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1月20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在南方,有个亿万富翁
——张道槐实践录〔报告文学〕
李延国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千万个有志振兴中华的男儿,正是在这一思想闪电的照耀下开始了前所未有的艰难求索。
——题记
亿万富翁不是“倒”的,不是从
农民腰包里抠的,他的目标是二百个亿
如今,来势汹涌的商品经济大潮冲破了中国人“何必曰利”的祖训。许多同胞巴不得一夜间变成个万元户、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难怪广州白云山猛地冒出个亿万富翁,“淘金者”们把眼球都弹了过去:“张道槐不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一个修理所长吗?没有文凭,土埋半截子,走什么经突然发了起来?”“听说他靠养猪发家。他那厂生产的饲料添加剂占领了二十多个省的市场,现在一年一个亿的产值!”“他的腰包一定捞满了,听说造别墅呢!”
于是,白云山热闹起来了,采访的,取经的,化缘的,检查的,络绎不绝。但是来的最多的还是那些面孔黧黑的农民兄弟,他们吃肉不多,却最关心养猪,听说用神奇的“翠竹”牌添加剂喂猪一天能长二斤肉,翻山涉水找了来,仰起油画《父亲》一样诚实温厚的面孔,望着面前这个大块头的现代“资本家”,按他们的生活经验等着碰几个钉子,然后再施展他们的传家宝——哀求。不料想这位80年代的中国“资本家”对这些农民兄弟充满了浓厚的人情味儿,免费安排他们食宿,请他们到放相室看快速养猪的录相,以优惠价卖给他们“添加剂”,赠送《快速养猪法》小册子(已加印了七百万册),碰上手头拮据的,连回头车票也包了!
这不成了慈善机关了吗?
这个鬼精的张道槐,他是在播种信誉呀!瞧吧,厂里每天都收获着数百封的来信(专配六个人处理信件),有的要邮购添加剂,有的询问喂养方法,有的邀请他们派人去办班……至今已有五十二万封来信,一扎扎捆着,直摞到房顶。难得一种商品能和社会取得这样广泛而密切(包括感情的)的联系。望着那成垛的来信我忽然产生了一种联想:这是一个无声的崛起,它标明延续了几千年的中国传统畜牧模式,正被张道槐和他的伙伴们添加进一种新的催化剂,面临着新的突破!
张道槐口气还要大得多:
“妈的(他好骂人),我的目标是用‘翠竹’给国家添200个亿!你别瞪眼睛,我算笔账你听听——今年1至7月份我们生产了14790吨添加剂,能育肥生猪2958万头,一年下来就是5916万头。宋健同志在大别山扶贫座谈会上讲,每头猪使用添加剂可增值30—50元,我折衷,照40元计算,一年创造的社会效益就是23个亿。我张道槐再活十年不成问题吧?我的后半生要为国家添这200个亿奋斗!”
和平时期的军人贬值了吗?张道
槐壮志后发,站上当阳桥头一声吼
张道槐的“经济脑瓜”,早在军队生涯中就
“初露锋芒”了。他管车队,车队发了家;管修理所,修理所肥得流油。只可惜大气候不顺,一搞富了就挨批,之后首长再暗示性地给点表扬。1980年他提出要转业,他的上司、工程兵的老司令员丢出一句话:张道槐不能走,把他养起来也可以!
修桥铺路,张道槐立过汗马功劳啊!
可是,在一些人眼里,张道槐是个“鸡肋”式的人物:完成任务冒尖,牢骚怪话冒尖,顶顶抗抗,加之还戴着个“地主”出身的帽子,每次政治运动都擦边儿。司令员外出学习的时候,一位领导对他说:“你真想走吗?打报告吧!”
张道槐在饭堂里用两支烟的工夫写了一份
“报告”。那里还真蹦出一些闪光的句子:“革命不是为了个人的安逸和享受,而是为人民大众创造幸福,这是共产党人的伟大之源。”“官与民并非与生俱来,只不过是革命需要……”
听说张道槐要转业,一些地方机关纷纷找上门来,驻地某市要他去当副县长抓工交口,某县团级兵工厂请他去当一把手……
张道槐一概婉言谢绝:我要回当阳老家去。
他把多年积攒的《汽车修理》、《机械原理》之类的书都处理掉了,带上了《科学养猪》、《科学养鱼》、《科学养鸡》等小册子以及他那未燃尽的生命之烛,回到了故乡当阳。
这是1982年的夏天。
当阳历史上出猛士。张翼德横矛当阳桥,赵子龙奋战长坂坡,关云长显圣玉泉山……那片古老的土地上至今流传着那些撼人肺腑的英雄故事,主人公都是军人。军人的价值仅仅在叱咤风云的战场上吗?张道槐立誓在家乡发挥余热,施展他的宏图大略。组织部门权衡张道槐这个转业军人的“团级”,安排他当了县农办第十一副主任。一个县农办,不算下边的科长、办事员,主任、副主任就有十一个。看文件画圈儿画一大溜,开会发言轮半天。有时缺员,坐半天再等下回。中国的官儿比芥菜籽都多,可是效率呢?在这样的体制下,即使你有丈八蛇矛,即使你有雪亮银枪,有青龙偃月刀,也无法施展你的浑身解数。张道槐叹口气,要求回到故乡慈化公社去做些实际工作。组织部门尊重老军人意见,下了一纸任命:兼任慈化公社第六副书记!
妈的!“人民公社”的机关怎也不讲效率?屁大个会,主席台上坐几排人,谁在前谁在后,在这种事上耗精力。抗旱、防洪如救命,几十个党委委员坐在会议室里没完没了地传达上级精神,谈认识,两天“车轱辘会”,多少个工日搭进去,不创造效益能叫工作吗?
养猪去!张道槐砍根青竹撑路,步行20多里地回到老家照耀大队。
他在这个大队没有任何亲属,他恋的是故土情。他童年丧父、丧母,寄养在地主家,从记事起就成了个“小看牛”的,他的地主帽子就是这样来的。这片酸性土地是他的人生的摇篮,也是他人生的码头,乡亲们在这里敲锣打鼓把他送上了革命之路,使他成长为一名人民军队的军官。斩不断的是乡思,卸不掉的是乡梦,多年来,他身在军营,心却记挂着故乡父老的命运。他知道,照耀村一千人口的大队,欠国家20多万元的债,一个整劳力干一天挣二三角钱。他曾煞费苦心地帮他们想致富门路。他转业前,乡亲们写信向他借钱,想弄点资金去捣卖电子表。张道槐急了,写信请他们出来,给他们讲农民致富应该靠种、养、加工。并带他们到养猪能手那里学养猪。乡亲们不以为然:养猪不挣钱,只有肥肥田!
如今,大队听说张道槐要来养猪,便把“大跃进”年代留下的一个废猪场拨给他,“七品官”养猪算个稀罕事,反正猪场也闲着。
他写信从广西请来了他的老战友蒋永彰。
蒋永彰是他眼中的“米丘林”。这个瘦瘦的老头儿木工出身,在戎马生涯中就对饲料添加剂的研究着迷,一本五十年代从苏联翻译过来的《养猪学》和一本《生物化学》成了他的宝书。他总结了部队饲养员叶洪海和民间的养猪结验,研制出自己的添加剂配方。他退休的第二天就养猪去了,因为没有自己的场地,只好当个“科学云游僧”。
天时,地利,人和。两个老军人在废猪场养了18头猪,起早睡晚,两个月后,一过秤,每天平均长两斤!山村轰动了,都说那些猪被施了“魔法”,像气儿吹的似的。也有人发疑问:“这猪长水吧?有毒吧?”张道槐当场杀了一头猪,乡亲们用嘴巴一实践,都说香着哩,嫩着哩,吃了这碗还想吃下碗哩!张道槐请人来化验:出肉率增加5.8%;含水量下降1.4%;瘦肉率增加4%;有害元素不到国家规定的10%。
他们接着又进了50头猪,喂养30天,平均每天长2斤3两!
县农办第十一副主任兼慈化公社第六副书记觉得该是向全公社和全县农民推广的时候了。他回公社写了三天总结,再回到大队时愣住了——大队推行“责任制”,分田分房分机器,把他的猪场连根掘了。50头猪分得一头不剩,“一把手”把一头要下崽的母猪作价30元赶回家,第二天就下了十个崽,成了这场科学实践的最大受惠者。
“七品官”对着猪场废墟直想骂人,可是村干部都躲着。他只得叹一口气:咳,干一件好事真比干一件坏事难得多!
他不识时务,还未回来就嚷着“体制捆绑手脚”、“一个大队18个人吃补助,用不着”。他不随俗规,在外面混了几十年不会打扑克,不会凑酒场。一把手的儿子结婚,他不该去多嘴:“手里掌着实权,你一摆席社员哪个敢不来?哪个敢不送礼?说重点儿,这是搜刮民财呀!……”
人家不看你干多少事情,只看你拥不拥护我。张道槐不明白这个理儿。
不久,满处传开了这样的谣言:“一个团级干部,不犯错误咋能下来喂猪呢?”还有人说他回乡是为搞“阶级报复”。为把污染的塘水变成清洁的
自来水,他从部队作价买来旧钢管、电动机,被人指控为“贪污”、“倒卖”,专案组一趟一趟下当阳,他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
有人递话:“一个县团级,只要不得罪人,后半生会过得舒舒服服。”
他张道槐是赋闲之人吗?他想站到当阳桥上,也像那手持丈八蛇矛的张翼德,对天大吼一声,喝得那千年的沮河水倒流……
共产党人仍处在卧薪尝胆之秋。
夹缝中办起一个没有档案的工厂
但是,沮河水不会倒流,历史也不会倒退。
对张道槐的“专案审查”结束,结论清白。
县农办副主任中两人调走,一人退休,一人外出学习,张道槐晋升为第七副主任。他对升官不感兴趣,还想养猪。可是,他的基地呢?
一次,“娘家人”——工程兵管理处副处长周茂才出差到他家中小酌,知道他的景况,说:“你这倔脾气,有困难怎么不找部队?咱们广州的竹料猪场空着,能喂上千头猪呢!”
张道槐一封电报唤来了老搭挡蒋永彰,两人一商量,决定去广州创业。
张道槐得到县和公社领导的支持,带上家乡的27个农民兄弟,从青纱帐奔向繁华的广州城。
合同一签5年,一年上缴部队四万元。
1600头猪进了圈,张道槐和蒋永彰带着这支
“农民游击队”,拚命地干起来。他没断了做他的
“亿万富翁”梦:一头猪一天长2斤,1600头猪100天下来就是32万斤,一年就是一百多万斤。就像中国古代那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故事,梦一醒,面临的是厄运,酷暑7月,瘟神降临猪场,开始一天死几头,后来死十几头,严重时一天死几十头……500多头猪被瘟神夺走了。张道槐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蹲在猪圈里找原因。
蒋永彰病倒了,却挣扎着去给病猪煽扇子。给他补身体的鸡蛋,他也敲给了可怜的病猪娃。
猪场欠了一屁股债,发不出工资,食堂开始向附近的养鸡专业户借油盐钱。
有人偷偷卷起铺盖溜走了。
张道槐一面骂那些“小农胚子”不仗义,一面劝蒋永彰回广西养身体。蒋永彰带着死猪之谜含泪离开广州,在衡阳转车,一头栽倒在月台上,医院一检查:疲劳过度,营养不良。
80年代的创业者们已一个多月没油吃了!
一米八的张道槐瘦得像个衣服架子,抽着9分钱一包的“勤俭”烟,捡了辆破吉普,四处跑着借债。那时节,谁会相信他会成为亿万富翁呢?他“借”来了挖苦和诅咒:“张道槐垮台了!”“听说他逃港不成,又要自杀!”“他还有件呢子军大衣,你们哪个去替我扒了来?”
张道槐搭进了自己的转业费,又想起了久已忘怀的女儿,写信借她的嫁妆钱。
女儿爱父亲,痛父亲,恨父亲,他不管儿,不管女,不管妻!把老三当“人质”带回当阳,开个大屁股吉普车,被人踩,被人挤,至今未安排正式工作。“爸爸,难道你的孩子还不如一头猪吗?”捧着女儿寄来的信和钱,张道槐的眼圈红了。孩子们哪,你们应该理解爸爸,爸爸虽然身微力薄,可想干一番利国利民的事业,爸爸没有退路!8亿农民没有退路!中华民族没有退路!中国的改革没有退路!你们回头就会看到,横在我们身后的是一条贫穷、落后、屈辱的大河啊!
某县的领导同志了解到张道槐的处境,派人来接:“把队伍拉过去吧,转商品粮,你在县里挂个副县长……张道槐抱起双拳谢人家的情:“你们的情谊我领了。要去等发了财,我张道槐能拉着打败仗的队伍去?”
春节到了,张道槐咬咬牙卖了一些猪,凡是留下来的人每月80元工资,50元奖金照发!
工程兵的老司令听说他们几个月没有油吃了,派工兵留守处送来一桶花生油:“不要钱,只要你们的创业精神!”
张道槐哭了。这个铁汉子只抹泪不出声,泪水抹干了,他找人写了一副春联贴在猪场门口:
辞旧岁回首昨日心有愧
迎新春展望明天志无穷
横批是“向前向前”。
这是一支无声的军歌!
这支当阳农民的“游击队”在军歌的辽阔和坚定中过了个快乐年。
阵地守住了,春天即将来临。
他们在料峭的春寒里迎回了蒋永彰。蒋永彰揭开了死猪之谜:发霉的饲料产生毒素,导致了这场灾难。巨额的学费使他们学会了严谨。经过改进的添加剂配方投入使用,一周就见成效,那些猪毛亮,皮红,眼有神,90天过去,一过磅,平均日增重2斤2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来竹料猪场参观的人日渐增多。《广西科技报》首次报道了他们的快速养猪法。一个初夏的日子,他们收到了第一张要购买饲料添加剂的汇款单。这张七元额的汇款单来自广西一个偏僻的山村,数目虽小,可它却像一朵报春花,昭示了中国农民对于发展畜牧生产力的渴求,和添加剂生产的巨大市场潜力!
第二张汇单、第三张汇单、第四张汇单接踵而来。他们不得不加盖厂房,招兵买马,办起了饲料添加剂厂。到年底生产出512吨饲料添加剂,一销而空,创产值204万元,填上头年20多万的大窟窿,获纯利28万元!失败时溜走的农民兄弟又磨磨唧唧地回来了。张道槐最瞧不起这种人,可是他还是留下了他们,有的还安排当了车间主任,农民转化成现代工人要有个过程嘛!
这个夹缝里办起来的工厂里有军人、退休军人、转业军人、农民、停薪留职的行政干部,全厂没有一份档案!
新的契约关系替代了人身隶属关系。
上班下班吹军号。来买添加剂的农民走到这里以为误入了军营!
实践之路漫漫。共和国的改革需
要添加点什么,又必须去掉点什么
丑小鸭终于变成了白天鹅,穷光蛋终于变成了大富翁。1985年产值升到616万元;1986年翻到1958万元;1987年稳步升到2397万元;1988年像孙悟空翻跟斗似的,手掐把攥拿了个“亿万富翁”。人们看得晕了神儿:没见过发展得这么快的工厂,小心脱了轨,撞了墙。
莫怕,这座荆棘丛生的墓地上建起来的厂子有一个大后台——八亿农民!
两位名不见经传的退转军人干出了震动八亿农民的大事业。国家科委把全国15位著名畜牧专家请到广州,对他们的快速养猪法和饲料添加剂进行评审。结论是:超过了美国国家委员会制订的增重标准,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
国务院民政部把他们的成果作为扶贫项目引进江西井冈山老革命根据地,蒋永彰千里奔赴黄洋界,在当年炮声隆隆的地方传播他的致富秘诀;承包了沂蒙山区的商业部扶贫团也请了他们去,在八路军激战孟良崮的地方办起了快速养猪讲习班;国家科委沿着当年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的足迹推广他们的饲料添加剂……
他们给广袤的黄土地、红土地、褐色的土地上添加了新的文明!
张道槐说:我们的企业宗旨是为八亿农民!张道槐说:有人从农民腰包里掏钱,我们往农民腰包里装钱!
张道槐说:不管物价怎么长,我们翠竹牌添加剂5年不长价。节能挖潜,向管理要效益,不能把危机转嫁给农民!
他们自己也殷实了。职工们一个月几十张“大团结”,腰杆硬实得很。1986年春节,厂里给每个职工做了一身新西装,发了一双新皮鞋,一个手提箱,包了一架飞当阳的专机回家过年。
自满自足了吗?
我采访时,艺术家把一幅厂徽草图送给他过目,他望着口衔一根翠竹的猪头图案大不以为然:“这不行,让人以为添加剂就是猪,猪就是添加剂。我们的目标大的很,我们要搞一个‘翠竹系列’!”
他不是吹牛,这位“幻想大师”已把他的艺术构思付诸实践——
“翠竹鸡用添加剂”已经实验成功。投入市场,深受广大农户的欢迎。
“翠竹植物生长剂”刚刚通过省级鉴定,这是一种喷洒型植物生长促进剂,对一般农作物可达到增产10%—30%的效益。这是一项“开拓国土”的绿色催化事业;
他们还在搞着燃油添加剂,使用后可以大量为国家节约能源……
张道槐,你在创造神话吗?
张道槐说:我是借别人的脑袋搞事业。我进行一项投资,就发挥一部分知识分子的作用。
这个转业军人的身边吸引着中国科学院的专家,名牌大学的教授,怀才不遇的发明者,“星期天工程师”……他用自己创造的新体制为他们提供用武之地。
这个张道槐,一肚子牢骚,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抱负,一肚子主意。
我说:你的事业,光在当阳也搞不成,光在广州也搞不成,你在旧体制中间找到了一个夹缝,没有婆婆,所以你成功了!
张道槐苦笑了一下说:你只说对了一半。我们的添加剂生产一开始面向社会就遇到了阻力,有关部门提出来:你养猪场怎么能办药厂?部队办药厂必须军以上单位才行,必须有畜牧专业的本科大学生才行,不然不准生产、销售!不是实践检验真理吗?成功了还不算数,我们只好抱着孩子找婆婆,找婶娘,找干妈,找大学生!现在婆婆、婶娘、干妈都算股份,赔了不管。食客三千,必有一用,中国大衙门多,说不定什么时候踩上地雷,挂上铁丝网……
说婆婆,婆婆就到。在我和他交谈的当天下午,某大机关一行人坐进了添加剂厂的会议室:“你们有综合报告吗?”“国家科委组织专家们鉴定过了,认为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既然是国际先进水平,更要有过硬的报告,到国际上才能站得住脚。美国的‘正大康地’……”
“‘正大康地’侵占了半个中国,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耻辱!”张道槐铁青着脸,“地盘是我们的,原料是我们的,劳力是我们的,30年不纳税,占领我们的市场!”“我们是说,你们的材料要站得住。你们必须和国外不同品种的添加剂进行对比试验!”“我们早就试验过了。也有人把我们的添加剂带到国外去,现在有8个国家和地区要购买我们的添加剂。”“不管怎么说,科学实验重的是各种翔实数据!”“我们有50万封农民的来信,效果是经过实践检验了的。”“我们不看信,要看数据……”
这些不请自来的婆婆走到化验室的瓶瓶罐罐中间,官腔官调儿,对着那些从青纱帐里走来的、刚刚穿上白大褂的姑娘们挑剔起来,说她们这里测的也不对,那里写的也不准。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农民女儿惶惑了,我也惶惑了,这些婆婆们的来意是什么?他们的一番指责对“猪倌”们的事业有什么意义?我只觉得他们那些挑剔的发问中缺少了某种东西,那是一种火热的、沸腾的东西。是爱?是真诚?是理解?我说不上,我只觉得他们不了解隐藏在数据后面的创业者的艰辛,不了解隐藏在数据后面的创业者的感情的波澜,那才是一个民族振兴或衰亡的秘密之所在!
一顿丰盛的晚宴,气氛缓和下来。“数据问题”不再成为问题,只是有人借酒兴说了一句“你们搞出这么大个项目不向我们报告……”
幸好张道槐不上酒场,不然他会骂人。
也许,这些人都是些不错的干部和知识分子,是某种体制把他们塑造成这等模样。
我想,改革不只是要为共和国添加点什么,也应该去掉点什么。
亿万富翁过清贫生活。一生追求
一句话:这人确实做过一些事情
“有人以为改革开放靠精明,我认为还要靠求实。”
他的话一针见血。
求实的张道槐如今想的是饲料工业是“七五”计划的重要项目,想的是他的饲料添加剂厂如何扩大再生产,想的是让更多的农民兄弟富起来……而旁观者也许更关心这个亿万富翁的个人“实惠”。
会计告诉我:张道槐的供给在当阳,正县16级,每月159块钱,除了副食补帖,不拿厂里的任何补助。蒋永彰和他一样。在厂里工作的其他军队干部也一样。
张道槐说:“人没有钱可怜,只为钱也可怜。我不多拿钱对事业有利!”
他的实践和成功是军人的证明!
他对世俗偏见不满——把转业军人低看一等,不看一个人的实际才干和贡献,只重文凭,把50多岁的人当“废品”处理——这正是干事业的年华啊!
他对那些怨天尤人的同伴不满,转业到地方,求爷告奶,希图找个合适工作,“安置办”打打官腔、索索礼物,就愤不欲生,跳楼自杀,军人的志气呢?
是的,他不习惯年轻人的那些时髦名词:“重新寻找自我”、“人生价值的实现”,他只是偶尔带点伤感地说:“我们这一代人都被过去的岁月塑造过,改革社会不容易,改革自己更不容易。我一
辈子干副职,现在再不用搬着指头算年限了,我不占谁的位子,这个位子是我自己找到的。”
向你致敬,张道槐总经理!
我愿听你那无声的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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