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3月1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卡尔加里路
张抗抗
那座雕塑就立在卡尔加里路上,一个十字路口的转盘道中心。远远望去如伟男子颈上佩带的颇具雄风的饰物。
它的外围底座由一方方黑色大理石围成一个大圆圈,每块黑石上有两片棕黄色的不锈钢翼,如叶片舒缓地伸展开去。那灿灿金黄色也许是镀铜,在白雪地上闪烁着深沉的光泽。圆圈中央,一具黑色的三角形钢柱冲天而立。细看,那三角形竟是由一根根巨大的钢管组合而成,拼结成一个高约30米的锥体。底座是一个圆形的水泥坛,坛壁上有一圈似图案又似符号的浮雕。给过往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留下一个耐人寻味的想象空间。
我决没有想到,我所见到的第一具城市大型抽象雕塑,真正象征着一个工业时代的来临的现代雕塑,会在大庆。
套管、地层、油浪——一口井?一个油田?还是整整一个大庆的缩写?也许,那钢翼象征天鹅的翅膀?反正,说它像什么就像什么。
大庆人都管它叫希望之光。
是大庆人自己设计的,花的是大庆人自己挣下的省下的钱。大庆人竟然也“抽象”起来了,好大的胆魄。这一“抽”,好似抽去那么些年来淤积在心头的苦水,抽去血液里残留的毒素,大庆人心气畅通,焕然一新。天鹅告别原野上的“干打垒”,忽扇着双翼飞起来了。
卡尔加里路如一条光滑结实的长扁担,扛起了荒原上整整一座新城。那担子被压得沉甸甸,盛满了具有都市气派的簇新明亮的高大建筑物。市政大楼、百货大楼、工人文化宫、体育馆、电视台、现代化的大庆宾馆,矗立在明净的雪原和蓝天之下,一副落地生根的架势。路的尽头,从一片白桦树林里,露出色彩鲜艳的转盘滑梯、巨大的转椅和红屋顶的森林小屋。那便是颇有名声的大庆儿童公园。当年的“老会战”,一口气会战了大半辈子,如今总算能喘口气,带上孙儿有地方痛痛快快乐一乐了。
我还在龙凤的大庆石化总厂附近,参观过一个他们自己投资建造的,完全仿造江南园林建筑风格的公园。迈进拱门,跨过“梅花渡”,抬眼便是一片翘角飞檐的楼台亭阁,弯弯的湖心拱桥,竟如从江南乘风飞来,只因被冰雪所困才未得归去。湖边长廊,朱栏彩绘,掩于蒙蒙细雪之中,别有一番情致。时值深冬,园内空无一人,顺长廊走去,只见一轮圆月从檐边探出,冰封的湖面与积雪的瓦顶清辉逦洒,造就一个晶莹透明的冰雪宫殿,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我在东北十七八年,第一次见到真正具备传统园林风格的公园,也是在大庆。
卡尔加里路穿过的地方,有高耸的井架。泥浆池依然浑浊而沉重,钻井工人依然顶风冒雪上岗。然而工人下班,却有了大庆自己生产的现代化活动房。那小小的铁皮“汽车”内,有恒温供暖,有电灯和电炉,一个小房间放下两张单人床,还有一张小桌可以放收录机。工作条件最艰苦的作业大队,盖了单身宿舍,三个人一个房间,每人都有一个上锁的壁柜,可以换上工作服去上井,下
了班再美美洗个热水澡,换上西服打上领带去约会……食堂总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墙上贴满各种表格,什么帐目明细、一周菜单、职工生日表。那白色的屏风后面有一张放着塑料花的圆桌,上写:生日桌。谁过生日,都可邀来几位好友免费加菜庆祝。这已成为大庆人生活内容之一。
也许大庆的食堂是我见过的工矿企业食堂中最整洁的。岂止食堂——采油厂的科室机关、管理站、商业区,无处不井然有序。就连离不开油污的汽车修理厂的地面也刷洗如新……大庆不烧煤烧气,所以大庆干净。可我知道无论它曾经有过什么不叫人喜欢的地方,但它许多年前就开始实行的严格的科学管理制度,却象油井的套管一样已深深地扎根了。有一个瞬间我忽然觉得大庆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一个曾经军令如山、种种空洞伟大的主义同经营者权威,以及种种现代管理因素相混杂的矛盾体。
卡尔加里路经过的地方,一幢幢居民新村如岛屿似地一忽儿冒出一个。那楼房是江苏的建筑工程队承建的,楼号喜欢写上极大的白漆字:A1、B1,看上去挺有现代感。大庆的居民新村分散得象个洛杉矶城,卡尔加里路像根健壮的脊椎骨,使大庆昂首挺胸地站立起来。
卡尔加里路两边的杨树已夹道成林。虽是隆冬,朔风穿过疏枝,仍飒飒作响。灰褐色的枝条是粗壮而坚韧的,像个有力量有自信的汉子站在那里,暗自筹划着什么,迎接春的到来。
然而寒冬还得持续很久。收获的季节已经过去。那咕嘟咕嘟自己往外冒油的自喷井的时代,大庆人最引以为自豪的一年上交国家二十多个亿的年代,就像荒原上的秋草,一天天衰减萎顿下去。虽然到目前为止,大庆的原油产量仍占全国天然原油产量的41%,然而大庆人为了保持高产稳产十年,已使尽了浑身的招数。油田决不是可以无限开采的无底宝库,国际上最先进的油田只能开采出油层所含油的2/3左右,还有相当一部分就得留在地层下在很多世纪后生成别的什么。展现世界上的油田前景,要么步苏联巴库油田的后尘,在油矿资源枯竭之后,油田变成一座无用的空城,要么学习美国休斯敦的经验,在油田开采中期就致力发展未来的替代产业,以油田目前的优势建立各种第三产业。那么,当油田流尽它最后一滴“血”的时候,也就会浇铸出一座高楼林立的新城。否则,大庆人干吗毫不吝惜地建起那些雕塑、那些住房、那些儿童公园、江南园林?大庆人的眼光已瞄着了21世纪。
我们在1987年岁末来到大庆时,正赶上石油管理局的干部们没日没夜地开会,焦心焦肝地讨论1988年的战略规划。别以为大庆是腰缠万贯的石油王,在钢材、木材价格已部分开放的今天,石油价格出于各种复杂的原因分文未涨,而各种原材料价格却一直上涨,致使石油管理局的钱袋瘪瘪。打酱油的钱不能用来打醋,大企业小政府,没有自主权,大庆十几个公司的一级单位经理的权限只相当于个车间主任。虽然大庆的地下石油管道的总长度是长江、黄河、黑龙江的总和,大庆工人的工资在全国石油系统中却排行老六。当年流血流汗的“老会战”老了,要给予关怀照顾;前线工人最苦最累,分房得优先考虑;大庆不再是当年那个得天独厚、无牵无挂的“空手道”了,年复一年,投入越来越多,产出越来越少。每产100吨原油,须注水4700余吨;每采一吨油,耗电16度。井越打越多,收益却越来越少——谁能相信,每产一吨原油,大庆只赚1元钱。而每年还得照样上交二十几个亿。下一个十年怎么办?发展替代产业,投资从何而来?卡尔加里路一片风雪迷茫。
从卡尔加里路西边栅栏似的树干后面,那白雪皑皑的旷野上,不知从哪一年起,出现了成排成片、色泽鲜艳的铁树,它高约10米,厚重结实的支架往往刷成墨绿或桔黄色,一端有一根细长的铁管,如一条粗壮的胳膊,不停地抬起来又放下去。那铁管通往地层深处,像一只长喙的鹤在贪婪地吮吸养料。它的学名叫抽油机,有人管它叫“磕头机”——每低一次头,总像在悄悄对地球说:给我点儿油吧!在让湖路地宫的全景资料图上,我注意到大庆方圆几百里土地,已宛若繁星似的布满了这样的加密井。井位密集到几乎再无空隙的程度。
然而大庆人却不喜欢磕头。他们说置于死地而后生,天无绝人之路。石油管理局企业管理处的籍维扬和陈志贵同志告诉我们,一个重要的战略思想是要把油田非主体单位撵下船,让他们自己到水里去求生存。如果说经济体制改革至今未能在大庆这样由国家统一掌管的单位全面铺开,因而外界许多成功的改革经验无法很快在大庆移植,采油厂和公司的经理们却自有良策,他们说可以分步到位,在企业内部先搞模拟市场,使资金流动逐渐趋向正常。设法扩大企业自主权,搞不同形式租赁制和内部资金承包,一旦国家“觉醒”了,就能很快由单一产品型经济向商品经济过渡。
我们在短短几天中旋风般走过了采油四厂、钻井二公司、测井公司、汽车修理厂、农工商联合企业和石化总厂……我看到,那些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干部、群众的改革欲望,正在雄心勃勃地挣扎拱动,欲为大庆注入新的活力。
卡尔加里路笔直又锋利地豁开雪原,长剑似地刺出白雪下黑色的血液。
大庆人说,再高产稳产十年没问题。大庆困难是有,但国家的困难更多。他们得咬牙拚命地榨干油田,用黑色的石头垒起一座“取之不尽”的石油城。
当我们在雪地上踩出咔咔响声,走进农工商联合公司的全光温室时,我看见了一排排新鲜翠绿的黄瓜和熟透的西红柿。据说西红柿送到井队只卖0.65元一斤。我们在一所全套引进设备的现代化养鸡场院子里,被严格的防疫管理制度截在门外,欣赏了一番院内一只几米高的白色石膏大公鸡雕塑后兴奋地归去。我们在现代化的面包车间穿着拖鞋、白大褂,饱吸令人垂涎的面包香味……
大庆便是这样韧性地不动声色地改变着自己。
活力,还是来自人。
谁都可以站出来承包,只要你有本事和胆魄。让大家来评判你关于产值、利润、经营管理方式、就业人数的标底。都看过全国那个什么通俗唱法美声唱法电视大奖赛——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加起来再除,谁分高谁中标,公平合理。那答辩会可是前所未有地热闹,工人家属全家都来旁听了,因为涉及到全家的利益。
我们在友谊管理站办公室的墙上,看到了作为“法定”规章的管理原则,上写:通过招标竞选演说,群众选举,方能成为有法人资格的企业负责人。
接待我们的是现任站长陈方祥。
在这之前你做什么?
做书记。他回答。敦实的个头儿,不会超过35岁。他说他本不想竞选,只是组织了那次4000职工参加的招标大会,要解决813人的就业问题。有4个勇敢的投标者上台答辩,但标底太低,大家不满意。他憋得没法子,跳上台去替他们解释,结果下面的工人喊:还是你干吧!
1986年,友谊管理站人均收入达到1825元。办起了涂料厂、汽车修配厂、塑料制品厂、油漆化工厂等。实现了自我积累、自我发展的企业内部更新改造。在他那里,有经济能力对非国家正式职工的家属实行“退养”。他说改革是为了治懒,不是治老。一个颇有人情味的企业家。
卡尔加里路朝风雪弥漫的远方延伸,全长5.5公里。它从荆棘丛生的荒野走来。夹道的枯枝似在孕育着什么。春天到来时,路边将开满无名的野花。
卡尔加里路取之于加拿大一个石油城的名字。卡尔加里城已同大庆市结成友好城市。据悉那儿有一条大庆路。想必它们之间有许多亲密的技术合作。我曾在测井公司的一个计算机中心,见过一位自愿从美国到大庆来工作的工程师。大庆从卡尔加里路走向世界。卡尔加里路的诞生,结束了大庆封闭的过去。
其实过去我曾来过这儿,8年前那个刚刚解冻不久的早春。我恍然记得它留给我许多费解的疑问,如今却都在卡尔加里路上空飘散了……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少女的沉思
张若愚
书橱里,靠书脊立着一块薄薄的汉白玉石片,不方不圆,没棱没角,无规则可循,非人工雕琢,只有一派天然。上中学的女儿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端详,说,真像一位头顶帕子、拖着长发的少女,看样子,像是在沉思呢!
女儿说的极是。
这片汉白玉,是我夏初息县之行的纪念。半年多来,每当我坐在案前,总忘不了侧身看上几眼。是的,太像一个沉思的少女的头像了。而且它的沉思,还常常焕发起我的沉思,以至于非要写点什么,来记述我的息县之行了。
那天一早,一位很帅的小伙子领着我们出发了。他叫王强,息县城郊乡乡长,年轻,精力充沛,是步出校门不久的文科大学生,又是位业余文艺评论家。王强伴着我们共同感受了淮河平原五月的金色希望,又乘上伊伊呀呀的木舟,领略了滔滔淮河男子汉般雄浑的胸怀,体验了淮上人家的风情……
中午,我们赶到庞村村长家吃饭。饭是白米饭,食有淮河鲫,赶巧,头天晚上村长在河滩打了两只鹌鹑,此时自然成为桌上佳肴。村长家开着小卖店,因而席间又有了一瓶贵州老窖。应该说,这是一顿颇为丰盛的午餐。和许多村民一样,村长家也是前不久落成的新舍。三间堂屋,一明两暗,明间便是客厅。客厅的摆设可以说是中西合璧,新旧过渡:靠墙是一个如今已不多见的旧式乌木条几,上边放着“555”牌木座钟,还有一个质地粗糙的铝铸的香炉。两厢四个单人沙发,小茶几上有过滤嘴香烟,玻璃烟缸。墙壁上贴的都是眼下走红的女影星与女歌星的大幅玉照,一处很显眼的地方,张挂着主人亲书的“四扇屏”,字里行间明白地流露出一种与世无争的满足感。
我不曾见过淮河,但是,在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中,我以工作队员的身份,在淮河的支流河岸边的一个小村中,度过了八个月的光阴。有一位品位大约与眼前的村长差不多的生产队长,刀刻一般地留在我的记忆之中。在我永远忘不了的批斗会上,社员们义愤填膺地揭发他的“四不清”问题:他大吃大喝——赶槐店集,一口气吃过五个大蒸馍!蒸馍,白面馒头之谓也。他生活腐化——冬天上工穿着黑呢子大衣。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农村干部多吃多占并非罕见,设若只是吃了五个蒸馍,而没有夹狗肉甚至花天酒地什么的,似乎也不为太奢侈。令人有些“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倒是他那件黑呢子大衣。须知,呢子大衣是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才在大中城市风靡开来的“新潮时装”,20多年前,除了高干高知大人物,怕是很少有人问津的。一个农村基层干部闹到这份上,腐化一词也实在并不怎么委屈他了。所以,运动进入退赔阶段,我一直留心着想瞻仰一下这呢子大衣的风采!可是,队长家大凡能值仨核桃俩枣的都拿出来作价了,唯独不见这件被作为典型材料上报过多少次的呢子大衣。在工作队再三追问下,队长才从床头一个麦草编的篓子里拽出一件破棉大衣:斜纹面,家织布里子,因为褪了色,说不清是黑是灰是黄,脏兮兮的沾满泥土,肩肘露出几处败絮。原来,这一带人把斜纹、哔叽统统叫做呢子!
误会?荒唐?怪诞?
参加退赔现场会的人默默离开了。队长掩门,吹了灯,一家人无声地睡下了。无风的冬夜是寒冷的,寂静的村庄隐约可闻几声呜咽,分贝极低,是压抑的。黎明前,人们看见队长的70岁的老爹用一条腰带挂在自家厕所里的弯腰枣树上……噩耗传来,工作组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我们匆匆赶到现场,老人已经气绝身亡。我和一位原先是医生的工作队员抱下老人的身躯时,偶然间触着了他那树皮般粗糙的手,倏地感觉到还留有缕缕余温。我电击般惊悸了,一颗心强烈地震颤着……我记得,工作队进村那天,我们在村头第一个遇见的就是这位老人。他肩背长系白蜡条粪箩头,手持小铁粪叉,穿戴古朴:瓦灰色大襟长棉袍,左下摆掖在缠了两匝的布腰带上,下身穿着棉胯裤——一种只有腿而没有腰的棉裤,屁股和前裆露出里边的白粗布衬裤,三块瓦的棉帽下,罩着一副沟渠纵横、没有表情的脸,满嘴杂草一样的胡须上,挂着两缕游丝似的清鼻涕。几个泥猴般的孩子跟在后头,边拍手边唱:
蚂蚱绿,蚂蚱红,
蚂蚱两眼赛灯笼;
爬一步,蹦一蹦,
后头露着白光腚……
在“查三代”的过程中,我受命给队长家建档,才知道老人一辈子无名无号,就叫蚂蚱!在世事纷乱的70多年间,他默然无闻地活着,走时也悄没声息,不见先兆,没有遗嘱。对于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死在这个时间而且选择这种方式,众人茫无所知。也难怪,被噩耗惊跌恢复镇定之后的工作组长,就曾几番怀疑,是不是“四不清”干部故意捣乱呢?
24年了,我再没有回过沙河岸边的小村,然而,老人告别人间后那一丝体温,却时时像火焰般烧灼着我不能宁静的心灵。只要一有机会,哪怕是浮光掠影,我总想在农村走走。如今,五个大蒸馍早已不再为人们嫉恨与诅咒了,时下乡村的年轻人,对“黑呢子大衣”则根本不屑一顾,他们对于时装新潮的关注和热心,不比城里拿粮本的青年相差多少,无论是农田或者村庄,到处都是西装、大红格子衬衣、牛仔裤、羽绒服、蝙蝠衫、真丝裙……令人眼花缭乱。然而,在这片绿色的土地上,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各家各户门楣上火红耀眼的春联了。有一副简直是过目不忘:上联——政通海自晏;下联——国泰民亦安;横批——平安是福。也许,从严格意义上讲,它的对仗与排列还不能算工整,然而,这14个汉字毕竟传达了农民的愿望和心声,我们用不着去因求全而责备他们。
有一个时期,小说、散文和新闻报道,曾把农民害怕政策改变的心态作为文章的主题。是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从50年代后期,他们经历了多少次的灾难啊。倘若农民们没有忧心,那么,我们这个民族便真个麻木不仁了。然而,在辽阔的豫东平原上,我曾目睹了令人惊悸与颤栗的现实场景:一些农民,惑于土地还要重新“合伙”、开大锅饭的谣传,只顾收获不愿施肥,更有挖地脱坯烧窑卖砖者,还有干脆出卖土方的!老诗人苏金伞已经80初度,而他早年的力作《三黑和土地》至今还被人传诵。难道说,80年代的农民果然像丢弃了昔日的“胯裤”“黑呢子大衣”,换上时髦的西装打上领带一样,也丢弃了热爱土地的传统美德,价值观念完全颠倒了吗?
告别了热心的庞村村长,我们驱车来到城西的青龙寺。乡长王强说,这里是春秋时代息国故址。公元前680年,楚王北伐,灭了毗邻的蔡国和息国,掳回息侯做看门人,并占有了他的夫人息妫。息妫盼望着有朝一日复仇复国,在楚宫忍辱负重,3年间不苟言笑。一次偶然机会,她见到做了看门人的丈夫,得知他苟且偷生并无大志,回宫后便自杀了。时至今日,在这块残留着息国古城墙遗迹的土地上,还流传着这则哀婉的故事。我们信步走进村庄,禁不住惊讶起来:几乎所有的房舍,都用汉白玉砌起一米多高的墙基,连猪圈羊栏,乃至鸡埘鸭窝也都是清一色的汉白玉垒成!这可真是一个汉白玉的世界呵。我最早见到的汉白玉,是北京故宫太和殿前的盘龙浮雕,据说,现在已经加了铁丝罩子保护起来了。故宫的殿堂和御花园,还有一些汉白玉的雕刻和护栏,那自然是为至尊至上贵为一国之君者所拥有,而这里,连寻常百姓家里的垫脚石也都是光泽晶莹质地洁白的汉白玉!
汉白玉产在村外一处叫玉石堆的地方,矿床在地下10米深处,采用大揭顶的方式露天开采。这里原先是皇家采玉的地方,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用土封上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再没人开采过。据老辈子人说,谁在这里动土,会给全村人带来血光之灾的。如今,这精神桎梏已经再不能束缚农民的手脚了,举村上下一齐动手,挖出了矿石,带来了富裕。我们站在土阜上,开采作业面便全部收入眼底。黄土层下,洁白纯净的汉白玉矿床,像一条巨龙潜伏着,许多人站在巨龙的脊背上抡锤打眼,准备晚间的爆破,更多的人,则是把已经崩碎了的石块肩负着,一步一趋地从“之”字形的小路向上攀登。背出地面的汉白玉碎块被码成整整齐齐的正方形、长方形……
我顺着负石人走过的路,一步步走去,和两位扶钎抡锤的农民攀谈,知道在场的人差不多每人每天有10元左右的收益,虽然苦些累些,毕竟比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涯强多了。然而,当我问及整个矿藏的储量、开采规划和产品用途时,我的同胞几乎把我视为异类,否则,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怪问题?不过,炎黄子孙之间心息还是相通的,在他们确认我不是外星人之后,还是很宽厚地告诉了我这些石块的用途:大部分用来烧石灰,小部分做铺路的基石……我的心立刻变得沉重起来。我望着离方形和长方形石堆不远处的坟墓一样的冒着幽蓝色烟突的石灰窑,拖着灌了铅似的两腿,默无声地走出矿坑。我无语凝思着。同伴们的谈话声好像听得清清楚楚,又好像十分遥远,似乎是王强乡长在讲述着兴建雕刻工艺厂什么的。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听到王强乡长正给大家讲解,说是我们正走在息国的古城墙上。我定了定神,发觉正走在一米高的土垄上,是了,那古老的城垣早已倾圮了。头天下过一场暴雨,雨水流过的地方,露出几块黑色的筒瓦和瓦当的残片。我搞过几天考古,知道这是很久远的东西了。地球绕着太阳转了2500多匝,每当雨过天晴,还都能随时随地看见这历史深沉的积淀,可见,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化多么古老了!倏然间,我的眼前浮现出那位3年不苟言笑的息妫的面容……
被上了中学的女儿称做沉思的少女的石片,就是那次信手从矿坑中拣到的。我把这无意中的沉重的收获告诉了她,女儿叹息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仿佛她也像那些汉白玉石一样就要被粉身碎骨似的!
女儿再没有说什么。
女儿久久地沉思着。
望着书橱里的汉白玉石片,我时常想到王强乡长,想起他说的雕刻工艺厂,想写封信去。
然而,我终归没有写。
1988.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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