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23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剧谭

古树新蕊
——婺剧《白蛇前传》的启示
黄宗江
余帝炎黄之苗裔兮,自襁褓以来就成了中国戏曲的一名忠实钟情观众,朦胧中也许白蛇就是我初恋的最人道主义、最美的女性了。日月如梭,看过了多少年多少场的白蛇传。“浙东何止山川美,又有新声说婺州。”(田汉1962年句)最近,来自古婺州——金华的浙江省婺剧团携《白蛇前传》等入京演出,又勾起了我对初恋“情人”的思念之情。
我的确看过记不清多少次白蛇传了,怀旧不已。“猛回首避雨处风景依然!”“断桥”中梅兰芳和他的伴侣相扶退场,“祭塔”中尚小云泣诉响遏云霄,“游湖”中荀慧生含情一如春雨……赵燕侠、关肃霜、杜近芳、刘秀荣……程继先、俞振飞饰许仙在白堤上奔逃的漂亮的滑跃……我还看过、听过常香玉在朝鲜战地的土台上,其钢喉与飞机大炮齐鸣,其柔情又似无尽江水;其伙伴小生赵义庭在惊吓中一个高高跃起再跌落的坐子,落个满堂采。还有多采的一次又一次的川剧……我甚至记得1958年“大跃进”时,和禹县县委书记一同从窗口跃进剧场,争观他们禹县的名角李金波演出的河南曲剧“断桥”。一出场,李金波口衔着甩发中的一小缕青丝,亮相,过门,开口,那一缕鬓发自唇间跃离,就像是难言的衔恨。我不禁为之倾倒,多年来老想写一短文,题为《一招一式》。俱往矣!这么多位大师的招招式式都像是雷峰塔的瓦砾无存了吗?我就是背着如此沉重的历史的传统的包袱,再次进入剧场,一观《白蛇前传》,一聆“婺州新声”。
大幕启,那白蛇不是在下山,或在游湖,或在收服小青,而是被锁于西天一角的擎天柱上,被两条半空悬下的粗大铁链捆绑,导表演设计了一系列“绕链”、“蹬链”、“扯链”、
“断链”等成套的既源于传统而又有所创新的程式动作,给予了观众开场即新的感受。白蛇终于挣脱枷锁,于是“下凡”、“游湖”、“结亲”直到端阳“惊变”。这一惊变,即白娘被许仙劝饮雄黄酒,酒后难持,变转蛇形,许仙惊倒昏厥。幼时观剧,帐中出现白蟒,后来海派舞台变本加厉,那白蟒双目还要加电灯泡,口吐红信,这当然是恶俗有损舞台形象的。解放后的演出就点到为止,什么也不出现了,当然是可以称许的“舞台净化”,但观众如我,每当童年情趣难见,总觉得这回避里又缺了点什么。这次演出的“惊变”却在舞台技艺上也产生了一种“惊变”:白娘骤醉,外披轻纱抖脱,内着白亮紧身衣,显现了水蛇似的人体美,用舞姿表现了蛇形变幻,仍以戏曲程式为主,却揉进了芭蕾乃至现代舞的因素,妖娆万分,足使许仙吓倒,观众倾倒。“惊变”后“盗草”、“水斗”乃至“断桥”,小青追杀许仙,许仙一系列的滑跌,大见功夫,更见人物与意境,前面提到过的前辈许仙们也会叹为青出于蓝矣。直到小青追上许仙,突然一跃而起,以双腿缠住许仙腰身,如风旋转,既惊且险亦美,又是一绝。接下来就是所有剧种“断桥”中都有的小青追杀,许仙逃躲,白娘卫护的三个人物的大动中突出大静的定格造型(见左图:张建敏饰白素贞,陈美兰饰小青,周志清饰许仙),婺剧于此又在固有的程式动作中做了千姿百态的创新设计,在戏曲程式中更进一步揉进了现代舞蹈与雕塑艺术。我不是说这些年轻美丽的演员在功力上已超越前贤,而是由于整个演出所追求的综合美,乃美不胜收也。
剧场艺术是一种程式化的艺术,融“唱念做打”于一炉的中国戏曲可说是世界艺林中独有的一种“歌舞诗剧”。剧种的定性或定姓,旨在于分辨其程式之异同。诉诸视觉的“做打”即舞蹈,似乎比“唱念”即诉诸听觉的音乐,更是难破难立。此剧在舞蹈程式上大有突破,在音乐程式上虽也有所建树,但相比之下却仍嫌破立不足。婺剧是个多声腔剧种,此剧属唯簧。我想,在姓婺的顶盖下,能否再吸收本剧种所拥有的高腔、昆腔、乱弹、徽戏、时调而成为一种新歌剧。我进一步幻想,剧之有姓如人之有姓,但经过种种爱情婚姻,姓氏亦难稳定。在音乐上,戏曲是否有待于突破自古以来的两大“曲牌联套体”与“板式变化体”而形成每一剧均可另行作曲的新戏曲呢?或为狂想妄言。
总之,《白蛇前传》给我的启发在于:承认程式、批判程式、继承程式、创造程式、发展程式,把“程式”二字直易做“传统”也是可以的。婺剧的实践能否对我们的文化振兴中或全盘否定或全盘肯定传统的争论有所启发呢?我佩服浙江婺剧团努力于追求时代精神、现代意识、当代观众,以求代代相传。
正是:危机中但见一线生机,细胞分裂,便生机无限!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一个研究范例的联想
吴方
眼见近年文艺批评与研究一片活跃,目不暇接,有如唱戏——“唱、念、做、打”,行当甚多。但静下来思量,似乎“花架子”与“老套子”不少,“空论”的成分多于“实做”的成分。这个“热”那个“热”,主张发了不少,接下来,虎头蛇尾了,过眼朦胧了,说“雨过地皮湿”大约是不错的。自然,更为难解的是一些无多大效益的争论,逞了笔墨,费了精神,误了时光,更令人起“言浮于事”的感慨。
近日读了一本重版旧书《孟姜女故事研究集》,读后喜悦而惘然。这本几乎遭到忘却的书是已故顾颉刚先生编著的,算来已是60年前的事了。未想这个挺冷的题目,竟曾燃起过顾先生以及钟敬文先生等人的热情,如今虽已为陈编故纸,却自有不会被遗忘的价值。
使人感兴趣的,不是孟姜女故事本身,而是作者的研究眼光、方法和态度。我们往往会觉得这类题目真是不值一做,但顾先生却认为:“天下事只有做不做,没有小不小,只要你肯做,便无论什么小问题都会有极丰富的材料,一粒芥菜子的内涵可以同须弥山一样。”他说了也做了,即从某一故事的演变入手,经耐心、细致的搜讨,对材料加以考辨和纵横(时间和地域)比较,便大致能勾勒出一个文学形态演化的系统,理出其变异、转化的规则。而这样做的意义又不局限于对俗文学或经典之作仅作本事考据的旧范围。可以说,这项工作对于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文学研究是有开创性的。尽管作者也许并未意识到——他提供了一个新的而又实在的研究范例。
我们一方面会惋惜于这个范例在60年间未能产生广泛的学术影响,另一方面会由此而联想到:今日的文艺批评和研究欲求更大发展,也需要建立类似的范例。这种范例毕竟太少了。
透过一个故事演变的描述范例,我们或可了解,一种偶然的现象如何因社会政治、文化的影响而带上了必然性,而且历史和艺术的不同要求又如何在其中错综消长;观察故事如何“随顺了文化中心而迁流,承受了各时各地的风俗而改变,凭借了民众的情感和想象而发展;我们又可以知道,它变成的各种不同的面目,有的是单纯地随着说者的意念的,有的是随着说者的解释的要求的;我们更就这件故事的意义上回看过去,又可以明瞭它的各种背景和替它立出主张的各种社会的需要。”在这种平朴的眼光里,已经隐含着一些现代学科方法的胚芽,比如实际上已经开辟了比较文学的方向,触发了文化批评的契机,开拓了对俗文化以及神话、传说的研究领域,以至于同西方晚起的结构主义理论、接受理论在功能上亦有暗合之处。尽管不免还有理论提升不够及言犹未尽之憾,顾先生的工作总归称得上空谷足音。且还有作学问上的格调更为难得,如不好发空泛之言,不唯经典,不重雅轻俗,不赶热闹不怕寂寞等等。所以刘半农称赞他:“你用第一等史学家的眼光与手段来研究这故事,这故事是二千五百年来一个有价值的故事,你那文章也是二千五百年来一篇有价值的文章。”
刘半农所谓“有价值”,显然也包括研究本身所体现的宏观气象,取势高远,视野宽广,在历史比较中,有前所未发的内容、兴味可资发掘。这个研究范例本身也说明,时下有些流于空泛、主观的宏观研究颇为人所诟病,原因并不在这种研究本身,却常常是与研究者的准备不够,匆匆上马有关系的。其实宏观研究的前途远大得很,只要你实实在在安心去做,就会发现宏观与微观本是相辅相成的。老子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故而顾先生虽然是从大处着眼,又是找了细处入手。这样看来,宏观并不是简单地见林不见木,微观也不是简单地见木不见林,二者并非相斥相离了。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不忘那“风雪帽”
——访《雪城》导演之一李文岐
丁浪
许多观众看了电视连续剧《雪城》后,称赞片头很有特色,主题歌伴着一顶在风雪中滚动的帽子,一下子就将观众带进特定的意境中去了。
该剧导演之一李文岐深沉地对我说:“这个设计是动荡的生活所给予的。”当年,他也是北大荒的“知青”,至今留给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件“兵团服”和那顶“兵团帽”。“知青”返城有一种强烈的被抛弃感,一切都听由别人摆布,画面上火车奔驰而过,一顶“兵团帽”被扔在风雪中,它滚呀滚向哪里呢,不知道,没有归宿,是个删节号。他创作的主题歌词,没有高雅的言词,全是些大实话,他觉得这样的大实话似乎更能表达北大荒“知青”当年既复杂又单一的心态。李黎夫采用陕北“信天游”的曲调谱曲,也是为了更能抒发深藏在一代“知青”心底的那种摇滚式的不安定的呐喊和抗争。
李文岐从北大荒返城后,扛过大包,掌过大勺,跑过龙套,开过车……那会儿有人说这小子身上有艺术细胞,可以搞艺术。后来在黑龙江艺术研究所所长陈巅的支持下,他闯进了影视圈。又有人说他纯属开车的料,哪能当导演。他确实没有导演的派头,还像北大荒的哥儿们,但他对艺术有执著的追求,有股闯劲,谁说什么都不在意,只认准一点:路是趟出来的,不趟就没有路。他虽然导过几部电视剧,但总不称心,总想拍一些自己熟悉的“知青”题材的片子。其实,写“知青”的电视剧已经不少,但他力图站在历史的高度去审视这一代人的追寻,不是表现悲剧的存在,而是表现美的存在。一种古朴坚韧的美,一种为求生存敢于向任何恶势力进行苦苦争斗的精神力量,而它是北大荒孕育出来的。在北大荒最大的惩罚是孤独,在磨难中大家互相体贴、互相支持,这种巨大的感情力量温暖了他们的心灵。剧组由此确立了展示人间美德为美学追求的总体方向,并上升为对这一代人的生命价值的新的肯定。为了表现这种意蕴,他试图建构一种气氛,叫作“红色的煎熬”,很多空镜头都有太阳,不管什么画面都放在太阳里头。他认为这似乎有助于容易说清楚这一代人的历史与思想形成的历程。
他发挥了画面造型的潜在功能,北大荒的大风雪,一片静静的白桦林,在冰雪水中流动的木排,哈尔滨的欧洲古典式的建筑、教堂,石头子马路……整个情调、气氛、色彩都显示出北方独特的风采。他说:不仅是景物色调,人物的气质、语言、情感与思维方式都应该是北方的。他想沿着“北部片”的艺术风格去做些有益的探索。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文化管理的随意性
顾土
有这样一件事。一位演员因演唱自己创作的歌曲《一无所有》而出了名,几乎每次演出都引起全场观众的兴奋,涌来阵阵热浪。不料,这竟招致许多麻烦。有些人不时跑来干预,或是斥责演员,或是警告演出主办单位,而干预者既不属文化管理部门,也不在演出公司任职。如果干预的问题牵涉法律倒也无可非议,但多是些诸如《一无所有》的演唱次数、某个演员能否上场、表演风格是急是缓一类的事情。
从这件事来看,目前的文化管理的随意性是很大的。首先是职责不分,政出多门。演出什么节目、什么形式,本应是文化管理部门的事,但旁的部门也能横插一杠子,决定取舍。或许这又是一种“横向发展”吧!二是管理缺少章法,个人好恶、主观判断往往能够左右一切。过去在文化内容和形式的审定上一向没有具体的标准,常常依据的是些极抽象的条文和随时都可变更的通知,使得审定人员的目光可伸可缩、可左可右。一部作品、一种艺术、一名艺术家,只要某个人物说了一句话,或荣或辱,从此决定了命运。根据呢?天知道。
如今大家都在谈论文化市场的开放,但我看,如果文化管理的随意性问题不解决,就很难有所成就。因为文化市场上的任何活动,都可能被各种“有关”单位按照自己的土政策横加干涉。要想真正活跃文化市场,恐怕各管理部门的职责、权限必须分明,管理工作所依照的必须是国家颁布的规章制度和法律。当然,还要精简繁复的管理、审批环节,否则,拜十几座庙,求几十位菩萨才能办成一件事,芝麻大小的问题一扯皮就一年半载,谁还有热情?另外,文化管理部门和从事文化事业的组织、个人的关系,是否可以从以前的依附关系改为合同关系,根据有关法律和规定签约。假若出现矛盾,可诉诸法庭,公开审理,让文化市场的监督管理公开化、社会化,以便约束管理工作的随意性,也限制营私舞弊一类的行为。


第8版(副刊)
专栏:

新邮政(幽默画) 白善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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