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2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模糊的铜镜
钱钟书
《宋诗选注》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85年第四次重印后,我又作了些小小修订,主要在注解里。1987年出版社要第五次重印,但因旧版磨损,势必全部新排,我就获得机会,把修订处补进书里。同时,香港天地图书公司也出版这本《宋诗选注》。多承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慨然惠允,我很欣幸这本书得以在京、港两地分别印行。
香港版要我写一篇序文。我想,这本书在1958年出版,受到一度公开“批判”,还能继续重印,已经历了“30年为一世”。它当初不够趋时,但终免不了也付出趋时的代价——过时,只能作为那时期的一种文献了。假如文献算得时代风貌和作者思想的镜子,那末这本书比不上现在的清澈明亮的玻璃镜,只仿佛古代模糊暗淡的铜镜,就像圣保罗的名言所谓:“镜子里看到的影象是昏暗的”①。它既没有鲜明地反映当时学术界的“正确”指导思想,也不爽朗地显露我个人在诗歌里的衷心嗜好。也许这个晦昧朦胧的状态本身正是某种处境的清楚不过的表现。恰巧7年前彦火先生访问我时,谈起这本书,记录下一段话。我省力偷懒,就抄袭他写的文字罢,因为他的也充得是我的,而我的何妨原是他的。
“这部选注是文学研究所第一任所长已故郑振铎先生要我干的。因为我曾蒙他的同乡前辈陈衍
(石遗)先生等的过奖,〔他〕就有了一个印象,以为我喜欢宋诗。这部选本不很好;由于种种缘因,我以为可选的诗往往不能选进去,而我以为不必选的诗倒选进去了。只有些评论和注解还算有价值②。不过,一切这类选本都带些迁就和妥协。选诗很像有些学会之类选举会长、理事等,有‘终身制’、‘分身制’。一首诗是历来选本都选进的,你若不选,就惹起是非,一首诗是近年来其他选本都选的,要是你不选人家也找岔子。正像上届的会长和理事,这届得保留名位;兄弟组织的会长和理事,本会也得拉上几个作为装点、或‘统战’。所以老是那几首诗在历代和同时各种选本里出现。评选者的懒惰和懦怯或势利,巩固和扩大了作者的文名和诗名。这是构成文学史的一个小因素,也是文艺社会学里一个有趣的问题”③。
当然,不论一个时代或一个人,过去的形象经常适应现在的情况而被加工改造。历史的过程里,过去支配了现在,而历史的写作里,现在支配着过去;史书和回忆录等随时应变而改头换面,有不少好范例。我不想学摇身一变的魔术或自我整容的手术,所以这本书的《序》和选目一仍其旧,作为当时气候的原来物证——更确切地说,作为当时我自己尽可能适应气候的原来物证。
我只补充几句话。文学研究所成立时,我原是外国文学组的成员。郑先生以所长而兼任中国古代文学组组长,忽然把我“借调”过去,从此一“借”不复还,一“调”不再动。我选注宋诗,是单干的,花了两年工夫。在当时学术界的大气压力下,我企图识时务守规矩,而又忍不住自作聪明,稍微别出心裁。结果就像在两个凳子的间隙里坐了个落空,或宋代常语所谓“半间不架”。我个人学识上的缺陷和偏狭也产生了许多过错,都不能归咎于那时候意识形态的严峻戒律,我就不利用这个惯例的方便借口了。
1988年1月于北京
(按:这是作者为香港版《宋诗选注》所写的前言)
①参看斯丹福《诗歌的各种敌人》(伦敦·1980,63页)考论由于制造材料的局限,古代镜子在希腊、罗马著作里往往成为错误、糊涂观感的比喻。
②最近看到胡颂平《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台湾·1984,20至21页)评及《宋诗选注》,对选目很不满意,并认为迎合风气,却说:“注确实写得不错”。
③彦火《当代中国作家风貌续编》(香港·1982,64至65页)。


第8版(副刊)
专栏:

乐在深心种砚田钱君匋
我的同窗好友陶元庆先生在30年代去世,鲁迅先生非常慨叹,认为从此中国很难找到一个理想的教授图案的人。当年灯下读到先生的纪念文字,不觉泪眼模糊,为元庆,为先生,也为自己。那年月我虽然酷爱书画篆刻,也写新诗、散文,也作曲,但都是业余活动,为了养家活口,在开明书店当美术编辑,设计装帧,才是我的专业。这些事在老板眼里近于打杂,并不看做艺术创造。我的同行们也一样。处于抑郁状态下的实用美术得不到发展,是很正常的。
光阴荏苒,我从事书籍装帧已将近60年,不过在退休之后,书画刻印才成为我的专业,对书籍装帧已经退居业余活动,但还是很有兴致的。
现在书籍装帧——工艺美术的队伍壮大了,韦君琳便是这队伍中的普通一兵。他家境清寒,早年丧母,仅仅为了证明没娘的孩子一样可以成为对人民有用的人,一开始就勤勤恳恳,默默地耕耘着,习画18年来,出版了5本小书,虽不太成熟,也算初试锋芒。尽管艺术评论家们反响不大,然而,他撒下美的种子,却走入橱窗,走上书架,走入商店,一束一束小花,开在报刊题头文尾,开在农村黑板报上,开在碗碟杯盒上,并不局限于书面,比我的领域广阔得多,这总是令人欣慰的事。一个人平凡的劳动,同千千万万同胞们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发生了联系,为别人增添了美的享受,对美术工作者来说便是最大幸福,可以终身乐在其中。
君琳的画,采撷题材的范围很广,人物、山川、花草、鸟兽、虫鱼,都是他创作的素材,我以为奔放不足,严谨多于灵动浑涵,希望他多多写生,多临前人名画,精读画论,苦习书法,多从诗词名作中吸取灵感,把一般人视为匠艺的工艺美术,提高到诗意逞深、气度淳厚、动人心弦的艺术境界。既有民族特色,又有鲜明创作个性。
当年,鲁迅预言过:在连环画作者群中,
会出现新的福楼拜和巴尔扎克。我要说:工艺美术园地中,同样会产生达·芬奇、拉菲尔、毕加索、库尔贝、莫奈、列宾、马蒂斯、莫迪
里安尼以至荆浩、关同、徐熙、黄荃、青藤、
白阳、八大、石涛、赵之谦、吴昌硕、齐白石那样的大师。历史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河,能涌出什么样的浪花,要时间来回答,要后代子孙来证明。
君琳很年轻,作品也年轻。到下个世纪,他还不足花甲之年,只要锲而不舍,前程是灿烂的。
君琳自学成才,没有文凭,这件事会不会给他带来一些歧视?但愿没有就更好。其实,名牌大学未必没有出过草包,名教授的弟子未必都出色。我认为一个作者的作品就是文凭。做人、治学,名实相副为上,有实无名,个人不应计较,只要坚持苦干,甘于寂寞,有实学,名会自来。万一无名,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有名无实,无名无实,那就不在议论范围之内。无论教育事业多么发达,也不可能人人大学毕业。为了重视人才,我想借此机会为无文凭而有实学的人们呐喊几声!
我老了,成就有限,回顾往事,不免悔恨。君琳到我这个年纪时,比我们这代人有成就,那就是我写此文的主要原因。
未来属于今天无名的青年,愿他们奋飞!老年人要助他们一阵东风,乐于为无名青年开路,完成艺术史上的接力赛跑!(附图片)
忆故乡小景(中国画) 韦君琳


第8版(副刊)
专栏:

白云遐思
高扬
乘道格拉斯飞机从罗马飞向意大利南部的雷焦·卡拉布里亚。飞机在地中海云层上翱翔,俯视棉絮般成团成片飘浮着的白云,引起了我的诗情和遐想。我国古诗人在地上望白云、看白云,抒发出各种感情: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说山中的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如此等等。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古诗,读之既久,也唤起过诗情,但虽然粗通格律而未谙古韵,不敢写诗。“一二九”运动时,在北京读书,写了一首叙述“九·一八”事变前后个人经历的古风体诗,是给自己看的,记着这首诗的日记本,不久被宪兵抄走了。1945年秋下太行山,归沦陷14年的东北故乡,驰马平原,诗兴勃发,马上炼句未成而罢。1960年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贵阳工厂锻炼,感慨殊深,写了两三首短诗,其中留别汽车制造厂同仁诗,曾被化工部造反派抄走追查过,该厂领导同志推说不懂诗,记不得那些辞了。1966年春,偶练毛笔字,写了杜甫《咏怀古迹》中“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那首七律,顺手放到办公桌抽屉里,7月被造反群众抄出来,有一位青年说我作的这诗发泄对党的不满,思想反动,写了大字报,逐句做了注释。不知什么人指出那是杜甫诗,我才免被诗祸。文革中写过几首语涉怨诽的诗,又因未查韵书,恐有乖诗法,始终不曾示人。1977年冬重新参加领导工作,拨乱反正,栖栖惶惶,想偷闲读诗而不可得,更谈不到写诗。我想此时的望白云而兴感,该算是故态复萌吧?然而空中景象多变,诗情也转瞬即逝了。我忽然明白,伤离吊往,叹老悯悲的诗,我不愿作,而忧愤深广的诗又须历经困厄,俯仰今古,才能作得出。杜甫、陆游的身世,使他们“凌云健笔意纵横”;屈原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所以《离骚》才成为千古绝唱;而白居易晚年居洛阳,耽于闲适,所作就没有其讽喻诗那样为人传颂了。我虽然有幸游览了青年时代就向往的古罗马,结识了这里具有罗马精神的现代革命党人,但对比之下,东望云天,却欣然于祖国人民的奋起和即将“飞龙在天”,睥睨环球。回顾平生,心境趋于沉静,而没有了激情也就没有真正的诗,这乃是理所当然的。思绪萦绕,不觉眼中碧水青山,飞机已经到西西里附近的上空了。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书到用时方恨少
李克因
认识社会,搞创作,一少不了生活实践,二少不了书本知识。前者可获得亲身感受;后者可借鉴前人。历史不能割断,谁都没本事两手空空平地起楼台。
所以重视文化的国家和个人无不讲究藏书。北京图书馆虽已早具规模,国家还是不惜巨款大兴土木,把它建成目下世界第二、远东第一的大馆。私人藏书更是优良传统。有人宁可压缩生活费用,也要把心爱的书买到手,以备不时之需。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是杜甫回忆青年时代文思之捷,也是他的深刻体会。读书自然是经过消化的,绝非生吞活剥。选取少许为我所用,则要“合法”。毛泽东的诗句“一唱雄鸡天下白”,便是从唐李贺《致酒行》里的“雄鸡一声天下白”翻过来的。但每首诗作只能用一句,多了不行。
“书到用时方恨少”,也是经验之谈。找个什么根据,论到什么事物,却想不起来,书又不凑手,这是很大的遗憾。“恨”将起来,便要发愤,逼着自己多读书、多买书。
有一度,若是著书人在政治上
“垮”了,他的著作便彻底“贬值”。许多名字一旦成了“牛鬼蛇神”,写的书便成“毒草”。现已明白,其实大可不必。当时借阅无门,也不免兴
“书到用时方恨少”之叹。有些书已经过时,有人处理掉,有人留着,我是主张留着的。世界上没有无用的书。不是说,正反面的东西都要了解,才算全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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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水浒人物
黄永玉画
▲鲁智深:赶出五台山,还有一指禅。
▲高俅:这一球踢出个小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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