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1月2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雅俗谈

“习惯了”的不正常
——关于雕塑的署名问题
李松
要是听到有人说:“雕塑是雕塑家创作的。”你准会认为是一句十足的废话。但如果仔细翻阅一下近年来各报刊关于城市雕塑落成的许多报道,你就会觉得这还真是一个讲不大明白的事情。这些报道提供的信息,只能给人这样的印象:
雕塑是落成典礼上领导人揭幕揭出来的。
或者,是新闻记者拍摄出来的。
何曾有雕塑家参与其事!
前几天,听几位朋友议论,6月12日,郭老逝世十周年,报刊和电视台报道郭沫若铜像在北京落成的消息后,一位英国艺术界朋友特地致函雕塑家傅天仇,问郭老的铜像是哪位雕塑家创作的。可怜这位关心中国艺术发展的外国朋友竟然无法从各大报刊的正式报道中寻觅到雕塑作者的名字。其实,关于这座铜像的报道比之其它一些城市雕塑、纪念像要详细得多,连铜像的姿态、环境、高度,领导人的赞语,都有,参与揭幕盛典的各界人士,以至主持建造的单位也都写了。独独不约而同地忘记把塑造铜像的作者写上。似乎理所当然地可以略去不写。
新年前后,我在肿瘤医院住院,手术前后总喜欢在前院的“抗癌神女”左右转转,这个雕塑的大理石座上刻有一连串集资捐助的名单,却找不到作者的名字,而且在报道时,也是按照惯例被“忽略”了。
类似情况,不一而足。不少人为之愤然,说要打抱不平。而一位雕塑家朋友却淡淡地说:“我们已经习惯了。”
真的是习惯了,而且已经习惯了几百年、上千年。举世闻名的龙门石窟奉先寺卢舍那大佛的雕造者不是也被“忽略”了么。造像碑记上详细记下的是下令建造的皇帝,助脂粉钱的武则天,监造的和尚、官员、支料匠的名字。中国美术史上留下成千累万的优秀雕塑作品,而留下来的雕塑家的名字却是凤毛麟角,这与传统的观念有关。在古代统治阶级心目中,雕塑家、建筑家,属“百工”的范畴,上不得台盘,其地位远在出身文人、士大夫的书画家之下。
“忽略”,是有历史渊源的。但这种“忽略”应当改变,应当给雕塑家以应有的位置。
米开朗琪罗,创作了《大卫》、《晨》、《暮》、《昼》、《夜》、《摩西》、《奴隶》……
罗丹雕刻了《青铜时代》、《地狱之门》……
穆希娜塑造了《工人与集体农庄女庄员》……
雕塑和雕塑家的名字联在一起,也和所在的城市、美术馆的名字联在一起,一件不朽的艺术杰作往往为城池增辉,成为一个城市文明的表记。
即令是一件劣作,也不必隐讳作者姓名,艺术家应当对自己的作品负责。
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雕塑是雕塑家创作的。
(注:郭沫若铜像作者为司徒兆光)
编者附记:此文提出的问题,并不限于雕塑,在宣传画、邮票、会徽等设计的宣传中也常有类似情况。这种不尊重艺术家的现象,实际上是一种缺乏文化的表现。


第8版(副刊)
专栏:燕舞散文征文

江南人和江北人
田建辉
在秦岭南麓和大巴山北部衔接地带,有一片广阔的谷地,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从谷地中间缓缓流过。我的家乡小县城就像一枚精美的贝壳,镶嵌在这青山绿水之间。
县城很小,居民五六万,历史却很悠久。这里素有“秦头楚尾”之称,朝朝代代都在这里设郡置县。我的家乡属亚热带湿润气候,田间坡坎多蚕桑,所以缫丝业是这里的最大产业。先前这里只通水路,上抵汉中,下通汉口,小城的人们与外界接触甚少,乐于过一种宁静的小日子,直至七十年代后期修建西万公路、襄渝、扬安铁路前,这里仍是一块世外桃源。
那年春天,水电部一个大型工程局如天兵天将突降小城,并很快在江北岸安营扎寨,他们要在离县城十里地的汉江上修一座全省最大的水电站。从那个早晨开始,江北岸的外地人在小城人怪异目光的注视下,大摇大摆地从大桥北端走过来,走进百货店,走进菜市场,走进饮食店。可怜小小的县城如涨了潮,顿时显得拥挤喧嚣了。
外地人很有钱,过了江到小城买东西从不讨价还价,这样骤然抬高了市场价格,先前市民们每日都可享用的大肉鲜蔬、鸡鸭瓜果慢慢在八仙饭桌上紧俏起来,甚至消失,这一下引起了小城市民们的极大恐慌。于是便有德高望重的老者大清早站在江边大堤上,对着江北岸人骂娘。
小城不仅出好丝,更出美女,美女们多在小城仅有的两家缫丝厂做工。小城的美女从不嫁外地人,这是由来已久的古训。可自外地人涌进小城后,小城的上空似乎酝酿着不祥的云气。那些衣冠楚楚、操着普通话的江北岸小伙子像幽灵似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游荡。
终于有一天,一桩爆炸性新闻传遍小城:第一个小城女要嫁给江北岸的外地人了!娶亲那天,那外地人派了十几辆轿车、面包车、大卡车浩浩荡荡开进小城,锣鼓鞭炮震天动地,喜糖喜果漫天抛撒,轰轰烈烈地娶走了小城女。那一天市民们倾城出动,眼睁睁地望着车队从门前缓缓辗过,那眼神有惊讶有羡慕,有妒嫉,有愤恨,也有悄然叹息。不出一年,小城的许多美女让江北岸外地人娶走了。
江南人恨死了江北人。于是,常常有外地青年和本地青年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那外地青年不知深浅,便只有吃亏。派出所的警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小城陡然兴起了长途贩运业,大量的鸡、鸭、鱼、蛋、果、蔬被小城人倒腾到邻近的车城十堰、山城重庆、省城西安。长途贩运使不少小城人发了大财。
一晃几年过去了,水电站修起了。由于电力充足,电价低廉,很快吸引了一批厂家到小城来建厂,全省最大的铝厂、炼铁厂、印染厂先后兴建,小城里的大批青壮年被招进新型工厂,成了工人、技术员、工程师,姑娘们也开始挑选职业。那外地人毕竟心胸宽广,他们把水电站交给了地方,成为一大笔永远享用不完的财富。
小城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连新版的中国地图和地理教科书也把小城标为新兴工业城市。然而,江北的外地人却一拨儿一拨儿地开拔走了,他们要到云南去修新电站了。
江南人不再恨江北人了,而是怀念江北人,永远地怀念……
(作者单位:中央文化管理干部学院)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艾芜致沙汀
沙汀:
你的创作计划,要写《困兽记》的续篇,这也很好,因为材料熟悉,又引起再写的冲动,定能写出好作品。
我上次的信上,讲过将去湖南,住在长沙写东西。现又有了改变。前几天罗广斌、杨益言两位同志来看我,谈到川东川北以前农民起义的故事和其中作领导的人物,很使我感动。又其中有些人物,还留下一些记录,我很想找来看看。他们两位还想到川东川北各地走走,收集一些材料,我也有意跟他们去旅行一次。我的创作道路,你是知道的,没有正面人物,就写不下去,因此,我常常想找寻新的人物,也可以说写作品中从来没有过的人物,并发现他们精神方面的特点,性格方面的特点。另外,没有地方色彩,山川景物的背景,也很难动笔。由于这两点原因,使我想去各地旅行。大概年轻时候的漂泊生活,也大有原因。所以罗、杨二位同志来谈话,我就忍耐不住了,改变原来的计划。再呢,解放前,我在重庆写过一个未完成的长篇,是以农民暴动为背景,写一两个农民的成长,已有十六万多字,至今未能续写。我想,如果到川东川北去收集一些材料,可以改好这篇作品,并将它完成。又去年在重庆时,你要我写解放前的重庆,我觉得也该再到重庆作些调查研究工作。总之,要回四川的理由极多。我看得每年回四川半年。我这个家就是搬不动,只好不搬。
虽然改变了计划,但还未作最后的决定,因为立波很热忱,要我和天翼去长沙,他正去信湖南省委宣传部接洽。如果湖南欢迎去,就不好中途推辞,或修改长篇《故乡》,这是以湖南为背景的一部作品。《南行记》续篇的题材,还有好几篇没有写,也打算去那里写。我就是怕北京的冬天,其实家里的写作条件也不差。我喜欢户外生活,常在天空下走走,北京冬天户外太冷。前两三年,我的右臂有不舒服之感,弯到背后,就抬不高,我就常常散步,使手臂摇动,便渐渐好了。前年左臂又有不舒服之感,我到西南走走,也就爽然若失。我想臂膀不舒服,主要由于冬天太冷,晚上盖被不严,冻了两肩。你的左臂不舒服,可能也是同样原因?按摩当然很好,是否也多多散步散步?记得前几年,我的膝头也有过关节发疼(也由于冷冻),也是散步走好了的。我到文联大楼开会,或到东安市场买什么东西,总是尽量不坐电车,只是走。我对于养病,有这样的看法,大病吃药,小病不管,而且尽量把病忘记,使心情愉快起来。精神治疗,极为重要,如果时时想起病,病会增加的。我有时想,养病养病,越养越病。明明起初只一种病,久了,好像什么病都有一点。我过去从不失眠的,自从1959年医生检查说有病以后,开始失眠,神经衰弱,半边头疼,等等等等,都来了。如今还有点失眠,我医治之法,就是一直坚决不吃安眠药片。
还是谈创作吧。我把过去的《南行记》八篇,加上别的集子有关南行记的小说,又加上发表而未收集子的南行记,以及现在写的续篇,将有三十篇左右,交给出版社,用《南行记》的名字再行出版。打算今年年底写完续篇,出版社就可以出了。
最近看完《丰饶的原野》这本书,内中包括1936年在上海写的《春天》,1945年在重庆写的《落花时节》,我又想续写第三篇,也即是《夏天》,只五六万字光景,材料早就有了。我这个人就是计划太多,写得不精,常常浪费精力,写了又改。解放前,没有对作品细磨细琢的条件,写成立即发表,换取生活费,《故乡》就吃了这个亏。解放后有这个修改的条件了,实在是一种值得庆幸的事情。现在就是不愿意随便发表作品,想多下修改的功夫。大概由于身体差,也不能终日坐着写,总要到外面散步,逛逛街,找人闲谈。写得差不多了,就此止住。祝你们都好!    艾芜
1962年10月5日北京


第8版(副刊)
专栏:

杜鹃鸟·石竹花
——给一位美洲琴手
李金安
当你和我执琴,拉完那支欧洲名曲《杜鹃圆舞曲》时,你说,世界应是一个乐曲般谐和的完整的结构。
是的,当你游览中国南方植物园时,你发现,那里生长着澳洲的山葵、百慕大的箸棕、墨西哥大果直叶榈、非洲的羽叶垂花树……
你即将登机离去,你带走了江南少女用印度象牙雕刻的工艺品,上面有鸣啼的杜鹃鸟和报春的杜鹃花……
你知道我讴歌过武夷山悬岩上迷人的蝴蝶兰,也知道我喜爱亚马孙河畔白色的、红色的石竹花;你知道我爱喝黄河畔早晨的酥润的油茶,还知道我要是去阿尔卑斯山下,尝尝那里的褐色的黄色的奶酪,也是惬意的……
于是,你说,给世界写首诗吧。我说:“愿世界所有的树,都不再出现弹痕……”
你说,让东方的杜鹃鸟再吐一滴血吧,在每家的窗下,化作早晨云锦般的杜鹃花……


第8版(副刊)
专栏:

老采石工
李岂林
打完最后一个炮眼
收回狠狠甩出的最后一锤
背靠绵延的群山
在开崖的炮声中缓缓合上眼睛
像夕阳一样浑圆的笑
凝固在一爿刻满皱褶的岩壁
他走得过于匆忙
没有一句遗嘱,只有那柄
倒竖的大锤还紧紧捏在手里
只有来不及揩去的汗珠
还映照夕阳血红的光芒
只有身旁斑驳的雪杉
暮色里更加郁郁葱葱
他对于生活的索求原本很少
你看他那身发白的旧军装
而他奉献给岁月的
谁也无法作出精确的计量
如是长城,可以叠成壮丽的一段
倘是道路,
一定漫长而辉煌
据说在他坐化的地方
常有锤声从墓碑飘出
律动在璀璨的黎明与黄昏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史小品

武昌和武昌鱼
朱靖宇
苏东坡泛舟夜游黄州赤壁,借游伴之口,赋赞周围自然景色:“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读来仿佛身临其境。曾经有友人质疑说:“夏口是汉口,西望无疑。武昌就在汉口的长江对岸,何以要从黄州东望?是不是东坡的笔误?”
今古地理沿革变迁,东坡所写,确是当时实况。诚然,武昌曾是湖北省会,但那是府名。以府名移易江夏县,却是辛亥革命以后的事。东坡其时东望的乃是黄州东南江对岸的武昌县,辛亥革命后这县名给了江夏县,它也随之改为寿昌县和后来的鄂城县。
由武昌旧称联想到美食家们所艳称的武昌鱼。此鱼属鲂类。鲂鱼鳞细体薄,滋味鲜美,见咏于《衡门》诗,著赞于北魏民谣。团头鲂,是鲂类中味道尤其鲜美者。它的产地,正是在鄂城西山一带樊湘和长江的汇流之处。武昌鱼因产地得名。地名改了,鱼名沿袭了下来。它其实和武汉三镇中的武昌无关。
现称鄂州市的武昌,颇为驰名。它的农产、矿藏都很富饶,三国时还曾两次作为吴国的帝都。末代皇帝孙皓是个暴君,不顾民情物议,强制都城居民从建业(今南京)迁徙到武昌,群情怨愤,用歌谣表达不满和反抗,有两句是:“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
1956年,毛泽东同志横渡长江,写了首《水调歌头》词,开头两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即是从上引两句民谣点化而成的。


第8版(副刊)
专栏:

梅(胶彩画)〔美〕 郭大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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