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2月3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世纪末”偶感
  金克木
20世纪只剩下12年,现在可算是快到“世纪末”了。
“世纪末”一词本是由19世纪末期欧洲一些颓废派文学家提起的,是颓唐绝望的代号。世纪从耶稣基督降生之年算起。“世纪末”暗示人类纪元的终结,“末日审判”的到来,颓废文人以此代表绝望。这标志着欧洲19世纪的进化论思想和乐观情绪遭遇了危机,科学万能的信念开始动摇,预兆了以后的两次世界大战。在欧洲,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正是一个“转形期”。科学、哲学、文学、艺术甚至宗教无不产生矛盾,向反面转化,呈现出惶惑和迷茫。
在中国,这个“转形期”正是从痛苦的上一个“世纪末”延续下来的。1894年甲午战争败给东邻岛国日本,这对中国是比鸦片战争更为严厉而且残酷的警告,于是,当权者同反政府的力量几经较量,从1912年起,才出现了没有统一王朝和皇帝的民国。但是许多无皇帝之名的大小皇帝,从军阀到恶霸,仍然连绵不断。一连串的战争直打到1949年全国统一。20世纪已经过去一半了。
到20世纪末,香港、澳门都回来了。亡国的危险过去了。中国成为世界上的强国。然而,在文化方面,我们的苦难还没有结束,90年前戊戌变法维新和大约70年前五四文化及政治运动所提出来的问题,仍然没有在全国人心中得到共识。文化不仅是政治和言论。文化的核心是思想。这又不是表现为哲学系统的思想,而是大多数人意识到或没有意识到的指导自己行动的思想。文化是核心思想的各方面表现。这不是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表层变化常有,深层意识(集体无意识)难变。欧洲从古希腊、罗马以后,经过1000年的中世纪,几百年的文艺复兴,表层大变,核心思想仍有一线相连。日本从明治维新起,几十年就大变,战败后又大变,但是文化的核心思想仍然“万世一系”,并未断绝。
指导行动的思想,看起来是答案,是结论,其实都是针对着问题的。如果问题没有清楚认识,答案也就模糊不明,行动自然会随着摇摇摆摆。认识问题比接受答案不知难多少倍。我们的文化思想传统,从伏羲和文王画八卦以来,就是喜欢判断,不喜欢提问。对结论的兴趣远远超过了对问题的兴趣。欧洲人即使在中世纪的神学中也不断提问题进行争论。我们没有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也没有卢梭。我们有过百家争鸣,但是只有各种不同意见,却不追究共同问题以求明确。战国时学派争鸣的集中地是山东半岛的齐国,但统一天下的是从黄土高原下来的并无“百家”的秦国。秦始皇封禅的仍是泰山而不是首都咸阳附近的华山。这些都是为什么?1876年英国人获准在上海和吴淞中间修铁路通了车。第二年中国人就要求拆掉。终于中国政府花了28.5万两白银买下来,拆了,全投在湖里。这又是为什么?难道用愚昧二字作答案就够了吗?我们挨打是起于1840年鸦片战争,但是许多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比较普遍受到震动的是1894年的中日甲午战争。这动摇了“天朝大国”的思想根本。“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开始了新旧思想冲突。可是冲突点在哪里呢?究竟是什么问题呢?对此,兴趣不大。兴趣在于目标:富强。在于达到目标的道路:君主,民主。这还是要维持“天朝大国”的思想。从文化观点说,快满100年了,究竟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现在好像大家注意到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冲突。这是历史上有过的问题,而且许多国家都有。这还是100年前的中西或则中外冲突的问题。排外不成,全面学习外国也不成,可见这仍旧是表层。那么,深层是什么?前提恐怕是要认识我们自己。可是我们的习惯是从来对自己不提问,不追究的。
考试出题都是就答案出的。先有了答案,后才有问题。文化思想问题却不是这样。不弄清问题就用一个又一个答案轮流去试,结果是费时费力不讨好,还会有后遗症。这不是帽子,可以一顶接一顶戴来戴去。提问比作答实际上难得多。真正的问题不是先有答案的试题,不是提出的,而是认识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是不随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第8版(副刊)
专栏:

  马兰的幸运与悲哀
  安子
马兰是幸运的。
1980年,刚跨出艺校的大门,她便以饰演《女驸马》中的冯素贞而崭露头角;1986年,首届中国莎士比亚戏剧节上,她又因《无事生非》中饰李碧翠而摘取“梅花奖”桂冠;1988年,她初登荧屏,所扮严凤英魅力夺人,一举捧回“飞天”、“金鹰”两个最佳女主角的奖杯;她还两度当选全国人大代表……
马兰又是悲哀的。
现代音像技术的发展,加助了舞台演员的影响传播,强化了他们的知名度,但同时又往往迫使他们离开自己的艺术“故土”,失掉大量舞台演出的机会,从而也加速了某些舞台“艺术”的衰落。马兰也为此而忧。荧屏上严凤英的成功也未能使她稍感轻松。当初,由于长期的舞台习惯,一下子很难找准摄像机镜头前的感觉,做起戏来颇不自然。另一方面,也正由于这习惯,又使她逢到拍舞台场面的戏时,就挥洒自如,游刃有余。这时,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出现了:有人说,“戏班子的人(指戏曲演员)上镜头就是不行”,也有人说,“看她(马兰)一到舞台戏就活起来了”。这种既褒又贬的议论,一度使马兰惶惑。尽管她决不会在困难面前折腰,下决心要演出个好样儿来让大家瞧瞧,然而在这倔强与争胜的背后,她又常想,“我更应该在舞台上闪光”。作为一个戏曲演员,她眷恋着本行,向往着舞台。可是,她在那里留下的印痕太少了。
她常常陷入矛盾的怪圈。
自从她名扬四方之后,自从她不仅出现在舞台上、屏幕中,而且也出现在共商国策的人大会堂之后,她似乎更多地属于社会了。正如她自己描述的那样:“简直就像一只被上足发条的闹钟,奔走不息”。拍戏、录音;来访、会议;飞机、火车,常把纤弱的她捉迷藏似地从东“运”到西,又从南“装”到北。电报、电话,无时不在地追踪着她。一切都由某种力量安排好了。留给她的权力只是抬一抬脚!这些年来,连她自己也很难讲清楚她究竟都上了哪儿!她努力抓住一切缝隙挤上舞台。出访西德归来,不登电视大奖的领奖台而硬是西上巴蜀,南下扬州,登台献艺,去赢得舞台上那鲜活的生命。但这又是多么的短暂、勉强。她的身后,常常追赶着不只发自一方的“十二道金牌”。
国庆前夕,一直住在纤维板隔成的集体宿舍中的马兰,终于分到了一套新房。她第一次踏入新宅,一个人闭起双眼在房子中央久久站立!口里反复念道:“啊!终于有了一个窝了!”
是的,征雁有了窝,如同航船有了港湾。她太应该休息一下了。她生活得太疲惫,以致于导演见到她常常觉得得先催一下身子再拍戏。她怎能以困乏的步履去攀援艺术理想的峰巅。
她太应该冷却一下了。长期的沸腾状态,已使她越来越难以接近自己想努力建构的那个形象系列。她已意识到自己在艺术上并不富有。不断调整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状态,是她再度腾飞的首要前提。她已经懂得,艺术创造得有个超然的心境和轻盈的步态。
但愿这个新家能使她生活得从容,能使她在从容中品味生活的甘苦,能在更高的境界上营造自己的生活和艺术之乡。


第8版(副刊)
专栏:

  新春遥寄
  萧乾
  林海音先生:
拜读了您这本京味回忆录,甭提有多么过瘾啦。您算把宣武门一带琢磨透了。那年月吃什么喝什么,怎么玩儿,怎么住,您全记得个一清二楚。隔老远,又隔了这么多年,真难为您啦。如今晚儿,倒也还吃得到豆汁儿烧饼油炸鬼。可就不是当年那个滋味儿!
一恍儿又年下啦。我这儿给您——也给台湾的兄弟姐妹们,拜个年,盼望大家伙儿平平安安,顺顺当当,没灾没病,诸事如意。我觉得今年比去年强多了,如今晚儿咱们不但可以随便儿写个信,而且还在汉城见了那么一面。可那到底是外国呀。巴不得过些日子,就可以在咱们自个儿的国土上相会啦。您的城墙没啦,可长城还在那儿,天坛也没挪窝儿。我一定陪您去厂甸儿唔的溜跶溜跶。
您做梦也忘不了北海。我哪,也永远忘不了日月潭。瞧,那山有多么蓝,水有多么清!当然,我更想念宝岛上的亲人。(碰巧早年间我跟潮汕八闽有过那么点缘分,海峡那边我的熟人还真不少)。我打心坎上祝愿大家伙儿在新的一年里,都活得更硬朗,更发福(可也别太胖啦!)愿咱们中国人的日子越过越强,让世界上瞧得起。当然,也希望咱们这班耍笔杆儿的手里也多出活儿,出好活儿,才对得起司马迁、关汉卿、曹雪芹——咱们那些让人翘大拇哥的老祖宗。越念历史,我越觉得咱们是顶天立地一个大有出息的民族。
您说呢?戊辰岁暮在北京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歌曲磁带的艺术品格
  ——“本月最佳盒式录音带”评选述评
  缪也
“本月最佳盒式录音带”专栏在《人民日报》上设立已经半年了,有一些作品中选,也有许多名落孙山。现在很有必要回过头来总结一下。目前的歌曲录音盒带的花色品种和数量多虽多矣,但如解析一下,却要打不少折扣。一些盒带从表面看有多种多样的名称,似乎丰富多彩,琳琅满目。其实,收录的总是那么几首歌,犹如相同原料的各色拼盘,东拼西拼,来回重复,只有一个味道;还有的盒带,发行数量(销售量)确实不小,但论起质量来却并不高。如一段时间成为抢手货的所谓“囚歌”,词曲大多虚假造作且平庸,但平庸得却有“奇”,很吸引了一些好奇者。
回顾一下,这几年一些歌曲之所以受到众多人的欢迎,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歌曲能够亲切地表达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反映当代社会蕴含的种种深层意识。这些歌曲有一个共同的品格,即是真实,是直接宣泄情绪,具有明显的个性。且不论已经很有影响的那些作品,单说说侯德健新近的作品《30岁以后才明白》。这盒磁带的词,通篇是大实话、大白话,如:“三十以后才明白,要来的早晚会来,三十以后才明白,想爱的尽管去爱……谁也赢不了和时间的比赛,谁也输不掉曾经付出过的爱。”这是作者对已经成为历史的岁月的领悟,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受,因其生活化且充满哲理性,能够引起听众的深沉思索并随之而共鸣,从而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听这样的歌,不会听一下就放过去,它会吸引你把词听明白,在脑子里过一过。它质朴地娓娓道来,像一个老朋友在和你谈心。它的品格显而易见:坦诚率直、毫不虚饰。由此,我还想到台湾歌星齐秦创作并演唱的那部磁带作品《狼》。其中的歌曲《狼》以自喻为“狼”的第一人称写法,强烈宣泄了身处冷漠而憧憬丰美的反叛心绪,使听者不由得产生多重的联想。这首歌的曲调也颇有特色,尽管没有任何固有民歌的旋律痕迹,但听来既亲切又新鲜。联系我们目前创作的某些作品,有不少只是滞留在肤浅的就事论事,音乐则往往搬用现成的民歌曲调或稍加改变,远远达不到像《狼》这样的深度。应该承认,过去长久以来的一些创作模式还在桎梏着、影响着我们的创作者,同时也应该承认,比较起来,年轻一代的作者如陈哲、崔健、苏越、郭峰等的创作有着更多的突破。他们的作品直接体现了个人气质,体现了以真实为首要特征的艺术品格。
当然,最近也出现了一些好兆头:以歌曲作品参与社会变革的现实介入意识大大增强,为“中国潮报告文学征文”发奖举办的“中国潮之夜”文艺晚会上出现的众多新歌就是明显的例子。事实说明,歌曲的表现力相当强,磁带的感召力和普及性更是如此,它可以如号角,也可以如清风,它可以如雷霆,也可以如细雨。过去,我们的歌曲作家为“世界和平年”贡献了《让世界充满爱》,为“世界残疾人十年”贡献了《世界属于你》等优秀歌曲磁带,成功地拓宽了我国歌曲磁带的道路。我以为,今后提高歌曲磁带的艺术品格,恐怕将是一个十分急迫的课题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秋访翠华山
  ——秦中旅什
  介夫
  唐天宝年大地震西峰折半
  秦岭水轰轰然到这里定居不再回返
  从此这水湫池藏三座翠峰
  一湖诉说不完的故事荡漾人间
  连汉武帝也曾来这里祭过神灵
  不知是否也用这水洗过悲伤和思念
  八仙洞是谁建造的真委屈了那些泥塑
  纵然有天大本领也走不出铁的栅栏
  风洞有风冰洞有冰都算不了什么
  作为风景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
  老母洞药王洞历史悠久却无法找见
  龟石一动也不动想必是在日浴
  可那阳光怎能晒得透石头的心肝
  来翠华山的人们未必都是要拜拜神仙
  别看有的人也攀过十八盘蹬道
  有的人过了回心石也不肯心回意转
  翠华姑娘庙前烧了几柱香施些许小钱
  我来翠华山是深秋游人很少
  一路上连落叶都不曾扑面
  蓦然闪出一个盘径口
  有位红衣山女像树上掉下来的柿子
  置小桌摆汽水用刚拣完洋芋的手
  讲山里的事情不光用嘴也用双眼
  她家几代人都住这儿未曾搬迁
  翠华山石头多土地少也值得眷恋
  清清静静地度光景育女生男……
  翠华山谷的响水果然有勇力就那样奔
  向潏河
  也不管石径陡峭也不管山高路远
  这才叫真的名胜真的古迹真值得访值
  得看
  千百年千百年也不会间断流传


第8版(副刊)
专栏:

  瑞雪迎春〔中国画〕刘庆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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