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2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芳草青青
刘白羽
一个春光融融的日子,我到郊外踏青,目光凝聚在一株红得惊人、艳得惊人的玫瑰花上时,我一下怔住了,心灵里泛起阵阵的震颤。
那是我们中华民族在血水中艰苦跋涉的年代。在一次破袭战中,我们的一位诗人被敌人的炮弹炸得遍体鳞伤,生命垂危。我们从火线上把他抢救下来,运到峡谷边一间房里。那天也像今天一样,是一个透明而闪亮的春天。他安详、平静,没有一声呻吟,只是凝望着窗外,深深地流露出一种爱恋、渴望,而又无限惋惜的神情。我知道诗人在用最后的生命拥抱春天。我内心十分悲痛,但我能做什么呢?为了满足他的心愿,我便拔步奔出,在芳草萋萋的山地里寻到一朵白色的野玫瑰,又顺手拔了一把鲜灵的青草,扎成一束带了回来。我先将玫瑰花放在他胸前,殷红的鲜血把花朵映得通红,像团火一样发亮。但是这并没有引起他的反响,只是当他看到一束青草时,脸上才浮起一阵近乎欢乐的战栗,两眼骤然涨满泪水,一下把青草紧紧攥在手中……就在这时,生命的光泽从他脸上渐渐消逝了、消逝了,只见他的嘴唇在嚅动。我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怎样也没听清他最后的话语。今天当我想到这里,那种陶然一醉的赏花的心情便骤然消失了。我急速奔回家中,从书柜深处找到那本发黄了的笔记本,那里还夹着一朵枯干了的玫瑰,这正是我从诗人身上留下的血染的红玫瑰,它似乎还有鲜明的光泽,映红了整个书页。我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突然间,一个思念像闪电在我脑际倏地一亮:诗人在最后的瞬间,灵魂里飘荡的不是玫瑰而是青草。诗人对青草为何那样钟情?是不是因为无数战友曾经把鲜血流洒在青草上,把生命倾注在青草上,而青草便蘸着血和生命生长了呢?爱因斯坦说:死是永恒的自由。这诗人的永恒的自由是寄托在青青芳草之上吗?而那时,我满心依恋着留下的却偏偏是玫瑰。人生,会有多少难以弥补的遗憾呀!我感到脸上有泪水濡濡而下,仿佛有一种圣洁的灵光在我面前照亮。刹那间,我进入了类似祈祷的心境:在玫瑰和青草之间,我选择什么呢?如果有朝一日玫瑰花能像青草一样漫山遍野、如火如荼地覆盖了地球上每寸土地,那时人间的生活该是何等轻盈,何等美丽!今年我还将踏青去,不过,在我虔诚的心里,最珍贵的,将不再是吐艳的玫瑰,而是含情的芳草了。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梦的回声
黄宗英
人,一落生,就想着去做自己力所难及的事情。先是闭着眼睛用小嘴拚命吮妈妈的乳头,没多少日子就试着用小手抱着大奶瓶不放了。才会坐,就想爬;刚能爬,就要走;还没站稳,就迈楼梯了。这就是生命、生长。人,一旦停止了迸发自我潜力的追求,生命原地踏步,青春悄悄陨逝,遗下的只是机械的生理重复。
元亨利贞。春夏秋冬。天时人事。不忒不穷。今年新春,绿衣人送来一张贺卡、一张照片、一页短笺,显示了付邮者生命之新的搏动。那照片上的画面好熟悉。是座小木屋。咦,这不是《小木屋》报告文学电视片摄制组赴西藏拍摄时,赠给森林生态女学者徐凤翔的那座小木屋吗?徐凤翔痴心梦想在西藏建立一座森林生态定位研究站——哪怕只是一座小木屋。她以一弱女子在近半百的年纪,离家别子,七次进藏,七载奔波,不得结果。而我们也力所难及,我们只有一支笔,充其量只能在摄制预算里做点小文章——买了些木料,靠当地驻军的协助,大家动手为她建起一座小木屋。一座象征迎科学之神的小庙。以示诚挚的祝愿,动情的呼吁。当然,并不是只为了一个徐凤翔。是为了千千万万科学工作者们的梦,也为了我们文艺工作者的梦。为死了的,永远带走了的梦。为活着的,多年未圆的梦。为年轻人一天要做三个梦的美梦。梦想、追求,是人的生命、群体的生命,也是一个国家的生命。
呀,这并不是1984年5月摄制组留给徐凤翔的那座小木屋;而是一座新搭的小木屋。在这座木屋的后边,齐刷刷一排白色的两层楼的科学实验室,矗立在西藏自治区林芝地区西藏农牧学院的校园里,“小木屋”是科学楼前区的有纪念意义的装饰性标志。徐凤翔就是从力所难及的小木屋的梦起步,奔走了十来年,如今梦圆了。知识分子圆梦的墒情萌动了。朋友,祝贺你。当你这位被藏族人民尊称为“白衣仙女”的生态学者,有了蓝天托付的雪山般的科学实验楼,凤翔,你又在追求什么呢?你又有什么新的苦恼,新的憧憬……
当一个梦圆了的时候,我们又开始追求另一个梦,渴望去做另一件力所难及的事。梦的回声唤起新的梦,循环不已,生命不息。
且喜梦多梦酣,
何计梦破梦圆。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三清山题壁
秦牧
三清山位于江西省东北部玉山、德兴两县交界处,高耸云霄,主峰玉京峰海拔1871米。
三清山自古就享有“江南第一仙峰”的美誉。旅行家们说它兼具“泰山之雄伟,华山之峻峭,庐山之瀑布,衡山之烟云”的特点。它雄奇瑰丽,是一座风景山。历史上道教兴盛时期大量建筑物在此涌现,它又是一座道教名山。那里,动植物资源丰饶,更是一座天然基因库。
三清山以山岳景致为主,东险西奇,北秀南绝。它峰峦林立,怪石峥嵘。众山群石,或如仙女端坐,或如巨蟒出洞,或雄踞如兽,或笔立如旗。拾级登山,一路苍松翠柏,飞瀑流泉,人也仿佛进入云雾的家乡和花树的画廊了。
近年上饶三清山风景区管理局大力进行建设,以7万块巨石铺了200公里山路,南山北山,豁然贯通,今后人们不必在山麓望山兴叹了。
梯云岭是三清山美景精华所在。1987年9月我们曾登临游览,夜宿梯云岭,饱览了群山的秀色和领略了云海的妙趣。
梯云岭下有巨大石壁,方圆数百平方米,我应邀写下这篇小文勒石,以告当前的旅人和日后的来者;并赋诗一首抒感:
昂首巨龙探广寒,翻腾蜿蜒彩云端。
雄奇瑰丽七千仞,应是黄山姊妹山!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记一次服装表演
王安忆
年前,在上海展览馆,看了一场奇特的服装表演,“模特儿”们都已人到中年甚至老年,从42岁直至74岁。她们穿了自己设计剪裁的衣服,随着迪斯科音乐走在长长的红色地毯上,操着没有训练的朴素的步子,面带羞怯而勇敢的微笑。她们逐渐地镇定下来,有了自信,她们的脚步渐渐合拍,注意到了观众。观众大多是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丈夫和孩子微微吃惊地而也有些羞怯地微笑着。台上台下,他们彼此都有一些害羞,他们从来没有试验过在这样一个场合里会面,彼此都有些不认识了似的。起初,他们都不好意思交流目光。而渐渐的,他们都勇敢起来,好像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们开始向他们眩耀,她们忽然发现,她们竟还能够向他们眩耀,她们心中生出了年纪轻轻的虚荣心,决心再一次地征服他们,而他们则有些目瞪口呆。几十年岁月的磨蚀,他们几乎忘记了她们是女人,她们对他们稔熟得只成了一桩习惯。她们排列着一行队伍,轮番向他们进攻,她们已经将迪斯科的音乐踩得很准,脸上的笑容逐渐热烈,有些无所顾忌。她们起先是用目光袭击,然后挺起了胸膛,她们踩着红色的地毯,向他们婷婷而又炯炯地走出。他们招架不住了似的,他们投降了似的放松下来,也不再害羞,甚至有些“厚颜无耻”地盯着他们的女人。他们想到:这是女人们,而她们也想到:她们是女人。她们好像已经将这点忘了很久,她们在没有性别的服装里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她们在没有性别的负荷里消灭了自己的性别,她们没有性别地度过了她们最好的岁月,她们几乎结束了女人最好的岁月而忽然记起了她们是女人。
女人们穿着男人们为她们挑选的夜礼服,金光熠熠地向我们逼近,在这一个音乐厅里还没有完全安静,宴会厅里还没有普及暖气和空调,人们还没有充分的想象力为生日召开一个晚会,而她们已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等待这一切的时候,这大约是她们穿这夜礼服唯一的夜晚,这大约是她们生平里唯一的金光熠熠的夜晚了。她们在她们唯一的夜晚里,炯炯逼人地走来,从长长的红地毯上走来,向她们的丈夫和孩子走来,她们是走过了多么漫长的没有风光的道路,才走上了这条红地毯的。音乐越来越激越,热情地鼓励她们并且安慰她们,她们脸红了,她们泪光闪闪了,而大厅里灯火辉煌。
1988年2月14日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大漠孤烟篇
张立勤
这里,晋察冀司令部旧址,一片群山,风沙弥漫。
山城以粗犷的轮廓,泼洒给不复返的过去,甩留给见过她模样的外地人。而岁月却以出人意料的深情,选择过她,创造过她。在中国革命卓绝的轨迹里,有一段辉煌与血火属于过她。她像一颗紫色的砂粒,嵌筑在中国历史的丰碑上。什么时候,伟大的造山运动,雕凿了这环城的山势,把一川盆地馈赠于开辟大漠勇士们的子孙。大自然雄阔壮丽的板块撞击,赋予这块热土独特险要的地理环境,使她义不容辞地与中华民族的历史溶为一体。千百年来,她在兵家必争的水火中熔炼淬火,在大漠风沙的荡涤中淘洗筛落。她凝着古老而年轻的日光,审视着塞上边关一页又一页悠长的画卷。我翻起一页读来,墨写的历史把我引向一处旧居。这是一座法国式的建筑。正面有凸出的多角墙,高处是桃形拱券的百叶窗。褪色的绿色木栅栏围着二层宽宽长长的凉台。长方石屋基,蓝灰色砖,淡紫色石级,门厅前两个锥形圆柱,白色柱壁已斑斑裂纹。楼梯旧了,地板旧了,木板门旧了,一切都旧得悠悠颤颤,旧得自己不知回归到哪一个年代。然而,这被风雨侵蚀的古宅,在革命的日子里,忽然为它残伤衰微的躯体融注了新鲜的血。将军们的功勋,中国革命的胜利,凭借过它,依赖过它,它便随着将军们的足履,随着胜利的旗帜,走进一部书中。一代又一代的人将翻阅它,揣思它,敬仰它——晋察冀军区司令部!
1945年8月至1946年10月,聂荣臻、罗瑞卿、肖克、柴树藩等老一辈革命家在这里工作。1946年3月1日,周恩来、张治中、美国特使马歇尔以军调三人小组中央代表身份飞抵张家口,叶剑英同志以北平军调部成员随行,在这幢小楼中举行过有历史意义的谈判。哦,我歌诵山城的这幢深灰色建筑。她,曾是晋察冀军民民主自由的象征。她是和平独立的新中国的一面战旗,她指挥过粉碎蒋介石对解放区的疯狂进攻,击退了傅作义部七个师的兵力。多少山城儿女向往过她,服从过她,捐躯报国,血染疆场,于这块古老多战的土地下,去追寻沧桑千载长眠地下的慷慨悲歌之灵。
踏着这熟悉的土地,老树飘零的叶片抚慰我激动不已的心扉。我迈开双脚,向眼前这幢深灰色的建筑走去。或许,这刚刚结束不久它辉煌使命的地方,将会给我启迪,像影片的旁白,告诉我镜头中那不解的深意。嘎吱嘎吱的楼板,顿时朦胧我一片纯洁的眸光,我仿佛突然觉到了将军们的气息。他们是否还在办公,还在部署作战方案,或是在小息,或是在倾听总理的指示?我仿佛觉得,敬爱的总理刚才从榆林机场归来,还没有来得及脱下军大衣,解开那全新黄色军衣的领扣,洗一洗风尘仆仆的面庞……我依深灰色建筑的木栅栏,穿越老树树冠蓊郁郁的掩映,望见远方西山八角台雄浑的主峰。山岚悠扬绵邈,使峰沿和蓝天重合一线。那深情的一线,是天地的分界?是历史和现实的分界?是战争与和平的分界?那分界却恰恰是重合!一条S形白色山路依稀可见,像一条葛藤垂挂山崖。若沿那弯弯山路上升,居高远眺,据说,可以望见古战场金戈铁马云雾般显现,也许,那是由于回忆而产生的一种幻觉吧。
一抹晚霞,落在了西山主峰,像一簇偌大的花团,染红了天际,染红了牵动我心魂的这幢深灰色法国式小楼。
这,是一篇战城的故事么?这,是一个和平的摇篮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缩脖子老等”
端木蕻良
鸶鹭树乡,是我出生的地方,它属辽宁省昌图县。我的家乡,通常把积水一片的地方唤作“水泡子”,从不称作“塘”,也不叫“湖”。我还在妈妈怀里吃奶的时候,便离开鸶鹭树乡到昌图城里住了。在能记事时,便听到妈妈常说,我的出生地,也有一片大大的水泡子。从此,这片大大的水泡子,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自然而然地成了“湖”,并对它充满了幻想。
我问过妈妈,鸶鹭到底什么样儿?妈妈说:“那儿水鸟原来很多,后来都飞走了。只有一种鸟儿不走,它的名字叫作‘缩脖子老等’,大概就是它吧。”这个名儿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一直忘不了它,我还没听到别人说起过这个名儿。缩脖子老等,它在等什么呢?是等鱼吃?可是鱼游起来像箭似的,等是等不到的。那么,它到底在等什么呢?我一直在纳闷。
30年代,我曾以我出生的地方为题,写过一篇小说《鸶鹭湖的忧郁》。那年代,在那个连水鸟也不愿驻足的地方,除了忧郁,除了“缩脖子老等”,还能有什么呢?
80年代的一天,我和耀群、单复夫妇,经过家乡的安排,从铁岭经昌图,来到鸶鹭树乡,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家乡父老,中心小学的师生们欢迎我说:“你过去写过《鸶鹭湖的忧郁》,现在,要你回来看看咱们鸶鹭树乡的欢乐吧!”这话说得多好呀!
从报上就知道昌图已是粮食生产基地。鸶鹭树乡原本是个大粮仓,过去只因天灾人祸,才把它搞得不成样子。这回回来,家乡人个个热情地告诉我:这些年来,昌图粮食产量,一直在全国挂头牌。我在中心小学大操场的欢迎会上,看到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像太阳一样照耀着我。我问围在身边的孩子们长大想作什么?有的说要当科学家,有的说要当生物学家,还有一个说要当航海家……这不能不使我一震。这儿的人真对得起自己的土地,这儿的土地也真对得起自己的人。我可爱的家乡,围绕着我心中的湖水的家乡,全国每人都有一天吃的是昌图产的粮食,而它还不断为祖国养育着崭新的一代……。
我仓促地来了,又要匆匆地走了。我捧回了家乡的一把土,这黑黝黝的土粒呀,每一粒都饱含着家乡人心中的幸福和欢乐。临行前,我执意的要找到那片大大的“水泡子”——我心中的湖。在家乡人带领下,我终于看到了鸶鹭湖,我心中的湖,在一片绚丽多彩的晚霞辉映下,在迎接它的游子归来。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忽然,陪我来的耀群拽着我欢叫着手指远处:“看,那是什么?”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远处正有几只水鸟在悠闲自在地慢步。我不禁也欢叫起来:“哈!那就是鸶鹭,就是妈妈告诉我的‘缩脖子老等’!”我顿时恍然大悟,获得了我儿时的答案:原来,这缩脖子老等,就是等着家乡的欢乐呀!
1988年春节前夕于香河园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煤黑子舞步
和谷
“渭北黑腰带”,是说这块地方有丰富的煤炭资源。沉积厚重的黄土原野间潜伏着乌金的宝藏,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黄与黑的诗的命题。我的故乡就在这块乌金撑着的黄土塬上。方圆有几十万人的大矿区,有一条黑色河流般的铁路运输线从这里发源通往远处。就在那些沟沟岔岔里也满是小煤窑的遗迹,少说也有百十年的历史。如今这些遗迹得以复活,构成了很可观的乡镇企业群体,从而使贫瘠的黄土塬透出了勃勃生机。
我当回乡知识青年那阵,故乡人守着青山没柴烧,脚踏着煤层却为烧炭受熬煎。小煤窑断断续续开办过,只是在先人们开发过的炭井里讨点充饥的剩物。生产方式和使用的工具是原始的,井下挖煤用的是铁凿子,照明用的是盛着菜油的瓷壶鸡娃灯,提升煤则全凭八个人合扳的大轱辘木质绞车。16岁的我便成为八个“绞把”人其中的一员。
那大轱辘足足有十来米长。中间是索盘,空索与实索同时上下。两端各有四条汉子伏在杠把上,也是你起我伏你浮我沉地变换着姿势,仰合着身子,前三步后三步地踏着脚步。被称为“拴”的轴圈直径盈尺,润着菜油,使轴子一旦转动就牵得整个大轱辘如同一匹烈倔骡子而难以控制。八个人稍不谐调,大轱辘就摇摆不定。生手准会被杠把刮了小腿,行话叫“刮萝卜皮”,重者血染脚踝。动作稍有疏漏,就会在俯身的当儿被栽到对面的墙根去。大轱辘场上,有深深的足迹,是一辈又一辈“绞把”的用脚踩出跐出蹭出的印痕,渗入了汗水泪水和血液。一筐筐炭就是这样从40多丈深的地底提升上来的,以至快要掏空了黄土塬的腹部的乌金之囊。绞把人吆喝着吭吃着喘息着,在齐心协力发出胸腔里那浊重雄浑的调子。这绞把人的调子已经哼了百十年。
我起先作为旁观者欣赏过父辈们的“绞把”姿态,时而滞重时而豪迈时而沉稳时而洒脱,实在是一个壮景。当我以稚嫩的筋骨成为“绞把”人将脚步溶入他们的脚步时,则触到了这种劳作的艰窘,当然也有快乐的时候。这劳动的舞蹈与舞蹈的劳动,充满了生活的辛酸和文化的趣味。被称作“煤黑子”的矿工们,我的父老兄弟们,就是这般塑造着自己力与美的雕像。
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和农村形势的好转,这口老井和周围的众多小煤窑才陆续安装了电动绞车。老井的巷道伸远了,就打一口新井。有的想将竖井换成斜井,铺上铁轨,用翻斗矿车提煤,用矿灯代替了菜油瓷壶鸡娃灯,有了测风仪和瓦斯警报器等安全设施。在权力和管理上,小煤窑的历史已由“小财东”经社队集体化过渡到了承包或联办或私人开办的新阶段。循环的递进,促进了小煤窑的历史性的变迁。
故乡人说:“不怕没有钱,只要黑绳绳子转”。世居于这块黄土原野的人们,已经从躬耕于土地的同时将眼睛盯在了土地的深层,从中体味到生活深处的煤一样燃烧的希望。祖祖辈辈所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是深厚的,富饶的,慷慨的,今天的塬上人在认识这块热土时也在理解把握着自己的命运。
我总想起那煤黑子的舞步,那壮观的大轱辘场上“绞把”的情景。尽管,这种大轱辘旋转的场景几乎已经在渭北原区消逝匿迹了。那谐调的脚步和仰合起伏的身子,已经溶入别种劳动的场面里了,但其历史意味却应该是永远的。那是如同船夫划桨、纤夫拉船一样的艺术劳作,那种起源引发了整个艺术之长河的劳动的舞蹈。日月从黄土原野上周而复始,这里的历史也就在人们的形如“绞把”的舞步中不断向前推移。这个不啻是黄与黑的诗的命题,是多么令人眷恋与慨叹的啊!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