妄的梦。
“艺术家不要飞得太高。”萧老忽然打断我的话说:“太高了就看不见地上的事物,看见的只是月亮和太阳。”
我以为艺术家要能高能低。不飞到一定的高处,就看不到地上的全貌;看不见哪里是阳关大道,哪里是绝境,哪里是深渊。
晚上,萧耘回家去了。我同萧老躺下,对榻说了些闲话,便听他响起雷鸣般的鼾睡声。我吃了两片“安定”。关了灯,才朦胧睡去。
一天半夜,我忽然醒来。眩目刺眼的灯光里,见他穿一件白色背心,白布短裤衩,安详地坐在沙发上,默默地吸着那种廉价的小雪茄烟。他那剪成鲁迅式的平头,以及在他的上唇刮得短短的胡子,有如银色的针一般闪着光。
“萧老,是不是我打呼噜把您惊醒了?”
“不是。”他摇头说,“人到了老年,半夜总要醒一阵子,然后便一觉睡到天亮。”
“我陪您一会儿。”我说着下床去坐在他身边的沙发上,燃起一支香烟。在缓缓飘散的烟雾里,我们东拉西扯,谈天说地。我想到文艺界长久以来存在的不团结,乃是三十年代所造成的内部裂痕,它的阴影便投落在我们的心上。但在这方面,萧老谈的不多。我只是贪婪地听着鲁迅和左联的种种轶闻趣事,鲁迅对他和萧红二人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护。我问他为甚么同萧红离婚?
“没别的原因,就是性格不合。”他平静的语调超越了往日的离愁。“她性格温柔安静,需要一个写作环境,一个舒适的小家庭。我性格粗鲁,决心走向抗日战场。战乱中,在一个小火车站见了最后一面,便分手了。”那快要泯灭的记忆,和某种遥远印象中的依恋神情,在他有齐唇短胡子的脸上闪现了一下。
一个是在那黑夜阴影里栖身的生死场上柔弱女性,一个却使人想起八月乡村中,那猛地冲击着风暴的雷雨。但是我转变了话题。有些新奇的突然的疑问在我心中激起:“萧老,1948年在哈尔滨,您为祖国的尊严展开的一场辩论,现在看起来您是完全正确的。可是,难道您没有想到当时国内国外的具体情况,您是非倒霉不可的吗?”我问。却没有说出长久以来我思索过的:即便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尊严,也往往是以屈辱为代价的。
“是的,我知道会倒霉!”他心平气和地回答:“但是我必须那样做!”他毫不含糊地说。我看见作家的正义和勇敢在他的眼睛里闪耀,那是他无罪灵魂发出的光明,曾经渲染过他流亡的岁月。
屋子里静悄悄的,整个城市都睡在夜的怀里。
我害怕我的谈话会引出悲伤的调子,淹没这位老人充满自信和力量的心声。于是,我带着快活的笑容说:“您倒霉的时候,人民文学出版社还是出版了您的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那是冯雪峰担任出版社长的时候吧?”
“冯雪峰不敢出版!”萧老的回答出我意料。因为我知道,他和冯雪峰是三十年代的好朋友。“我给毛主席写了封信。”他缓缓地好像是从烟雾里吐出的声音:“毛主席在我的信上批示:‘萧军的作品还是要出版的’。我拿去问冯雪峰:这回你出不出?他说:你拿来上方宝剑,我当然要出。”
于是谈话转到在延安他和毛泽东的交往。我觉得奇怪,被迫害三十年,尤其是十年动乱以后,他对毛泽东仍然有着深沉的爱。由不得问他:“毛泽东发动这场灾难性文化大革命,您怎么看?”
“这是历史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他回答说。又那么挺直起胸脯,把一个手指悬空地使劲儿朝下戳了一下,上唇的短胡子也掀动起来了。“历史是不以任何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他习惯地拖长着尾音。
从这以后,我们几乎每个夜晚都醒来闲话一阵。那时,十年动乱虽然早已结束,它的阴影却仍旧笼罩着我。有时我最真心的笑,也深藏着某种痛苦。对于我能倾诉衷肠的,才使我解除忧愁。我以为国家和民族的形象,是若干世纪以来,人民和领袖人物所造成的结果。怀着健壮的灵魂,以屈辱为代价,争得尊严的作家的出现,乃是国家民族之希望的证明。于是,我给萧老画了一幅墨竹,又写了一首小诗赠他:
挺然一倔竹,雪里更苍青。
久识天地心,从不怨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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