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4月1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影视窗

从《末代皇帝》说到《红高粱》
  李彤
《末代皇帝》获奥斯卡奖9项金奖的消息,引来国人的关注和纷纷议论。我以为,对此固然无须喜形于色(因为我国是协拍而非合拍,为人家的作品提供场地和劳务而已),却也大可不必忧心忡忡。
编剧——在宏大的历史画卷中点缀着生动的工笔细节;导演——在开阖张弛的驾驭中显示出聪慧和深沉;摄影——在镜头的推拉摇移和用光上无处不见纯熟的技巧……初看《末代皇帝》,暗叹大家手笔。过后一想,似觉雾里看花,似觉在听人讲一个关于中国的梦,那溥仪那皇宫那监狱乃至那红卫兵都好像一下子与我拉开了距离。后来想明白了一点,首先意大利导演贝托卢奇根本没有追求纪实性,他说:“我并不想努力把这部影片拍成一部历史文献,历史事件只是在想象的折光下才使我感兴趣。”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在追求写意性或表现性吧?其次,他既然要表现,便必是以西方人的视点和思维方式来表现,从西方文化去观照东方文化。本来在我们身边发出的光,绕过半个地球再折射回来,所呈图像自然显得遥远了。
贝托卢奇了解不了解中国?难说。他为拍中国题材的影片等待了20年,从初访中国到1986年实拍,又用去3年。“在3年中发现中国,这时间不算长。”他显然是驾轻就熟地拈起自己的西方文化武器,去比附本属生疏的中国文化,因而发现了自己独特的兴趣点,作出些大出中国人意表的判断。比如他运用弗洛依德的理论去说明小皇帝与其父的关系;他从中国人对性的掩饰发现“孔夫子道德与天主教道德有共同点”;他从我们对战犯的改造中想到了“人之初,性本善”,因而认为那政策“既是共产主义的,又是孔夫子的”。即使他的理解有不确切处,不也具有认识价值,可以使我们从一个陌生的视角来审视周围熟悉的一切吗?就算他还不了解中国,但庐山中人,芝兰之室中人,难道应该拒绝旁观者的指点吗?你看他认为溥仪无论在紫禁城还是在监狱,几乎当了一辈子囚犯,直到特赦成为一个和所有人一样的公民,才平生第一次得到解放——改变他内心的是自由。你看影片结尾溥仪从“现代造神”的街头重回故宫,面对宝殿龙床苦思不解。那认识和这结尾,不是都相当深刻甚至绝妙吗?
贝托卢奇曾有预感:“我想中国人看了我的电影以后会笑起来。”他没想到的是,有的中国人会愤怒起来,“丑化!”“歪曲!”直至呼吁禁演,令人想起他的同胞同行安东尼奥尼当年在中国惹出的麻烦(拍摄权和文物保护是另一个问题,姑不论)。看来东西方文化真要交流起来也不容易。我们对西方了解几何就不说了,单说对中国下了那么大功夫的贝托卢奇辈,他们能理解我们这种唯恐被“丑化”的心态及其根源么?
在西柏林电影节上,有位西方影评家说:贝托卢奇也要向张艺谋学习。学什么?言之不详。贝托卢奇说,他在讲
“一个历史、政治、道德的寓言”;张艺谋说,《红高粱》是一个现代神话(或传奇)。一个寓言,一个神话,都注入了强烈的主观色彩。我以为,《末代皇帝》是西方人眼里的中国人,半是观察,半是臆测;《红高粱》是中国人心里的中国人,半是追怀,半是前瞻。若论电影语言或技法,两部获奖影片应该说各有所长,或者说互有值得学习处。而贝托卢奇真正需要学习却终于学不去的,是《红高粱》所透射出来的那种地地道道的民族精神。还不止是手法上的民族风格,更难的是那种血脉上传下来的、黄土里长出来的精神风骨。“中国人就该是这样的——豪爽开朗,旷达豁然,生生死死中狂放出浑身的热气和活力,随心所欲里透出作人的自在和快乐。”这样一种精神的“拍摄权”不怕出让,让给外国人,他拍得出来吗?外国人拍不出来,外国人却很容易理解,《红高粱》所走的这条路,我以为就是东方文化走向西方,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终南捷径。若把《末代皇帝》也作为中国电影走向世界的标志则纯属误会,它处在交流的彼岸,说明世界正瞩目中国。它无助于增加中国电影界的光荣感,却应使中国各界人士振奋其责任感和自信心。《红高粱》和《末代皇帝》,似乎正代表了东西方文化互相接近这大趋势中的双方,它们的交流乃至碰撞,都是大好事。
外国人看着中国,中国人该怎么办?与其关了窗子不让人家看(当然自己也看不见外边了),何如打开窗子干出个样儿来给他们看看?看罢《末代皇帝》,该照着《红高粱》的样儿干了。


第8版(副刊)
专栏:谈艺录

始于平淡 归于平淡
古干
确立个性,表现个性,可以说是所有艺术创作的旨归。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上下求索,多方尝试,广泛吸收,在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中寻找自己,这是一切有成就的艺术家的必经之路。
然而,具体地说,个性是什么?怎样在作品中体现自己的个性?却是一个难于一言以蔽之的问题。我以为最主要的一点是要任其自然,不要装腔作势。即不要自己过分地表现自我,也不要摹仿别人怎样表现自我的方法来表现自我。摹仿的结果只能是丧失自我,欺骗自己。古今中外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签字。签字起法律作用,在律师面前签的字,是任何人不可替代的。为什么?是在它数笔之间有不可替代的个性。“签名”,是书法,是书法艺术的初级阶段,它不是书法艺术,但有书法艺术最重要的基因,即最单纯的个性。
中国古典书法理论常常谈到,一个书法艺术家的成功过程是:始于平淡,中求险绝,而后复归平淡。我以为这是许多门类的艺术家在艺术道路上所共有的“三部曲”。
始于平淡,有两层意义,一是最单纯的个性——拿起笔就签名,在那一瞬间,签名者决没有考虑签名的个性或风格,然而又有不可替代的个性,何等平淡无奇!第二层意思是,开始学习书法或绘画的技艺,老师开始教你怎样用笔、用墨,怎样配色等等,也是平淡得很。这些都是一般的技术接受,只要不是傻瓜,谁都学得会,所以这一阶段是相对平淡的,没有负担和压力的,因而也是相对自在的。
中求险绝,是艺术创作的开始,是寻找自我以求独立的阶段。这一阶段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艺术家往往故意与他人对立。你写草书,我就写楷书;你画天,我就画地;你画红绸子,我就画蓝绸子。这种行为又大多不是艺术家力所能及的,于是就常常出现一种走险的状态,把作品搞得特怪,特别极端。当然这也是一个很可爱的阶段,一个充满了希望的阶段,但不是艺术的最高阶段。最高阶段是再从这个层次回归平淡。
从第一阶段的技术准备到第二阶段面对五彩缤纷的世界和众多的艺术高峰,从而在艺术家的心里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人一旦承担过重的压力,精神上就会相对不正常,会走险,会迷茫,会失掉自己。天才之所以是天才的关键,就在于他在狂风大浪中能把握自己,在迷茫之后能找到自己,能渡过苦海,找到一块安定的绿洲。这块绿洲就是高层次的回归平淡,也就是返朴归真。
古今中外的大艺术家似乎都有一颗可爱的童心,称他们为大艺术家,不如称之“老顽童”。毕加索、马蒂斯、齐白石,其作品可谓天趣盎然,童心不泯。这就是高层次的回归。
中国文人常把书画称之为“玩弄笔墨”,数千年传流下来的书法画宝,真可以说是玩弄之作。如书圣王羲之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就是他和朋友“旅游”时的即兴之作。唐代怀素和尚的《自叙帖》是他酒后狂态所为。这是人的潜在的、完美的自我投射,是高层次的回归。
人类社会也有类似的情况。人类进化到某一阶段,有些人又想到要重新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与大自然结为亲密伴侣。当今世界风行旅游热,人们四处寻觅那山青水秀的一方净土,去做回归人类童年的美梦,这就是回归自然。
艺术家对此应有一种本能的预见力和彻悟力,他应比一般人进化得快一步,也就是说他应回归得更快一点,更洒脱一点。他的作品就如书法艺术,也似乎是他签字那样,轻松自如,不修饰,不造作——这是磨练后的自我,是真正的艺术个性。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坛风景线

他走着一条艰苦的道路
——记“龙学”家牟世金
马瑞芳
《文心雕龙》研究,已被国内外学者称为“龙学”。
龙年之初,山东大学中文系牟世金教授完成了人民文学出版社预约多年的《文心雕龙研究》。他对这部历时5年而成的40万字著作,虽不十分满意,毕竟了却了多年的一大心愿。
牟世金在龙学上的一个重要突破,有这样一段趣闻:吴富恒在任山东大学校长时,常向中文系教师们介绍西方文论大师瑞恰慈,有一次说到瑞恰慈的观点:“主观的情来自客观的物,客观的物制约着主观的情;物、情都要通过语言来表达……”。“物、情、言”关系,使牟世金怦然心动,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电光石火般地冲击着他:很有道理,颇为新颖,但又似曾相识。
“物、情、言……”牟世金回到书斋,日复一日地冥思苦想,穷追不放。书桌上摊开了各种《文心雕龙》研究著作,书架上取下经、史、子、集等有关资料,书页飞速翻动,红线蓝线一道道画了上去……
终于,牟世金从古老的中国“龙”的龙体中,捕捉到了那似曾相识的东西。和笑话大约同时出现的,是《中国社会科学》上刊出的牟世金严谨新颖的论文:《〈文心雕龙〉的总论及其理论体系》。本文提出:《文心雕龙》的理论体系就是以物、情、言三者关系为纲,以“衔华佩实”为主干构成的。
西方文论的只言片语给东方龙学带来新的突破。从语义学派到龙学,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个奇特的学术现象大约是吴富恒教授及其恩师瑞恰慈始料未及的。
牟世金早年师从于陆侃如教授,而今天能被称为“龙学家”,是因为他关于《文心雕龙》的著作已有注、译、选、编、系统的理论研究和年谱汇考等不下十种,得到国内外学者的首肯。程千帆教授曾称誉牟世金在《文心雕龙》研究方面“卓著成绩”。苏联学者李谢维奇在他的专著中多次提到牟世金的观点。日本学者安东谅称牟世金的著作为“精密的理论”。其实,龙学仅是牟世金教授研究工作中的一个“点”,他还铺开了一个广阔的“面”,眼下正在主持国家教委博士点项目“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史”的研究和撰写。著文必求新意,哪怕一点一滴,这是牟世金多年来所追求的。他涉猎龙学、古文论、经学、玄学、文字学、比较文学等,所论常有新意。
在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文艺理论方面应走自己的路。牟世金致力于传统经验的综合研究,无疑是必要的。但他目前正在奋力迈进的,却是一条十分艰苦的道路。因为他所要研究的任何一个专题,都非仅精通一家者所能为。
龙年前夕,牟世金出任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除了主持繁重的系务工作,作为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的秘书长,正协助会长和主办单位,为迎接今秋在羊城召开的盛大国际龙学会作种种必要的准备工作。


第8版(副刊)
专栏:

夜之海
罗力夫

一切都睡了。循着雄浑的呼吸,我邂逅了酣睡时的你。薄雾浩渺,可是你沉寂的睡意?湿漉漉的风,可是你吐露的梦呓?夜色绵延,可是你铺盖的风雨衣?可眼前,这一片颠簸涌荡着的沙漠,这滚动腾迭着的草滩,这一脉脉拥簇追逐着的山峦,以及在那峻峭的崖上,傲开着的无数银灰色的花团,都呈我一泓醒着的大地。哦,那浑朴的歌声,不就是俯冲的鹰群,不就是峥嵘的原始林,不就是直泻的泥石流吗!

白昼里,海的高吭的歌是衔在鸥群的亮翅上的。而此刻,你这深沉的夜之曲呢?
瞬息的夜闪中,我蓦地看到了你的雕塑:它正凝然伫立,铮铮轰鸣。夜风告诉我:是耿倔的潮汐义无反顾的心频,才雕出这满身棱角分明、纵横铿锵的旋律;是执著的雪浪前仆后继的情韵,才铸出那满怀凹凸的音符。所以,海之夜曲才这般悲壮和肃穆。

风,冻结了。流云,被稠稠的夜色粘住了。可海,月辉里仍不停顿地奔涌。请告诉我,你这大地的锅,为啥日夜滚沸着?
旋谢旋开的浪花告诉我:它见过衰朽的泥沼;俯冲不怠的潮汐告诉我:它见过涸竭的苇塘;不断变异的漩涡告诉我:它见过腐臭的山潭。为了不让僵化和陈腐去占领!所以每一瓣浪花,便是一颗心的爝火……

夜里,大地母亲太疲惫了。沉重的夜雾,是她倦怠的吸呼;银灿灿的露珠,是她梦里呻吟的泪。每逢此刻,海浪便开始蜂卷叠涨地涌向陆地;一队队捶揉着沙滩。就是再高再猛的浪头,赶到岸边也都柔情地匍匐下来。天际,那汪淡淡的霞,便是大海磨碎的血茧。
难怪,每当傍晚,大海总是涨起深沉的潮呢。
海,儿女们的营地。


第8版(副刊)
专栏:

石头印象〔外一首〕
王兆新
沉默才感到痛快
骚乱不属于你
风化解体没有敌意
安然栖息于漫长岁月
思绪蔓延与天地对话
正直地衬托世界之瑰丽
用一种姿势一种表情
获得了诗人笔下的永恒
致一棵树
秋风颜色愈来愈浓烈
绿的疆土逐渐萎缩
当最后一片叶子怦然坠地
溅起的是疏枝层次的透亮
勾勒秋天清癯的形态
滋长负载冷峭的传奇
葱茏并未随时光流逝
而化作构思在枝干间
待到冬的残骸浮泛水面
绿叶仍会撞响生命之钟


第8版(副刊)
专栏:

山村小景 刘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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