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2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美的历程》在台湾
李泽厚
今天能够为我这本《美的历程》写台湾版序言,真是非常高兴。
记得小时候学历史,那一连串“国耻”,曾经像石块似的,不断地压着我幼小的心灵,使人难过得透不出气来,马关条约的割让台湾,便是其中很沉重的一块。不久,我也亲身领略了当年太阳旗下的恐怖。所以后来上大学和进研究所治中国近代思想,对谭嗣同等人甲午战后悲歌慷慨的种种活动和思想,感到格外亲切。这种似乎“过了时”的“爱国主义”,于自己选择研究中国思想史、写《美的历程》以及在这些研究中表现出所谓“偏爱”传统的倾向,是不是也产生了某些影响呢?这问题,我以前没有好好想过,今天不知为什么,却突然涌上心头。
如今,台湾已回归祖国数十年了。尽管仍有不足,但建设也已不错:经济繁荣,生活丰裕,这便是很值得庆贺的。可惜我还没可能来观光这个宝岛,来见识和欣赏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那许多古典奇珍。大陆与台湾的两岸分隔已经多年了,现在在学术上、文化上开始沟通,确乎是件特大好事。本来,共同拥有着孔孟荀韩、屈骚老庄、秦雕汉刻、魏晋风流、唐诗宋词、明清实学……等如此多方面丰富而悠长的文化语言,历经内忧外患仍顽强地生存发展着的中华民族,一时的分离与歧异,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又怎能阻挡得住彼此声气相求和心心相印呢?正因为此,也因为自己的著作能在台湾拥有读者,并作为第一个给自己著作的台湾版正式写序的大陆学人,我备感欢喜。
我的其他著作也已在台湾翻印出版,其中有被删节改动的地方,这大概是出版者确有难处所致。联系到其他一些事情,使我感到,虽然体制有别,两岸在政治阴影笼盖一切等方面,却又有某些相似。当然也只是依稀相似而已,并不相同;但居然有此相似,是否与我们共同传统中的缺陷,也有某种关系呢?这似乎可以令人思考。我希望,随着两岸各方面的共同进步,共同走向一个高度民主的、自由的、多元的、法治的国家,这类现象也将逐渐消失,那时我就可以给我的所有著作畅写序言了。
是所望焉。
1987年10月于新加坡
(按:这是作者为他的《美的历程》台湾版所写的序言)


第8版(副刊)
专栏:

炸酱面
刘心武
人饿极了,脑子里就要浮现出最想吃的东西来。我问过一位老同志,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屈蹲了7年的大狱。他让我猜他饿极了或勉强咽着极糟糕的食物时,脑子里热腾腾香喷喷地浮现着的食物是哪样。我起头净往山珍海味上猜,因为这位老同志,本是搞外事工作的,想必灯红酒绿的宴席上的佳肴,最能勾起铁窗中的他的浓酽的回味。他坚决地否认了。看我总猜不着,他便提醒我说:就是北京人平日常吃的好东西。我便猜烤鸭子、涮羊肉,他还是摇头。后来他告诉了我谜底:炸酱面。
去年秋冬在美国访问,时间过了一个月以后,就开始想家。家是最具体的东西。具体到厨房里油锅热了,妻子把生菜倒进锅里,所发出的那么一种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声音,然后还有锅铲碰撞锅底敲击锅帮的声音。吃了美国朋友破费招待的英式煎牛排、法式烤龙虾、德式烩羊腿,以及许多中餐馆的各式风味菜,自己一路上也掏腰包吃了无数“麦当劳”及其他快餐连锁店的汉堡包、三明治、意大利比查、墨西哥煎饼、日本寿司、印度尼西亚抓饭,胃口总算不错,也时时发出“值得一品”的感慨。但越到后来,心里头就越想家里的饭,脑子里不禁活脱脱地浮现出最怀念最向往的食物,哪一样呢?说来莫怪——恰恰也是炸酱面。
我本是四川人,但8岁就来北京定居,30多年过去,我在生活习惯上已大体上北京化了。烤鸭子和涮羊肉固然是北京的代表性美食,一年中吃的次数不算太少,但毕竟不是日常的食物。像豆汁、炒肝、炸糕、切糕、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芸豆卷……更只是偶一享之的小吃,不可能正经当顿儿的。日常如同汽车进了加油站,郑重其事地补充能源,大口大口吞食的,往往还是炸酱面。
仔细想来,在美的事物中,给予人最持久的享受的,还是常态的美。炸酱面于我便饱蕴着生活的常态之美。人在沙漠中渴望生命之绿,头脑中未必浮现出风景名胜地的修林茂竹,倒很可能油然地显现着家乡最平凡然而也最生动的一角绿野。我在纽约夜里独宿思念北京时,头脑中似乎并没有凸现出天安门城楼或万寿山的佛香阁,倒是我度过童年时代的那条灰色的胡同,以及胡同中那株皮瘤累累、绿冠摇曳的老槐树,在我脑海中沁出一派温馨。
在旧金山的唐人街,也曾巴巴地寻到一家卖炸酱面的中国餐馆,搓着手咂着舌要了一碗炸酱面。但端来以后,看不中看,吃不中吃,总觉得是赝品。的确,炸酱面这类家常便饭,必得由家里做、在家里吃,才口里口外都对味儿。所以炸酱面里实际上又凝聚着一种家庭之美,亲情之美。
就我所知,许许多多的北京人家庭,一年四季里的家庭快餐,主要便是炸酱面。炸酱是一次炸一大碗,乃至一大钵。一般用黄酱炸,也有用甜面酱炸的。汉民炸酱里一般都放肉丁。炸酱里不兴放净瘦肉肉丁的,那样炸出来拌进面里反不好吃,一般是肥瘦兼有,炸酱放凉了后上头可以汪着一层油。回民及一些怕荤腥的汉民则时兴往炸酱里搁鸡蛋或虾皮,油不那么重,炸得放凉了不汪油,看去很像美国人爱吃的巧克力酱。炸酱面的面条最好是和面来自己抻,或擀成薄饼状再切成一条条的,当然现在双职工居多,难得自己弄。一般都是在粮店买现成的切面,实在没有切面,则挂面、方便面,也都可以拌炸酱吃。只要面煮得热腾腾的,炸酱就是凉的也无碍。当然讲究一点的,还是顿顿都把炸酱熥一下再吃。吃炸酱面时一般都要准备足够的菜码,夏天黄瓜小萝卜最佳,洗干净了不切,攥在手上边吃面边啃几口,那知足劲儿就别提了。冬天则用大白菜、菠菜、胡萝卜切成碎块长丝用水焯了,配着吃。多半还会剥几瓣白亮亮肥嘟嘟的大蒜,花插着吃。唉,炸酱面哟,时下的北京城——也许还不仅仅是北京城,恐怕还有许许多多北方的城市乡镇,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双职工,普通的百姓,主要靠你提供日常的热力和动能,在各自的位置上活跃,编织、推进着被我们以激动人心的字眼命名的民族大业。作为一种民族文化,一种社会生态景观,你会长存吗?
炸酱面的主要成分还是淀粉。据说以淀粉为主的饮食结构是一种落后的结构。不过我们这么一个人口数目庞大的民族,恐怕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为以精肉蛋乳和菜蔬水果为主的那么一种饮食结构。所以炸酱面至少于我辈除了实用价值外,也还具有某种暂难消弥的审美价值。我不禁想起1966年9月底的一件事。那正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最疯狂的“红八月”旋风刚刚卷过不久,我和当时任教的那所中学的一批教师被“红卫兵”遣送到北京远郊一个偏僻的山村进行劳动改造,遣送我们的“红卫兵”不久就陆续回城继续他们的造反去了,山村淳朴的农民们得以公开地善待我们。有个贫农小伙子,叫张连芳,同我处得很好。他父亲是个老贫农,身体很衰弱,老伴早已去世,又无别的子女,同张连芳相依为命,连芳每日下地干活挣工分,他就管在家做饭。有天傍晚,张连芳把我叫到僻静处,跟我说:“过两天该国庆节了。俺跟队上说了,跟你们的头儿也说了,节里让你到俺家吃。你那点问题算不上反革命,俺爹跟俺不怕。”我感动得本已浑身微微颤抖,忽然又听他凑近我耳朵说:“俺爹给俺俩做好吃的哩。你知道吃啥吗?吃面条儿哩,吃炸酱面哩。你吃过面条儿吗?吃过炸酱面吗?”他那最后两句落进我耳朵里时,我灵魂感动得犹如飓风扫过大海,我紧紧攥住他粗大皴裂的手,抬眼一望,他脸儿红红的,放着光!鼻子一酸,我扑簌扑簌落下了泪。
那时候张连芳他们那个山村,是贫穷而闭塞的。主食主要是玉米和白薯,小麦极其珍贵。张连芳已经18岁了,还没有上过密云县城。在他来说,吃白面条儿,拌炸酱吃,是天大的乐事,而他竟愿意同我分享!如今回忆起那一餐炸酱面来,再联想起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种种浮沉,人生百味一齐扑上我的心头!
那从地理距离上算去并不遥远,而从平均生活水平算去曾相距甚远的密云县小山村,如今该是怎样的面貌呢?张连芳想必早已娶妻生子,他的父亲,那憨厚慈祥地给我做炸酱面吃的老人,该还健在吧?在他家的餐桌上,炸酱面该不再是珍奇的食品;他还记得我吗?记得我那从灵魂里流出的泪珠,滴落在他那皴裂的手掌上的感觉吗?
今晚又吃炸酱面。这些年来吃过的炸酱面,陆续化为了脑的腿的手的力,化为了一些文字。今晚所写下的这些,该也对得起今晚的一大碗炸酱面吧?
1988年1月31日夜


第8版(副刊)
专栏:

江城子(二首)
悼念许涤新同志
金城
一朝生死两茫茫,昼思量,夜难忘,病榻辗转,不禁忆沧桑;五载铁窗深敬识,常挚手,竞扶帮。桔红煮水共品尝,赛杜康,调阴阳,以沫相濡,与鬼论短长。争得扬眉吐气日:阶下囚——“四人帮”。
与君一诀何茫茫,言未出,心已伤,翻卷遗文,对谁话凄凉?梦里依稀音容在,声似钟,鬓发霜。铁肩妙手著文章,师友情,今何方?风烛之年,犹有泪千行。待到清明草碧日,插松柏,寄哀肠。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偶感集
**
一位朋友劝告我:现在市场上假冒商品太多。——甚至对友谊、爱情也要多加小心。
遇到“等外品”、“外转内”一类货色,应掉头不顾,宁可两手空空。
**
“诚实”和“老实”不是同义词。
前者是平等的人之间为对方所作的评价。
后者则常常是主人对奴仆的鉴定。有时其辞义又与平庸相接近,甚至相反:不老实。
**
一位青年对“庄子·列御寇”中名句“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表示嗤之以鼻,他告诉我:“现在巧者不劳即可获很多;智者不忧,因忧亦无用。……无能者仍无所求,是因为他有把握少不了他的一份儿。”
**
能与他人共享的幸福是比较丰富完美的。
仅仅一个人单独享受的欢乐,常带有自私和贪婪的印记。
**
恩格斯说:“对于骑士或男爵,以及对于王公本身,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
我们早已没有骑士、男爵和王公了,但不以个人意愿而由其他因素(门第、财产、文凭、出国……)决定的婚姻却远未绝迹。可悲也夫!
王大海


第8版(副刊)
专栏:

前门打磨厂一角  刘崇 速写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山村小站
李忠秀
(选自吉林市“雪柳”民间美术展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