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月1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喜剧”与“幽默”
王蒙
仁者悲,智者喜。
悲的基础是同情,是善,是火。
喜的基础是超越,是明,是水。
喜是悲的升华,是悲的超度,是悲的极致。而悲,是喜的核心。
悲从中来,是有深度的悲。
喜从中来,喜从悲来,是有深度的喜。
喜是额头的慧眼,喜是洞穿的预见,喜是对于世界的把握与完成。
误会,是悲剧与喜剧的一种普遍有效的形式。有时,误会便是戏剧性。把衷心读成哀心,把猎人读成腊人,便有点可笑;强不知以为知,既可笑复可悲。当然这都是浅层次的喜与悲。把风车当成敌人,把奸贼当成亲信,这是深一层的误会,因为这误会不是局部性与偶然性的,这误会是一种认真的谬误,是悲剧性的喜剧。
都追求成功,但常常遭到失败;都抱怨别人,却不知自己同样受到抱怨;都费尽心机,殊不知其中只有极小的一部分才是有作用的。这是一种深刻的误会,便是一种深刻的悲剧、喜剧、悲喜剧。
失度,是另一种普遍适用的形式。
都知道文学的夸张,艺术的夸张是喜剧的格局。却不想一想,人生中有多少非文学非艺术的夸张,比文学的与艺术的夸张更夸张,也更文学并且更艺术。
比如遗失,丢了东西便着急地寻找,这是正常的,不是戏剧。丢了一角钱便捶胸顿足满地打滚,便有些喜剧味道。欣赏这种喜剧又有点残酷的意味了。
比如夫妻吵架打捶,只要没发展成彻底破裂,旁观者便总觉得带有喜剧色彩,总觉得为一点小事不必动那么大肝火,更不宜浪费眼泪。
所以说,喜剧感常常是一种清明感,一种分寸感。
也是一种距离感。与一切谬误、误会、失度保持距离,与自己的局限性保持距离,与自己的私心私欲保持距离。
浅的幽默是一种小儿科的游戏。比如耍贫嘴,比如出洋相,比如故意打岔。
一点也不耍贫嘴,一点也不出洋相,一点也不自娱娱人并且动辄责备别人贫嘴的人却也令人敬而远之,甚至觉得有些可怕。干吗这么一脑门子官司?
幽默感是一种距离感,却又是一种亲切感,是对群众的良知良能的认同。
嘲弄,比批评性的幽默、讽刺,要深刻得多。它是一种传神的勾勒,是机智也是学问和经验。
然而被嘲弄者也嘲弄嘲弄者。世人读《阿Q正传》莫不为鲁迅对阿Q之嘲弄所折服。但阿Q也嘲弄城里人切的烧鱼的葱丝不合规格。如果阿Q会写剧本的话,他又将怎样嘲弄他的读者和观众呢?
常常有一种误解:认为悲剧比喜剧更有深度。
是这样的吗?《阿Q正传》的故事当然可以写成一个悲剧,写成对于封建社会迫害农民的控诉,令人悲愤,令人泪下。然而,能有那样深邃和丰富的内涵么?
更深刻的喜剧既是嘲弄又是辩护,既是嘲弄别人也是嘲弄自己,既犀利尖刻又宽厚慈悲,既骄傲自信又谦逊克己。是机智的笑,又是赞叹的笑,是开怀的笑,又是会心的笑。
喜剧常常具有一种轻松感,即使表现着最不轻松的题材。比如,关公战秦琼,以及其他一些韩复榘的故事。
做到这样的轻松并不容易。缺乏自信的人怎么弄怎么难受,轻松不起来。作威作福的人生怕不能吓倒一片,便要摆架子、撑面子,欲轻松而不敢。私欲重的人——小人——常戚戚,轻松得了吗?鼠目寸光,为鼻子底下的小利而苦斗的人也太不轻松了。
当然,也有另一种轻松。浑浑噩噩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者,丧失了最起码的责任感的游戏人生者也轻松。归根结底,喜剧的精神并不就是一切。谁知道呢?喜剧精神和悲剧精神都是需要的,后者是指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献身精神,认真精神,英雄主义精神。
喜剧精神是一种自我批评的精神,是一种健康的反省精神,是一种民主的精神。没有民主的自我批评,就没有喜剧。
喜剧又发挥着一种制衡的作用,用笑的手段平息着沉淀着躁狂的灵魂,所以它完全可能很深沉。
中国应该并且一定能够出现喜剧性的作品。她的经验太丰富了,她的对比太丰富了,她拥有喜剧的传统和喜剧的智慧,她拥有一个充满喜剧的世界。


第8版(副刊)
专栏:

  冬泳的老人〔外一首〕
蓝幽
那是一片薄冰,镶满残雪的波光跳着彩舞。
他想起卧室的西窗。夕阳常常穿过乔其纱,抚摸他的《岁寒图》,且将背景推得十分遥远——很多次,十二个年轻的兵从斑驳的照片中走出,军号就响起来了。而他知道,只有他一个是真实的。
雪地上,此刻到处开满山杜鹃和索玛花。
篝火又燃起来了。十二个,七个,然后只有三个。潮腐的气息很亲切,星粒悬浮,一再重复那模糊的话题:将来,将来。
故事已讲过无数次,但是没有结尾。
直到昨天,他从电脑闪跳的青色字码中,突然看到那十一双眼睛,对他露出狡黠的笑。
“告别了这个世界,我能不能还和他们站在一道……”
街心花园就在附近,那篝火的余烬,长得比想像的好。
积雪从枝头飘落,他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堆在他头顶的那些已不再融化……
但是天空结出了那枚金果。
春华,为了秋实。荡开那片薄冰,他觉得自己比小青年游得还好。
哨卡
最美的红色在帕米尔高处,开在白云之上,终年积雪之上。
全世界的眼睛都看得见。升旗的时刻,所有的柔情融进无涯的湛蓝,军礼顷刻间把他雕刻为透明而深邃的《思想者》。
雪莲悄悄开放未经注释的东方传说,无数晶莹的雪片籽粒一样从源头流进那个伟大的灵魂。五千年,也许就是那一直垂滴着音乐的冰凌智慧,一半是苦难愤怒的黄河,一半是坦荡冷静的长江。他生平听见的第一声枪响便洞穿了历史。
帕米尔微微皱了一下眉。而他,只是把枪握得更紧。
山下,原始林带频频呼唤他的乳名。他还站在夏令营的帐幕边,鼹鼠潜行之声却不再使他心乱。他不想击毙什么,只想捕获,然后向不速之客指着蓝天下那朵最美的红色。
他想,全世界的哨卡应该很宁静。
雪豹和火狐认识他,常常从他面前从容走过。


第8版(副刊)
专栏:

  棉湖寻迹
廖晓勉
终于,我来到广东揭西县棉湖镇。
我盼望这一时刻很久了。1982年,我担任张永枚的长篇小说《红中魂》责任编辑,这部作品描写半个多世纪前的第一次东征,其中棉湖一役是高潮之一。1925年3月,以黄埔学生军为主力的东征右路军连克潮、汕,捷报频仍。叛军陈炯明主力林虎部乘隙抄袭后路,企图反败为胜,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与政治部主任周恩来率师迎击,3月13日于棉湖大功山一带激战竟日,大获全胜。这是东征决定性一仗,作家着重落墨于蒋中正与周恩来身上。事关中国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心有余悸的我就蒋介石形象与作者反复讨论了好几次。那些带有“左”味的意见早已淡忘了,棉湖却有如艺术摄影中的风光照片牢牢贴在我的记忆册中,朦胧、神秘,令人心往神驰。
此时,距枪声沉寂已经六十三载,大功山上的萋草不知盛衰了多少代,最有耐心的战场证人——战壕、弹壳、壁上弹孔亦无处寻觅,惟有指挥部曾经驻马的兴道书院时钟仿佛停摆。院内的造凤楼有幸款待过蒋介石、周恩来,他们住过的一左一右两个房间,清凉如故,未经翻修。发动民众是周恩来的一贯作风,院内的三乐堂便曾聆听过他向学生们宣讲的东征道理。孟子语:“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在,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人,俯不作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三乐也。”周公教过的英才早已星散,三乐堂依然旧时板壁瓦盖,我久久地伫立在堂内,倾听微风在板隙间的低吟,周恩来的话语不知被它传送到何方?我徘徊在造凤楼下,一次又一次凝视空空荡荡的蒋中正住址。来到这里,站在这并排的两个房间门口,我才明白,冥冥中呼唤我千里迢迢而来的并非棉湖之役的旧战场,也不是此役对东征胜利以及对广东国民政府的意义。周恩来、蒋介石,两大敌对阵营的头面人物,曾有这么一段并肩奋战、生死与共的历史,多么耐人寻味。我真想知道:在那个硝烟方散的晚上,他们各自想些什么?会料到10年后一个在石头城中黄袍加身,一个在茫茫草地青稞裹腹?会料到再过10余年一个凄凄凉凉败退台湾岛,一个精神抖擞登上天安门?我真想问问:离开棉湖,在雄壮的中国政治舞台上认真较量的几十年中,有没有偶尔想起粤东这个山野小镇,想起那时的危急时刻、战死英灵与获胜狂喜?
命中注定我来迟了,迟了一个甲子。这遥远得像是祖母夏夜讲述的往事,早已化作史书上淡淡的一句,无法从中追寻心理轨迹。就是棉湖本身,关注的也是更为美好的明天。走在石板小巷里,随处可闻的家庭工业机器声谈论的都是快快致富,昨天以至前天不是早过去了吗?是的,过去了,又不完全过去。回到镇委,朋友递给我一份复印件。一位有心人万里遥遥从海外寄来剪报,棉湖大捷62周年,台湾有关人士公祭阵亡将士。历史毕竟是历史,即便是荒原上一下短促的枪响,沟坎里一声微弱的呐喊,该有回声的终究还会有。 
夕阳西沉,勾勒着棉溪里浣衣女温暖的曲线。清流默默无语地流向未知的远方,提醒我逗留的时限已到。该离去了,6年的心愿已了,我将带着一个新的心愿走向远方:希望有机会再做一次涉及此役的书稿责任编辑。也许,又需要等待6年?


第8版(副刊)
专栏:

  银匠铺前
廖华歌
从那家“温州烫发馆”走出,她的心境却没有完全从余悸中走出。“刚才那镜子里的波浪头是你吗?你是那个刚走出山村的小保姆吗?主人家会怎么看呢?母亲知道了会说些什么呢?”
可她的眼睛还是被烫发馆门口这串叮当作响的银匠铺吸引了。手不由得伸进衣兜,紧紧攥住了小手绢中那个硬邦邦的东西。
于是,她又想起了远村的母亲,想起了母亲含泪的叮咛。
从山村走到小城,多不容易!从主人家走到这烫发馆、银匠铺,多不容易!她觉得身后有一根无形的绳在拉着,可还是一步步走出来了。她只知道母亲从小当过丫环,却不明白临走时母亲为什么要涕泗涟涟送她这把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她想:是锁就应该砸碎!
于是她挤进一群挑选银饰物的红男绿女中,掏出那把银锁。“打副银戒指,银耳环!”声音坚定而响亮。
银匠铺前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响得更加欢畅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回音壁
白雨
我站在你的声音里寻找自己
五光十色的世界突然陌生
只听见熟悉的灵魂咚咚而来
我屏住生命的呼吸 倾听
你说我寻找你很久了
我回答你只有神秘的颤栗
这是不是一个善良的谎呢
我激动得永远不敢证实
唯恐你的目光断然肯定
愿我的心此时此刻
长出一千只灵敏的耳朵
嵌进这灰色的环形墙壁
什么时候世上所有的相知者
都无需站在别人的墙上
就能听清彼此的心 多好


第8版(副刊)
专栏:

龙年迎春
军民同乐
张爱萍书


第8版(副刊)
专栏:

恭贺新春(剪纸) 张佃生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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