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5月1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一个爱国的作家
——怀念沈从文老师
汪曾祺
近十年来,沈从文忽然受到重视,他的作品正在产生越来越广泛、越来越深刻的影响,特别是在青年读者当中。这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但是在这以前,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沈先生是一个受冷遇、被误解,甚至遭到歧视的作家。现代文学史里不提他,或者把他批判一通。沈先生已经去世,现在是时候了,应该对他的作品作出公正的评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里给他一个正确的位置。
对沈先生的误解之一,是说他“不革命”。这就奇怪了。难道这些评论家、文学史家没有读过《菜园》,没有读过《新与旧》么?沈先生所写的共产党员是有文化素养的,有书卷气的,也许这不太“典型”,但这也是共产党员的一种,共产党员的一面,这不好么?从这两篇小说,可以感觉到沈先生对于那个时期的共产党员知识分子有多么深挚的感情,对于统治者的残酷和愚蠢怀了多大的义愤。这两篇作品是在国民党“清党”以后,白色恐怖覆压着全中国的时候写的。这样的作品当时并不多,可以说是两声沉痛的呐喊。发表这样的作品难道不要冒一点风险么?
对沈先生的误解之二,是说他没有表现劳动人民。请问:《牛》写的是什么?《会明》写的是什么?《贵生》最后放的那把火说明了什么?《丈夫》里的丈夫为了生计,让妻子从事一种“古老的职业”,终于带着妻子回到贫苦的土地,这不是写的农民对“人”的尊严的觉醒么?沈先生说他对农民和士兵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绝对不是假话。把这些作品和《绅士的太太》、《王谢子弟》对照着看看,便可知道沈先生对劳动者和吸血寄生者阶级的感情是多么不同。
误解之三,是说他美化了旧社会的农村,冲淡了尖锐的阶级矛盾。这主要指的是《边城》。旧社会的中国农村诚然是悲惨的,表现为超经济的剥削,灭绝人性的压迫,这样的作品当然应有人写,而且这是应该表现的主要方面,但不一定每篇作品都只能是这样,而且各地情况不同。沈先生美化的不是悲惨的农村,美化的是人,是明慧天真的翠翠,是既是业主也是水手的大老、二老,是老爷爷、杨马兵。美化这些人有什么不好?沈先生写农村的小说,大都是一些抒情诗,但他不是使人忘记现实的田园牧歌。他自己说过: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素,但是不知道朴素文字后面隐伏的悲痛。他的《长河》写得很优美,但是他是怕读者对残酷的现实受不了,才故意做出牧歌的谐趣。他的小说的悲痛感情是含蓄的,潜在的,但是散文如《湘西》、《湘行散记》,就是明明白白的大声的控诉了。
沈先生小说的一个贯串性的主题是民族品德的发现与重造。他把这个思想特别体现在一系列农村少女的形象里。他笔下的农村女孩子总是那样健康,那样纯真,那样聪明,那样美。他以为这是我们民族的希望。他的民族品德重造思想也许有点迂。但是,我们要建造精神文明,总得有个来源。如果抛弃传统的美德,从哪里去寻找精神文明的根系和土壤?沈先生的作品有一种内在的忧伤,但是他并不悲观,他认为我们这个民族是有希望的,有前途的,他的作品里没有荒谬感和失落感。他对我们这个国家,我们这个民族,对中国人,是充满感情的。假如用一句话对沈先生加以概括,我以为他是一个极其真诚的爱国主义作家。
沈先生50年代以后不写文学作品,改业研究文物,对服饰、陶瓷、丝绸、刺绣……都有广博的知识。他对这些文物的兴趣仍是对人的兴趣。他对这些手工艺品的赞美是对制造这些精美器物的劳动者的赞美。他在表述这些文物的文章中充满了民族自豪感。这和他的文学作品中的爱国主义是完全一致的。
1988年5月15日(附图片)
沈从文先生在书斋


第8版(副刊)
专栏:剧谭

真戏在民间
——岳池县川北灯戏观感
马也
川北灯戏是流行于嘉陵江中上游山区的一种民间歌舞戏。表演源于古傩,融合木偶、皮影手法;声腔以当地山歌民谣为主,兼收佛歌与道教音乐。其艺术表现上的最大特色,是民间艺术创作的那种大胆和自由!久居现代都市的人看这种艺术,一切都使你大吃一惊,一切又都那么真实可信。
这台灯戏中有整理的传统戏,有新编现代戏。现代戏《办移交》,表演和情节都极度夸张,几近于荒诞。三个儿媳轮流养婆母各一月,月终上称,体重不得少于80斤。在办“移交”时,二媳因虐待婆母,分量不足,便逼老人喝汤,(夏季)穿棉衣,坐进大箩筐——这些都是增加分量的因素。并声言已对老母“实行三包”。三媳则因老二“缺斤少两”,不接收老母。这分明是把农民卖猪时的伎俩创造性地挪用。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极度地夸张,讽刺得辛辣,揭示得真实。《献鸡》写明正德帝被匪徒路劫,至农家乞食,红苕难咽,伪称腹痛,必以鸡汤治。善良的老母与儿子只好杀鸡治病,但鸡是这家的命根子,儿子要靠鸡蛋换钱娶亲。后正德自报家门,欲酬以千金、高官、美女。但母与子说庄稼人无多求,只要一只能下蛋母鸡足矣。戏表演得轻松自由洒脱,与《办移交》正成对比。后者写了现代人被私利金钱异化而人性亏食的一面,把老母当猪;前者则写了古朴淳厚的民风和美德,若理解成农民意识的知足守旧不开化,虽无不可,却多少浅化了这个戏。在《幺妹》中,人们可以更强烈地感受到那种现代青年农民的健全健康的人生态度。两个青年不为金钱权势所缚,敢说敢做,说做就做,自由自主,无牵无挂。说结婚立刻就结婚:幺妹骑上青年的脖子,自抬自嫁、自吹自擂、自成乐队、热热闹闹、别开生面,豁达、乐观、勇敢、幸福。
在艺术上最有创造性的是《包公照镜子》。包公铡了陈士美得罪皇家,归来破例饮酒而醉。侍女与包公嬉戏以解其忧,在镜子前比脸黑脸白,突然镜中现出无头包公——他已被太后所铡,这是他的意识流。再照,镜中侍女化为公主出来索陈;又照,香莲出来,说村中人议论她官司赢了定是包公受贿或与香莲私通。在上——官僚阶层的威胁和下——百姓的愚昧的人言可畏的围剿情势中,往日忠心耿耿的王朝马汉也另附权势离他而去。他陷入全面的孤立孤独中。已不是清官能否治国问题,而是清官能否再清能否存在问题。他只好剔发当和尚。戏的结构极为巧妙,通过酒醉来展示作为一个处于复杂社会关系中的活人包公的内心活动。
人们公认的一个现代戏创造的难题是现代生活如何歌舞化。但这台灯戏就全是舞出来唱出来的。包公不迈方步,而是大摆手、扭屁股的舞(源于影戏),几个现代戏的人物动作也全是舞蹈化的。近年来人们为了寻求戏曲发展的新出路,进行了各种有益的探索。但我感到在探索中艺术之外的负担过重,或者过分注重形式手法的实验,更多地把(表现)手段当成了艺术(作品)的目的;或者过分注重观念哲理的伟大,又把艺术(作品)本身降为阐释某种观念的工具和手段。这就是戏剧界的“两玩”:玩手法和玩观念的“绝活儿”。而这台灯没有“两玩”。它的新颖独特的表现形式不是故意玩出来的,没有时髦和取巧的痕迹,不生硬,不别扭;火爆、贯通、亲切、活泼,形式自身就充溢了生机与活力。歌与舞没有被什么外在的东西污染过,轻快、澄明、自然、天成。而其所表现的思想内容也都不高不深,几乎算不上哲理;它不想去证明什么,甚至也不懂得去图解什么。民间艺术从来是“如何表现”大于“表现什么”,在如何传达如何表现上又精又透又绝。
对于一些高度成熟定型了的艺术种类,“再野蛮化”、“再民间化”或许是获取生机与突破的一条重要路径。有时候刻意追求“高精尖”反而没有“高精尖”;而由“高层次”的专家、作家、艺术家细心研磨出来的作品也未必“高层次”。走出象牙塔,真戏在民间——这可能是川北灯戏给处于困境中的戏曲艺术的真正启示。


第8版(副刊)
专栏:

深沉·凝重·炽烈
——听蒋本奕交响作品音乐会
杨善朴
雷鸣般的掌声,人群和鲜花的涌动,这是音乐会结束时的一幕。来自辽宁的蒋本奕作为建国以来东北地区第一位在北京举行个人作品音乐会的青年作曲家,那犹如“东北虎”一样凶猛的气势,在每一位听众的心里都引起了强烈的共振。
就像他的节目单封面那样,黑白相衬,尤以黑为主要基调,似乎为他的音乐做了极为贴切的暗示。当陈燮阳用稳健清晰的手势点出音乐会第一声定音鼓,整个音乐厅内连同千百个音响的宇宙便充满了凝重、深沉的气氛。可以这样认为:《狂想曲》是写“我”的,“是对那段惨淡难忘经历的回忆”。作为作曲家个人内心的独特体验,这个“我”是置身于现时代中的“自我”。从他“固执地朝前走去”的创作心态,每一个人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体验到较为深蓄的内涵,因此,这个“自我”是具普遍性的。《靺鞨意象》是写“我的祖宗”,白山黑水,古老部落,拜物图腾,以及所体现的原始文化意识,这是对于人类本源的重新审视和对于远古文明的逆向追寻。而《三乐章的交响曲》是写“我们”的,是对于在现实的艰难困苦中的“我们”进行的博大思考。这三部作品,作为近年来的“新潮音乐”创作,已经更多地转向个人内心体验,转向历史纵深感,转向哲理性思索。如果说前一时期的“新潮音乐”在其表现内容方面主要体现了对于中国文人文化中淡泊、飘逸、虚幻的一种民族神韵的追求的话,那么,蒋本奕的作品则表现了一种深沉的思索和激情的冲动,一种对于历史的深刻反思和对现实的强烈批判精神。
从所展示出的驾驭大型交响乐队的能力上,他的作品的整体感给人以浓烈、宏大的印象,而声部的调动、配器的处理在许多片断上也使人感到富于光彩,许多近现代作曲技法,如自由十二音、多调性、泛调性、细胞增长移位等,都是在比较明确的总体构思中融合运用的。作者尤其注重对于东方传统审美理想和创作中“创新性”与“约定性”的比例结合上的“度”,或说是“分寸感”的把握。因此,听他的音乐可以感到“新”而不“怪”,对于青年作曲家来说这是十分可贵的。当然,这些作品还是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特别是表现在对于西方现代技法的消化吸收以形成自己独特的音乐语言方面,以及对我国民族民间音乐线型思维和现代审美意识深层机制的开掘方面,还应有更多思考。缺少鲜明的风格对比、某些手法的重复运用等,是作品暴露出一定程度雷同感的主要原因。另外,在写作上没有更多地注意到选材的提炼,使许多精采之笔常常是出忽即失,而且由于剪裁不妥,也造成了整台音乐会的音响过重、过满。


第8版(副刊)
专栏:

渴盼
晨梅
给予,从来是相互的。大地奉献了乳泉,草木便奉献花果。即便是风轻轻拂过,树也报以翩翩舞姿。
难道沙粒的晶莹,卵石的圆美,不是海的给予么?难道禾苗的茁壮与成熟,不是大地、阳光、雨露的给予么?
——我是砂砾,我是禾苗,我是一方不毛的黄土地;我渴盼,向往海的撞击,阳光的沐浴,雨露的抚爱和润泽……


第8版(副刊)
专栏:文苑拾穗

歌坛的希望之星
第三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业余组的比赛,5月14日落下帷幕。来自黑龙江的李凤媛、四川的柳建平、广东的陈汝佳,分别荣获民族、美声、通俗唱法的一等奖。
音乐界的专家和一些电视观众反映,在这次业余组比赛中,虽然民族唱法和美声唱法的歌手水平较上届有所提高,但由于歌曲创作无甚创新,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歌手们难以展示丰采。相比之下,由于通俗歌曲的创作在近几年发展较快,歌手们能够尽情施展,因而演出效果比较强烈。他们的演唱风格多种多样,民族特色突出,时代感较强,有人因有长期的业余演唱经历,舞台表演也较为出色。
5月21日至26日,部分获奖歌手将在北京中山公园音乐堂和首都体育馆相继公演5场。李凤媛、柳建平、陈汝佳、金英淑、陈俊华、魏洪、杭天琪、陈忆、胡月、孙小云、姚晔、王忠艳等参加演出。
(乐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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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灯戏:闹隍会
谢奇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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