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27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文学作品

琼岛初潮〔报告文学〕
韩少华
北京至海口直航班机已飞临蓝色的南中国海北缘。无限风涛正在银翼下腾跃。此刻,我从舷窗间猛然得到这样一个印象:任何一种意义上的潮流,都是在无数波峰浪谷的推荡间消长沉升的。唯其如此,大海才拥有一个多层次的象征意义。
想象中,南中国海正荡漾着机翼下的这座岛屿,像是荡着一只绿摇篮……
是的,过去登岛,无论在牙龙湾的白沙滩上,在莺歌海的石油钻台上,还是在临高角的灯塔和铜鼓岭的雷达站上,我都曾感到这南海浪潮的温柔而执拗的推荡。两年前我就曾在西沙海域同当年度第23号台风擦肩而过。可此时海南人却盼着台风及其相伴而至的暴雨。岛上半年来一直缺雨。水电站停机。新的火电站正在赶建。海口市一处处购物中心的玻璃柜台上摆着成打的进口“僧帽”牌蜡烛。几次晚间采访都是秉烛之谈,以致某些宾馆豪华酒吧间里的古典风格的烛光氛围都顿减魅力。海口似乎正充满着期待感。
期待感也正撩拨着我。通报总算是通报上去了。从两位秘书口中也得到了“许士杰同志和梁湘同志表示可以接受采访;只是需要安排一下,请略候两三天”。随后又致以恳切的歉意……
难以有更好的答复了。虽说,近日清晨,在我楼前那片椰林掩映的区党委大院里曾见到许士杰同志穿一身半旧运动装、一手托个小收音机、一手半拢着拳、边听广播边坚持每日3000米跑步的身影;傍晚,透过那挂竹帘,也能望见他与梁湘同志工作间的灯光——可我,还是不便、也不忍上前相扰。可以想象,许士杰同志在党的十三大之后,又参加一中全会和中央工作会议,刚从北京飞回,他该有多少迫至眉睫的事情要做。
自从去夏人民大会堂发布海南将改为省级建制的正式消息以来,特别是诸种新闻媒介以高灵敏度传出许士杰和梁湘将主持建省筹备事宜以来,这两位曾活跃于粤海改革第一线的新闻人物,因其已退居二线却再次受命于中央而顿时成为国内外新闻界重新备加关注的对象。这一决策之非比寻常,已不言而喻。
关于许士杰同志,先是读过他那篇批评某民航班机服务态度不良的《假如我不是市委书记》,后又从《羊城晚报》得知,他被广州公众投票选为“十大杰出人民公仆”之首。当然,我还得知,这位曾在幼年就熟读医典、向往华佗济世之学的老战士,从戎却并未投笔。他擅长古典诗词和书法,与诗书名家如赖少其等多有往还。至于党的十三大期间,他在大会提供的讲坛上答中外记者问的情景,已同大会其它信息一道,为举世所共知了。
至于梁湘同志,却是先有幸同他曾在深圳竹园晤面,后又读了他以我国第一个经济特区的开拓者身份所撰写的《深圳的奠基和发展经验》,从他所概括的“五个转变”和“一个保证”中获益不浅。特别是亲聆他论述文化开发的意义,应力避国外不少特区虽取得经济繁荣而文化却呈现荒芜的那番谈话,印象尤深。后来又得知他当年赴延安,去东北,返韶关,直至主攻深圳的革命者同改革家统一于一身的经历,敬慕之情更强烈了。而今春我三访深圳的时候,他已经离开第一线,却仍在当地经济界和文化界友人口中,常常听到他的名字。记得临行前我还特地跑到市政府门外广场,同那尊“拓荒牛”雕像合了影才起程——那雕像,是他邀请名雕塑家潘鹤教授创作的。那印象迫使我对深圳精神至今难忘……
在海口市传达和贯彻党的十三大精神的千名干部大会主席台席间,我按下录音机的红键,心神曾一度远离会场,不禁想到——
千百年间,这里闭关锁岛,孤悬天外,仿佛
只是个瘴疠弥天的流放地。直到20世纪80年
代后期,才破天荒般地一下子成了四海倾
心的“热点”,从历史手中获得了一个机遇,
一个世纪性的巨大机遇!
因“采访需安排一下,请略候两三天”,趁这空隙,我只得跑一趟文昌。
文昌县,据志书记载,是个“民性温和,习尚朴素,情长礼厚”的地方。果然,一到境内,就蒙主人飨以名馔“白切文昌鸡”。席间还听说,文昌先民以鸡骨占卜吉凶,顿感兴味备添。又听说近来还有人取鸡骨为海南发展前景卜卦,并且多呈吉兆。而当我来到古路园村“宋氏祖居”,所得到的都是历史的实感,引人另有所悟。
文昌宋氏一门四姐弟——霭龄、庆龄、美龄和子文,其各自生涯曾怎样联系着甚至影响着20世纪的中国史,已是海内外共知的了。在文昌,还刚好碰上中山先生诞辰121周年。
追述起来,正是中山先生于1919年9月11日在广州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正式提出海南改省问题,并拟成与梁士诒、陈发檀等36人联名递交当时国会的建议书;后又成立海南建省筹备处,聘廖仲恺、胡汉民、吴铁城为顾问,却终未实现。其后又有主持广东军政的陈铭枢和已成国民党要人的宋子文,也曾着手改省事宜而未果。新中国建立之初,作为革命战争年代琼崖人民武装和解放后海南党、政、军主要负责人的冯白驹同志,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就建省问题上书中央,后来竟蒙受“地方主义”之类冤屈……而如果上溯到清光绪皇帝殿前重臣、两广总督张之洞,曾接理过文昌举人潘存所呈《琼崖建省理由与建设方案》一事,那么,海南建制这个关乎中国社会变革的历史课题,竟延宕近百年之久!
历史所刻画的轨迹如此悠远且又曲折。而最富于历史感也最富于象征性的却似乎是这样一个不无偶然因素的事实:许士杰和梁湘,当面受命于代总书记、总理赵紫阳同志,作为海南建省筹备组正副组长到达海口,首次出现在当地党政干部面前,是在1987年9月23日上午隆重举行的“琼崖纵队成立六十周年纪念大会”的主席台上;而他们首次出现在海南公众面前,竟是在当日下午海口公园的“冯白驹同志纪念像”奠基石旁!正是许士杰和梁湘,把他们对于琼崖纵队“红旗不倒”精神的敬仰之情,融进他们到职演说的改革主题中来;同时,也把他们对海南革命先驱者冯白驹的追思之意,汇入他们持锨为奠基石培土的节奏里去。这似乎是一种历史的偶合,又似乎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感谢李京燕小姐,承蒙她以蓬莱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身份,相邀到海口市她所投资兴建的台湾宾馆工地参观采访。她说,“台湾岛和海南岛,自古就是姊妹岛。我来这里办事业,是姊妹间的事情,是早该过来这边的了”。一脉姊妹之情,令人感动。还应感谢中国石油开发公司海南公司协调部的马树春经理。是他引着我听到另一种沉至地球深处的节奏。
在福山县椰林中一座已经开钻的石油钻台旁,我有机会同东方石油有限公司的那位笑容可掬的澳大利亚地质师菲力浦·雷利斯先生交谈:
——这里的风景和气候是不是同你的家乡有些相似?——是的,很相似。——但愿这能缓解一下你对家乡的思念。——谢谢,我想是这样的。——可惜这么美的地方,在我国历史上却长期是流放“罪人”的地方。——澳大利亚也长期做过英国的流放地,美丽而又荒凉、空旷;不过,这倒像一张刚刚铺上工作台的白纸……
至于那位我方作业队队长杨海滨,却神情迥异:“从大庆到江苏又到海南,我干的都是打眼儿要油的活儿。”他微眯着眼睛,若有所思,是个上海人。“活儿要漂亮不必说,还得从头积累跟外国人士合作的经验。不光要给国家拿油、拿外汇,还要给我们公司(江苏石油勘探开发公司)把牌子打到国际上去,给我们队拿下一页国际合作的队史,给我们这一代人拿下一个大机会!”
“一个国际大机会!”身边一个江苏口音的小伙子,递过一筒可口可乐,搭了腔。
离开井场,车到一棵大榕树下,见芭茅草丛里蹲着一座小庙,高不足二尺,被苔藓侵着;庙前供品堆积,香烟缭绕。我问一个搭车的本地老乡:“这庙供奉着哪家神灵?”答曰:“土地公公。”还说附近村民都盼这里打出石油来,就烧香祷告着“国家出油,自家出头!”
哦,莫非连土地佬儿的庙门,也该面向着那个“国际大机会”么?
“上级告诉我,说许、梁二位领导来马村考察,要我去汇报,”才到马村发电厂工地,这里的黄总就指着那座即将竣工的预应力结构巨型厂房对我说,“汇报什么?干完的就摆在眼前,没干的都在计划上面。让我去汇报还要吹牛?牛么谁也会吹。我只能对他们二位说:‘这么大的工程,我可真是第一次搞,第一次!’”
只看看这座华南首屈一指的沉井式地下泵房,看看这运用高压抽沙下沉法施工,硬要把个长42.5米、宽23.5米、高11米的钢筋水泥巨型结构给一点一点地整体“挤”入沙岩地层中去的新工艺,再估量一下这严格保证下沉的垂直度、稳定度和均匀度的精确施工要求,连我这个外行人也多少掂出这一连串的“度”所具有的分量来。再品品黄总那句“还要吹牛?”和“我可是第一次搞!”就顿感其内涵绝不只是“谦逊”而已。
工地林主任不觉示意性地摸了摸肩膀,说,工地刚刚结束为时四天的沉井浇铸突击任务;仅支撑作业平台就动用千斤顶1000多架!四天内作业量达1350混凝土方……
告别马村,而林绍梧摸着肩膀的手势以及杨海滨眯细眼睛遥望远天的神情,却在我眼前浮现许久。是的——
一个民族,如果既有一双好眼睛,又有一副
好肩膀,既看得清世界,又担得起未来,那
么,真正自立于人类各民族之林的机会,就
已临于脚下并将握于掌中!
返回海口,预期的采访开始了。窗外的椰影和热带日光交相掩映。窗内小几上两杯乌龙茶氤氲着香气。许士杰同志从容叙来,略显某种两个繁劳的工作单元间隙中的小憩式氛围。
“大会给我的一个突出印象是,民主空气好,‘透明度’高。”在问及中共十三次代表大会给他留下了怎样的印象之际,他用一种舒缓的却又不掩其欣喜的调子说,“大会决定把海南筹备建省问题放到中外记者招待会上去讲,也可以算一个‘透明’的例子。”
眼前这位满鬓霜痕的老战士,正含笑相对。见他穿一件半新的深灰短袖衬衫,似乎是忽略了摄像镜头惯有的某种要求。
“近来常讲的关于海南将实行比深圳特区更
‘特’的开放政策,这个更‘特’的提法,就出自紫阳同志的原话。那是十三大前夕的10月22日,趁紫阳同志赴广州参加叶帅纪念碑落成典礼的机会,我和梁湘与紫阳同志同机去北京参加大会,我向赵紫阳同志提到拟建的海南天然气管道工程。原来规划是管道直通广州,为那边的民用和工业发展提供能源;现在,海南将要建省了,天然气管道可不可以设计为中途经过海口市,先解这边的能源严重不足的问题呢?紫阳同志明确表示:天然气是海南产的嘛,海南要用,当然是应该先满足的了。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汇报,事情就这样一件一件地变得明确……”
谈到这里,许士杰同志率先朗声笑了起来。
“中央的关怀和支持是很大的,方针也是明确的,不过……”话语顿了顿,他的神情也随之肃然,“我们谁也不要忘记,海南岛是长期吃国家补助的,是靠了面朝内地、向北京伸手,才过得日子的。现在筹备建省,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转过身子来,把‘面向内地’,转变为‘面向世界’!要不然,还是让脊背朝着当今世界,再难得的机遇,也会从背后溜过……”
听到这里,我猛地想在琼北油田钻台边听到的那句带着江苏乡音的“一个国际大机会”来!
“近年国际经济形势出现了这样的新趋向,就是出现了国际性的产业结构调整动态,大批中等技术产业和劳动密集型产业,正纷纷向国外转移。比如说,离我们大陆很近的日本,还有号称
‘亚洲四小龙’,都取得了一段相当时期的持续高速发展。币值上去了,劳动成本也上去了。这就迫使它们不能不加快产业结构调整,把大批劳动密集型产业向劳力费用比较低的地区转移。当然,从金融动态看,这些国家和地区积累下的巨额外汇储备,也急需寻找新的投资出路。那么,在这种国际大背景面前,我们就必须正视这个非常有利的国际的新态势。中央负责同志讲过,在过去,我们错过了不只一次机会;现在就一定要抓紧当前的机遇了。那么,海南建省,恰逢其时么。就要逐步走向国际市场,并且进一步参加国际交换和国际竞争。这中间,海南的责任是特别重大的。这就要转过身子,改‘背向世界’为‘面向世界’!”
梁湘同两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变化。他在座,依然令人感到一个强有力的能源的存在。当我问他海南建省有何有利条件时,他爽然一笑:
“海南岛得天独厚,除了自然资源极为丰富,还表现在地理位置上。它处于西太平洋的半环形带上,正好是由日本到新加坡这条高水平经济发展地带的居中点。这就很有利于推行‘两头在外,大进大出’(“两头”指原料和市场)的新战略。很有些风来八面、左右逢源的意思。当然,特殊优势还在于中央给了比其他特区更‘特’的政策。”
“这个更‘特’的含义都包括哪些内容呢?”
“包括在物资进出口、外汇管理、金融信贷、基建审批、财政税收、土地使用和发展外引内联等各个方面,都给以更优惠、更开放的政策。一个实质性的表现就是,未来海南省的经济运行机制将是市场调节,经济结构也将可能不是以公有制为主的多种经济成份并存,而更可能是逐渐地改为以外贸、独资、中外合资和合作企业占较大比重的新结构。要管好二线,放开第一线。要实行境外人员进出自由、资金进出自由、货物进出基本自由。当然,谁要利用洋货搞投机倒把或是利用海南特殊政策套汇逃税,也还是要进法院的。除此之外么,凡是国际上于我适用的并且行之有效的一些作法,都是允许在海南实行的。”
当问及海南建省的另一层意义时,梁湘说:
“建设海南大特区,更深刻的意义还在于它将成为我国政治体制超前改革的试验基地。比如,我们提出海南政治体制的模式可以叫作‘小政府、大社会’,意思是要把大量经济工作交由社会去办、企业去办;政府将不直接干预企业的经济活动,其职能主要在于间接调节,发挥引导、协调和监督全社会经济运行的枢纽作用,以便下放权力、精简机构、减少层次,达到提高效率的目的。”
采访临近结束。话题自然转向海南发展前景的展望上来。
“有了新的发展战略、新的特殊政策和新的经济政治体制,海南的开发和改革就是大有希望的。以国际市场为导向的、工农贸游并举的外向型综合性经济如果得到有效的发展,那么三五年内赶上全国经济的平均水平,再用五至七年赶上国内发达水平,提前进入‘小康’阶段,就都将成为可能的了。总而言之,”说到这里,他轻轻地舒活了一下双肩,两手略微摊开,“我看,没有理由不抱乐观态度。‘亚洲四小龙’都有自己的起点么。现在海南岛正在自己的全新的起点上。有了更‘特’的主动权,就有了更大的‘弹性’,海南岛这只新的‘小老虎’是会跳起来的!”
临离开海南的前夕,我登上了海南岛东北端的铜鼓岭,在那座面临着三宝太监出使航行过的七洲洋的山间听一夜南海潮音,还蒙当地人相告,说这铜鼓岭遥对台湾的铜锣湾——莫非这正预示着一个姊妹间“当面锣、对面鼓”的竞争年代的到来么?从铜鼓岭又赶至本岛西北部的临高角,正遇上一个长风助浪、大潮涌起的日子。承临高县李茂忠县长相告,当年我人民解放军就是在勇渡琼州海峡之后,由这处伸向海中的岬角上登陆的。李县长并且邀我瞻仰了为此壮举而建于这角上的一座垒石而成的风帆形纪念碑。于是——
南中国海的浪潮,似乎一下子获得了一个新
的象征意义——无论是锣鼓竞奏,还是帆桅
竞发,海南岛面对着新的更广阔的海平线,
正从每一个潮头意识到这样的一层意义:挑
战,几乎跟机遇同步来临!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黄土地情思
李瑛
黄土地
黄土地是一种性格
黄土地是记忆
黄土地是含蓄而沉默的
它冲刷,它埋葬,它累积
在激剧的运动中成熟
黄土地是磅礴而精壮的
它有许多幻想和期冀
你听见风雨的声音了吗
你听见日月滑行
星斗陨落的声音了吗
它显示一种沉郁的力量
力量是美
它的概念是时间
时间刻进了碣碑
黄云在飞,苍鹰在飞
我想起无数
高山外的高山
流水外的流水……
黄河落日
等了五千年
才见到这庄严的一刻
在染红一座座黄土塬之后
太阳,风风火火
望一眼涛涌的漩涡
终于落下了
辉煌的、凝重的
沉入滚滚浊波
淡了,帆影
远了,渔歌
此刻,大地全在沉默
凝思的树,严肃的鹰
倔强陡峭的土壁
蒿艾气息的枯黄的草色
只有绛红的狂涛
长空下,站起又沉落
九万面旌旗翻卷
九万面鼙鼓云锣
一齐回响在重重沟壑
颤动的大地
竟如此惊心动魄
醉了,洪波
亮了,雷火
辛勤地跋涉了一天的太阳
坐在大河上回忆走过的路
历史已成废墟
草滩,爝火
峥嵘的山,固执的
裸露着筋络和骨骼
黄土层沉积着古东方
一个英雄民族的史诗和传说
远了,马鸣
断了,长戈
如血的残照里
只有雄浑沉郁的唐诗
一个字一个字
像余烬中闪亮的炭火
和浪尖上跳荡的星星一起
在蟋蟀鸣叫的苍茫里闪烁
武士俑
1
在我和历史之间
站着你
流星雨已经寂灭
史前期的青山已沉进海底
大西北的秋风紧了
蟋蟀在催剪寒衣
荒荆草莽里
掩映着锈蚀的断矛残戟
而此刻,你站在我的书桌上
站在我和历史之间
只有案头的小钟
嘀嗒嘀嗒地走着说
“我认识你!”
2
历史像黄土层
历史是不透明的
历史丢失了许多东西
秦始皇走失了一名兵士
哪里是你走来踏出的一道足迹
哪里是你的箭囊、鼓角、弩机
哪里是你的伙伴、你的方阵
哪里是你城堡下腥红的大旗
你草履短褐、勒带束髻
从容地站在我的书桌上
岁月和泥土都无法使
你衰老你仍然是十九岁的年纪
你走了两千载长路
磨烂了多少鞋底
此刻,尽管披满身尘土
仍掩不住一身豪气
哪里是你的家
关中?巴蜀?陇西
也许,风雪早掩埋了你的
茅屋,柴扉,父母,兄弟……
3
以精神的力量和青铜的硬度
证实你的存在和价值
此刻,你站在我面前
一声不响,像一位远来的
客人,陌生又熟悉地
望着我,望着我
读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望着我写诗
你对我投出烫人的目光
又像对我说些什么
你的身世,你的思绪
你的心头沉积的秘密
抑或对我的期冀
你十九岁如花的年纪
你眉宇间充满骄矜
浑身辐射出生命的力
也许有一天,夜半
骤然响起征战的鼓声
狼烟卷起枯蓬千里
你会立即跃起
披盔戴甲,疾驰而去
比箭更锋利
我相信你是忠勇的
相信你会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此刻,我不敢向你
吟诵金甲铿锵的苍凉的边塞诗
怕横飞的大雪下,马嘶声中
你会滚落燃烧的泪滴
4
大江已经东去
山岩层层解体
在我和历史之间
站着你,站着
一片沉默,一片惊愕
一片兴奋,一片警惕
站着十九岁的
一颗心在跳动
一副肺在呼吸
站着一个民族万古不灭的精神
从大树的年轮和地层深处升起
望着这渗进青铜的生命
在夜半的寂静中
我像听见远古传来的声音
在呼喊你和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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