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2月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常识·法与非法
田珍颖
正当话剧《天下第一楼》(以下简称《天》剧)誉满京城之际,出自北京一家报纸的新闻,使社会大哗。这则颇有轰动效应的新闻称:《天》剧的作者“被告侵权”,“日前成了被告”……而原告是一本由商业出版社出版的《全聚德史话》(以下简称为《史话》)的作者。
于是,连日来十几家报纸的记者联合采访《天》剧作者及有关单位,要求向社会披露真相;不少人打电话向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询问此事底细,有不明真相而谴责剧作者的,有对照《史话》和剧作后为剧作者被泼污水而愤慨的;北京剧协则召开了有专家教授参加的讨论会,以维护剧作者的权益。人艺的第一副院长于是之也发表了批驳所谓侵权的讲话。
这一切忙碌之举,原来是因为我们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非要为常识或无谓的事付出巨大代价而不可的现实。稍一冷静,却感到这许多忙碌之上,笼罩着一层浓厚的悲剧色彩,使人怀疑有的宣传法的人是不是懂得法。
全聚德烤鸭店是个存在多年的客观实体,任何人都可以选择自己认为适当的文字形式去表现它。作为资料的《史话》,与作为文学创作的《天》剧,在全聚德这个客观实体面前,作者的写作与创作权利是平等的。同样,用小说、报告文学、戏曲等形式,在《天》剧和《史话》之后再去表现全聚德,仍是每个作者被保障的自由,绝对无违法可言。在写同一客观事物时,作品出现的不约而同及某些重叠,古今中外,乃是创作常事、文艺常识,何以要引以为怪,以致动之以法呢?
没有任何法律去保障素材和题材的专利。徐悲鸿画马成名,别人就只能去画“非马”吗?拉斐尔、米开朗琪罗、达·芬奇的笔下,都出现过圣母玛利亚的形象,他们的艺术声望,也要用今天某些人的“侵权”、“抄袭”标准来重新衡量吗?
几位戏剧界的教授担心,在作为资料的《史话》与作为文学艺术创作的《天》剧之间,若搭上一条“侵权”、“抄袭”的法律之绳,那么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威尼斯商人》,都要因有同样题材的他人之作,而被今人嗤之以鼻。同理推之,郭沫若的《蔡文姬》当应由司马迁究其“侵权”、“抄袭”之罪;而曹禺的《北京人》中的菜单也来自一本资料,若将此“侵权”、“抄袭”之新闻拿到报上起哄,定会比《天》剧“侵权”的新闻更具轰动的效应。鲁迅的《故事新编》恐怕也可以定为“抄袭”吧?
如此这般,一场合法与违法的混战,从概念到实际,会把文学艺术的创作环境搅个天翻地覆,人无宁日。那局面,是维护法律,还是给社会添乱?
由这想到“法与非法”。如今,实行法制是全民心声。公民有告状的权利,倘若他权利受到侵害,诉诸法律得到受理是一大进步;然而,再完备的法,也不能包罗天下万事。如果宣传者们对每件含有矛盾的事都打上法的印记,那不是法的加强,而是法的取消,那也就无所谓法了。
值得注意的是,不属于法的范畴的事,某些新闻单位硬是用“法”的外衣包裹,想以“涉嫌”二字爆出冷门,引人注目,造成轰动效应,以饷天下。有这种不健康的宣传心态的从业人员,倒该想想您懂不懂法?只有拆开这“涉嫌”二字的包装,才能维护法律殿堂尊严。也就是说,必须在法与非法之间,有个明确的界定。那些不是“法”的范畴之内的巨细之事,若要扣开“法”门,我想请威严的法律,在判明法与非法之后,通过正常渠道,予以公正解决。那么,这些事,就能物归其类,该在哪个范围解决,就在哪个范围解决。如此,就不会造成由法学专家和文艺教授去讲“ABC”的国际超级笑话,也会避免由明镜高悬的法官去判“法”外之事的麻烦。
写到此,似乎感到把这出所谓侵权之争的悲喜剧演完、看完,没点耐心是件不容易的事。它是否还有着更多的情节待延伸,比如:文艺的立法;比如:文化常识问题;比如:用行政手段解决并非行政性的问题等等。倘若如此,那中国人就得耐着性子参与纠缠,去看悲喜剧的续集。好在这些都已发生了,不然现实生活中还有什么愚昧可言和艰难可谈呢。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我辈何颜见顾老
——一位出版社编辑的心里话
袁庭栋
1980年,我为编辑徐中舒老师的《论巴蜀文化》一书,常到徐师家去,看到徐师正在写一篇关于汉代经学的文章。徐师告诉我:国内学术界由尹达等发起,征求高质量的论文,编一本《顾颉刚先生90诞辰学术论文集》,计划1983年出版,用以发扬和纪念顾老终身勤奋的治学精神、博大精深的研究成果和他培养人才的卓越成就。他写这篇文章就是为纪念文集写的,因为顾老对经学史的研究是大功臣。我听到此事时,眼前顿时浮现出几十年前学术界为纪念蔡元培、张菊生、马相伯等先生所出的学术论文集,质量高、影响大,至今仍为学术界所称道。当然,我眼中也浮现出一部即将问世的典雅精致的新的纪念文集的影子,盼望着能早日捧读。我当时做梦也未能想到,这样一本重要的学术著作,最后会由我编辑,并极可能夭折在我手中。
1985年,从北京得到一个信息:《顾颉刚先生90诞辰学术论文集》尚未编好,顾老即不幸仙逝,故改名为《纪念顾颉刚先生学术论文集》。论文集早已编好(在编辑过程中,由于尹达去世,故由首都学术界知名人士张政烺、邓广铭、杨向奎等组成编委会共同负责。具体的组织工作,则由社科院历史所王煦华同志抓),原定由某家大出版社出版。在付排之前,该出版社考虑到此书可能有较大的亏损,决定不出,将全稿退回编委会。知道这个消息,我心中难受极了,便向我所在的巴蜀书社领导建议:此书不出,不仅对不起顾老、对不起学术界,而且是我国学术研究的悲哀、出版界的失职,甚至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不幸。我们巴蜀书社虽是新建小社,但从大局出发,应当把此书的出版重任担起来。我社领导经过研究,作出决定:准备亏损,主动争取出版。
当我打开两大包寄到我社的书稿时,心情是异常激动的。这本由于省吾、徐中舒、吴世昌、闻宥、张政烺、杨向奎、韩儒林、谭其骧、赵景深、邓广铭、马非百、胡道静、饶宗颐、方国瑜、张舜徽、钟敬文、侯仁之、史念海、王籧常、谢国桢、陈述、杨宽、傅筑夫,余英时、胡厚宣、李学勤、庞朴、程应璆、汤志钧、杨廷福、史树青、程桥驿、徐复、傅振伦、沈文倬、王钟翰、何兹全、金德建、黄永年、裘锡圭等海内70余位学者的高质量未发表论文所编成的论文集,无可争辩地代表了我国学术研究的很高水平,我一定要争取其早日问世。我和几位年轻同志分工协作,对全书作了一定的编辑加工之后,于1986年发稿。可是由于此书字数多(130万字),其中又有不少冷僻字、古文字、外文、国际音标和插图,排校难度大,周期长,特别是此书印数不大,所以我社在愿付补贴的前提下,为找到一家愿意承印的印刷厂,竟花了大半年的功夫,最后才由四川内江印刷厂接了下来。今年3月,全书排完。当北京的几位学术界前辈见到校样时,认为排版质量不错,都为这本已蹉跎8年的纪念文集即将问世而高兴。这8年中,不仅顾老辞世、主编作古,作者中,如吴世昌、韩儒林、方国瑜、赵景深、杨廷福、谢国桢、于省吾等亦已先后去世,无法得见此书。我们还收到好几位老先生的来信,催问此书的进展,他们坦率地说:“自己是风烛残年,希望纪念死者的文章不要又成为遗著。”作为学术界的晚辈、此书的责编,我心中更是充满了紧张感,害怕哪一天又得到一份讣告。
谁知,虽有几分思想准备,可仍感到难以承受的一个数字如利箭一般从我后背刺入。我社收到了新华书店的通知:此书经全国征订,订数为260部(此书为16开本,精装上下二册)。出版科的同志问我:“怎么办?”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已在出版社工作20年,我很清楚近年来出版界的严峻形势,也了解当前“严肃的书籍需要严肃的读者,严肃的读者无钱购书”的现实。可是我又想,我国有几千所高等学校、几千个公共图书馆,虽然我们无法得到哪位企业家的赞助,可一个大学、一个图书馆买一部,也应有几千部的销售量呀!我知道,发行渠道不畅,图书馆经费不足,这两个“不”,造成了这种令人难堪的结局。
此书目前无法付印,哪怕我们准备承担一笔巨额的亏损。怎么办!我忧心如焚,寝食不安,责任有加,回天乏术。此时,我深感对不起顾老,对不起尹达等已故的前辈,对不起企足盼书的几十位作者。我只能先提起笔来,草成此文,望见诸报端,以求得宽宥。
短文草毕,一声长叹。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悼曾岛
汪文风
他走了。平平静静,安安稳稳,默默无声地走了……
他是干部,为党和人民工作了四十几年,并没有得到多高的级别待遇;他是作家、诗人,并没有多么显赫的名声。但是,他的忠诚,在他用心血浇灌过的人们的心里,却因为他的走,产生了发自心底的深沉的哀悼。
他叫过好几个名字,写文章用过好几个笔名:曾德镇,曾岛,田家,天马,易和元……最后用的,是曾岛。曾岛,其实是四川话“争倒”两个字的谐音,翻译成普通话的意思,是“欠着”两个字。那是1946年,他刚从复旦大学进入重庆《新华日报》编副刊的时候,国民党警察去化龙桥虎头岩下编辑部查户口,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就说叫“争倒”,意思是“欠着”,现在不给你……
1946年春,我在卖报章杂志糊口之余,常常把自己的一点感受,写成文字投到《新华日报》去。我小学没有毕业,初中只上过一学期,写出来的,当然是不够格的东西了。他对我的稿子,几乎是每篇必阅改,句子不通的,他给我改顺;用词不当的,他给我改过来;错别字,他一个一个的给校正;意思说得不明白的,他提出一些问题。往往,我的一篇五六百字,他写出来帮助我的字句,就有一千多字甚至三四千字,密密麻麻地挤在我的稿件上。每次收到他退稿的信件,看见他的正方形的字迹,我的心头总是热乎乎的,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时间并不很长,大概只过了三四个月,署着我的化名的文章,陆续出现在副刊上。
有一次,报纸上出现了写着我的化名的通知,要我到虎头岩下的《新华日报》编辑部去谈话。那是国民党军警宪特重重包围着的共产党的一个“堡垒”。在会客室里,我见到了胖胖乎乎的、和蔼可亲的、诚挚少语的田家。他问我:
“饿了吧?”我轻轻地点点头。“一边吃一边谈……”没等我说话,他就赶忙到里面去,给我端来一大瓷盘的饭菜。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分做三格的瓷盘:大格里是米饭,中格里是粉丝肉末,小格里是四川泡菜。我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囫囵地回答着他的问话。他见我三下两下就快把一盘菜饭扒光了,嘴唇上绽露出微微的笑意,问:“不够吧?”没等我回答,就走到里面去,又给我端来原样的一盘菜饭。这段故事,我后来把它放在长篇小说《雾城斗》里了。
建国以后,我跟曾岛同志一直没有断过联系,我是把他作为尊敬的师长来对待的。我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担任汉语教研室工作时,每逢教研室出版了语言、文学方面的教材,都要寄给他一本,求得他的指教。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每逢作协聚会,我都要翘首等待着他的到来。我这个平时喜欢言笑的人,端坐在他面前,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聚会散了,我总是陪伴着送他到公共汽车车站,眼望着他肥胖的身躯挤上了汽车,车门关上了,车轮启动了,才肯缓步离开……
曾岛同志走了,我是再也无法见到他了,可是他和蔼可亲的面容,寡言少语,不外露的热情,以及对青年循循善诱的诚挚的心,却永远印在我的心里……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抚顺《故事报》
尽管评论界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小说创作上,但全国仍有千千万万的读者在一天劳累之余更乐于读一些娱乐性较强的通俗故事。抚顺《故事报》创刊6年间,特别是1984年8月复刊以来,坚持“既要通俗,又要脱俗,绝不搞庸俗”的办刊方针,发表了大量根据群众中间流传的故事素材而加工创作的具有时代气息和生活情趣的新故事,受到群众广泛欢迎,今年月平均发行量高达170万份。抚顺素有“故事之乡”之誉,群众性故事活动已有30多年的历史了,一支以故事大王为代表的故事员队伍成为了《故事报》的主要创作力量。
(温宜)


第8版(副刊)
专栏:

鹰雕
(外一章)
张晓健
群山省略了峡谷省略了罡风省略了……
只有飞翔的姿势还在。是谁,选择了这青铜材料,制造成一具傲岸的形象?!
天空刹那间旋转起来,云刹那间旋转起来……
那翅翼裹一股看不见的气流缓缓上升。羽如利剪,切割巉岩切割莽林切割荒原泥沼……
我惊呆了——却是为那双布满青筋的艺术家的手,是怎样写满了热爱呵。
多少个风雨晨昏,直錾得太阳流血月亮脸色苍白,直錾得遥远的青铜时代也要感到一种因痛苦而颤动的灵感,是多么凝重而又辉煌。
真的,稍稍有一阵感召的风,这鹰便会腾空而起,飞舞在这广袤的苍穹的……
但它在等待什么?它在思念什么?
——呵,老艺术家的那双手,那双瘦削而又苍劲、伤痕累累的手,不也是一只鹰么?!……
蜘蛛
太阳是一只红红的蜘蛛,吐出金色的网,把地球给粘住了。
月亮是一只黄黄的蜘蛛,吐出银色的网,把幻想给粘住了。
你的眼睛是一只黑黑的蜘蛛,织成柔情的网,把我给粘住了。
窗口的桔红色小灯,把我的小诗给粘住了……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铁锚
林澎
梦近在咫尺,
却不能投入它的怀抱,
初航的欲望,
曾红帆似地升起,
如今滋生一片青苔,
覆盖情感的潮夕。
鸥鸟的呼唤,殷殷,
海的絮语,
缠绵而热烈,
怯懦使岁月衰老,
一天天。
终于呼唤风暴,
洗涮搁浅的耻辱;
吁请雷电点燃灵魂。
毅然冲向大海,
鲜血染红了锁链,
在苍凉的海滩,
遗下一只斑锈的铁锚。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塞外 冯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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