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月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都乐泪记
  徐迟
我来到柳州市的都乐公园,游览了喀斯特溶洞的都乐洞。人刚进洞,墨黑墨黑,游客似在梦中踏步,踏上了梦幻国土。忽然亿亿兆兆的电子光子跳跃来去,灯火辉煌,照亮了一片玉柱之林。只听得水声潺湲,水花飞溅。那瀑布般跌落的石头,一着地积叠成一只一只大盆景,倒影在水中。绚丽的光彩倾盆倒下来,浇上我全身。惊喜使我化为石头人。呆视久之,不禁手之舞之。游客们也都成了石雕像一样,在定睛凝神。但见石头如成群的蛟龙盘旋于玲珑的曲径,犹闻鸳鸯戏水,凤鸟的和鸣之声缭绕于窈窕之回廊。
幽深的洞窟有石级,可拾级而上下。这喀斯特的地貌,真奇异和魅人。滴乳溶流,流成白净的山川,似雪山而非雪山,如冰川又不是冰川。掩映的灯光,给它们染上了红黄绿青蓝。到处可见园林花圃之色。远望有亭台楼阁之景,别有洞天,无限风光。宏伟的殿堂,精巧而富丽堂皇;这么多的形影、雕塑、石刻,绕我转动。谁是这鬼斧神工的建筑师?谁是这刻镂精美的雕刻家?你道是谁?原来是H2O这二氢一氧的最普通的化合物。滴水可以穿石,淙淙的潜水可以冲刷出裂隙,溶蚀并贯通,塌陷又叠起,构筑和粉饰,而后完成了这巨大的宏丽工程,满布着一座座雕塑石刻。其神奇,超乎现实的艺术精品。其美轮美奂,令人赞叹不置,千姿万态,足以系人心灵。这多的黑眼睛在钩摄它们的魂魄,它们完全是纯粹的抽象,意念的形象,含情脉脉的结构主义,集形式美之大成。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曾写了“天下为公”四个字,墨迹遍于全球。著名艺术家赵丹也写下了“天下都乐”这短句,摩崖刻在洞前。为什么要天下为公?只是为了天下都乐!到哪天才能天下都乐呢?到了那么一天,实现了天下为公之世。请普天下的游客到这公园城市的柳州,来观赏山水洞穴之胜。为观赏都乐洞所含蕴的理想而来吧,带回去一个孕育着神圣使命的真理。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隐秘
  嵇伟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祖父说这是弘一法师李叔同的词,谁配的曲就不知道了。祖父在他离人生的彼岸越来越近的最后岁月中,最喜欢哼这首歌了。那沙哑的嗓子,有一份苍老的忧伤,一份旅人的寂寥。父亲告诉我,这首《旅愁》也是大姑从前在无锡师范附小念书时最爱唱的。
祖父后来一定以为大姑已经不在人世了。当然那是很后来的事了。祖父的这种想法只有我知道。祖父永远没有想到大姑的存在对于我们其实比死去更残酷,虽然因了祖父我也很爱不相识的大姑。她去的地方那么远,隔着一道海峡,一个世界几十年杳无音讯。她现在也许还活着?也许不久后的哪一天她就会回来探亲,来看她的老父亲。然而祖父却早已离我们而去了。
祖父最爱大姑,但他自己从未这么说过,是父亲和妈妈背着他告诉我的。祖父有两个儿子,却只有大姑这一个女儿,而大姑与早逝的祖母极象。从我记事起,就看见在大学教书的父亲隔一段日子拿回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念给坐在藤椅里的祖父听,信都是大姑写来的,说她在北京生活得很好,说姑父和女儿都好,说她在文化部下属单位工作。祖父曾经是晚清的举人,不过现在双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人看物皆艰难。他无法看见女儿的字,但只要听着父亲这么读,就频频点起雪白的头,一脸的欣慰。
祖父的眼睛不好,又离开了无锡老家那宽敞的古宅,不敢在上海热闹的街上乱走,便不出门,整日与我作伴,教我些离骚诗经唐诗宋词,还同我谈大姑,说大姑是当年无锡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皆精通,还会唱很好的锡剧。祖父说着说着就会摸索着去开那架熊猫牌无线电,找锡剧听,可惜难得找到。父亲后来弄回一架很旧的唱机,买了几张《珍珠塔》、《双推磨》唱片。祖父每听,都要与大姑往日所唱对比。在祖父尚聪的耳中,大姑比那些锡剧演员唱得更有韵味更有情致。
祖父常问父亲,大姑为什么总不回来。父亲忙写信去问,但每封回信大姑总说忙,要工作,要学习,还要照顾姑父和女儿。有几回大姑几乎真的要来了,信上都说了几日几日到,但临了总有那么一件棘手的事阻碍她不得成行,让祖父和我都空欢喜一场。有一次大姑甚至路过上海叫父亲去接,本说来家呆一两天的,谁知接站的父亲独自回来了,手里提两篓无锡玉兰饼,说是大姑任务紧来不了,直接从火车站转车走了。父亲把盛玉兰饼的小竹篓递到失望的祖父手上:“姐说这是您最爱吃的。”祖父用褐斑累累的手一遍遍抚摸小竹篓,舒展开满脸皱纹,不住地对我说:“是你大姑,真的是她,别人不会那么细心的……”
那时我小,才五六岁,却已经和祖父一样思念起我从未见过面的大姑。儿童节妈妈带我到人民公园去玩,热热闹闹的公园里有许多老人搀着孙子孙女散步,我就想起了祖父。我说,妈妈你催爸爸叫大姑回来呀,祖父想见她,我也想见。妈妈随口回答我:“下次别在外边提大姑,你大姑1949年就跟你姑父去台湾了!”那时我还没上小学,也没进过幼儿园,不知道台湾意味着什么,我问妈妈:“台湾好玩么?大姑老也不愿回来。”妈妈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厉害兮兮地说:“我是骗你的,大姑在北京。你要跟别人说什么台湾,我一定揪掉你的耳朵,还要剪掉你的小辫子,让你变成光头小男孩!”我估计妈妈揪耳朵倒是不敢揪掉的,但剪辫子的事她会做得出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漂亮的女孩,可不愿意当难看的光头小子。我没有说,对谁也没有,甚至祖父。
祖父的眼睛越来越不好,1961年我念小学一年级时他几乎完全失明了。那时,十几年没回过家的大姑往家寄信已经不止是信还附带照片。照片每次仍由父亲给祖父详尽地解说,说大姑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头,说大姑的女儿又长高了,说姑父还是13年前的老样子。每逢这样的晚上,祖父总用无光的眼睛紧紧盯着父亲的方向,咧开缺了许多牙的嘴幸福地微笑。然后拿过照片摸了又摸,最后由父亲帮着他贴到他最宝贝的那本相册里。这相册真的是很珍贵的,因为每次父亲都把凑上来看稀奇的我轰走,怕我弄坏了什么。
就是那一年,父亲到北京去开什么学术会,祖父让把大姑从前留在家里的鹅黄丝绒旗袍捎去,捎给大姑的女儿穿。祖父说那女孩是1947年大姑在无锡家里生的,该有十四五岁了。当年记得大姑穿这件旗袍很美丽,那女孩不是象娘么?那也一定美丽。妈妈在一边插话说现在早不时兴穿旗袍了,挨父亲狠狠瞪了一眼,连忙拉我到里屋去。父亲走后,妈妈上班,我也上学,祖父在家很寂寞,只能听无线电听唱片。一天放学回家,我看见祖父正捧着那本宝贝相册在一页页一张张地用青筋毕露的手抚摸。父亲从不让我接近这相册,现在父亲不在,我对祖父说:“我帮你讲照片好吗?”祖父怜爱地摸摸我的头,把我抱上他的膝头,让我一张张给他讲。相册的前几页是祖父一家子的照片,有大姑、父亲和叔叔,最多的是祖母。接下来好几页是年轻的大姑和姑父。往后是我们全家,有我和妈妈,还有叔叔一家。再后……再后是什么呀?是《白毛女》剧照。祖父生气地打断我的话:“淘气孩子,什么白毛女,是你大姑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照的,穿格子衬衫,还烫的发。”我说:“什么呀!《白毛女》这电影我看过,而且我识得照片上这些字,您知道的。”祖父不吭声了,任我往下说。以后的照片,有些显然是电影剧照,有些是店里卖的风景照片,有太湖鼋头渚,有惠山二泉。照片底下印着的字和价格,祖父让我全念出来。直到翻完相册,我都没看见大姑这些年寄回来的照片,正转过头想问问祖父,却吃惊地发现两行浑浊的老泪已经从祖父皱纹纵横的脸上淌到藏青棉袍的前襟。
祖父日益老了,越来越久地坐在藤椅里用已经不成调的调子哼唱着李叔同的《旅愁》。祖父不再问起大姑,似乎对这个迟迟不归的女儿已经失望了。连父亲给他念大姑的来信说大姑的照片,他也漠然地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不知为什么,我和祖父都没向父亲谈起看相册的事。祖父不久就去世了。
祖父没有等到大姑有可能回来探亲的今天。那时候,父亲也不曾想过会有今天。
我渐渐长大了,渐渐懂事了,及至看过鲁迅先生的《父亲的病》,才蓦然明白我曾做过一件多么残酷的事,在不经意不明理中,扰乱了祖父宁静平和的暮年,让他带着痛苦离开人世。而对父亲的赤子孝心,直到他如今也老了,满头华发时,我才渐渐理解那深沉。于是,那唯一一次陪祖父看相册的情景,我时时庆幸从不曾与父亲说起。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绿衣·马飚〔外一章〕
  郑玲
莽林边缘之夜,有许多不知名的声音,黑暗纱幕上眨着的光亮的眼睛,也仿佛在向什么影子狂吠。这些声音很有磁性,很倔强,能使人产生一种共生感,联想到宇宙和人生,因此,时隔20年,仍然在我心中回响,如远钟。
20年前,我谪居边陲,孤零而愁郁,竟觉得自己就是长夜。幸有一位美山灵似的瑶族姑娘常来慰我的寂寞,教我辨认夜的声音。于是,我知道了许多珍禽异兽的名字,其中有个名儿最为魅惑,叫做:绿衣·马飚。
绿衣,也许是取“绿林豪杰”之意;马飚,许是形容这野兽跑起来如烈马之飚风。这名儿有如印度音乐,一听就能领味那个民族的特色。
起初,我想象这野兽既怪诞而又瑰伟,全身有着印第安人酋长的斑斓花纹,头上长着魔王的独角。后来才明白,“绿衣·马飚”不是用来称呼个别动物的,而是一个兽群的荣名,是一种精神的芳香,它的个体叫做斑狗,被当地山民尊之为“神狗”。山民说神狗的脑袋后面长着眼睛,脚上有火,能在黑暗中驱逐害兽保卫庄稼。若发现迷途的人宿在林中,便悄悄围着那人撒尿,使吃人的凶兽闻到它们的尿味,吓得逃之夭夭。
这传说的迷人色彩,促我多方打听,终于晓得斑狗比狼小,比狐大,没有虎的狞厉,也没有蟒的阴险。当它孤单单的时候,要实现自己的愿望,简直无能为力,它们之所以“神”,只因为它们具有一种天赐神授的特性——合群。
斑狗的毛是普通的黄褐色,眼眶不大,眼神却很广阔。也许是看出自身的软弱而需要团结吧,群体,成了它们生命的莽原的中心,当它们结合成群的时候,就象许多块焦碳投入洪炉,爆炸出兴奋的火花,生命力就沸腾起来了。
一种富有凝聚力的语言,使它们能共同找到最有利的活动地形,它们集合,然后各自隐匿,却又彼此息息相通。一旦嗅到野猪、野牛或马鹿的气味,便象一种骤然的威吓,从虚无中窜跳出来,跟踪追击。面对断岩、深涧一跃而过,追到斜坡或凹地,就把那庞大的动物团团围困,有的咬头,有的咬尾,有的咬胸腹,前后左右一齐进攻,使得那些比它们大几倍的野兽无法抵抗,只得拚命突围,而它们的耐性却优越无比,穷追不舍,最后总能把猎物俘获瓜分。
但是,斑狗群并非每次都旗开得胜,当它们胆敢与森林的王者——老虎争食的时候,也是会遭到惨重牺牲的。
几乎每次都一样,许多条首先上阵的斑狗总是被老虏咬死,浴血荆丛。而活着的谁也不肯逃散,似乎懂得在这紧急时刻,一个逃散,就会全体溃退。它们爱自己的群体。这爱是超过恐惧的。总是冲上去,冲上去,迎着老虎愤怒的雷鸣,忘了生,忘了死,洒着红草莓般晶莹的血滴,把恋战的迷醉激情相互传染,每条斑狗都狂吠着,撕咬着,象片片浊浪,只顾汹涌,汇成黄褐色的狂澜。此刻,它们已经不复是一群动物,而是一股泥石流,一道龙卷风,一种呐喊之上的眩晕。它们饿了,即是深渊饿了,被战得精疲力竭的老虎,将最终沦入这神秘的深渊,只留下残肢剩骸,记录着这场惊心动魄的以多胜少以弱胜强的血战。
经过人生的许多忧患之后,我并不想歌颂杀伐,但是,谁教他们生而为斑狗呢?纪伯伦说:“自然界的竞争不过是混乱渴望着秩序。”既然是大自然的秩序,当然也就是严酷的了。我想,生命总是在做它配备了要做的事,做得象绿衣·马飚这样戮力同心,把各人的能量发挥到极致,生命就可以在自己的顶峰升起一轮丽日了。
还它一座森林吧
还它一座森林吧,森林是长臂猿的想象力!
森林不是公园里优雅的小树林,森林是魅惑的世界。在那些莽藤、怪树和灌木丛中,有警告的呼哨,有纷争的血战,有垂死的呻吟,有突然迷途的危险,有吞吃或被吞吃的恐惧……
但是,森林绝不是凄凉的。在白骨支离的地方有欢乐的追逐,在雀巢倾覆的近旁有小鸟的啁啾,腐朽的树桩上舒展着新生的枝条,落叶的坟墓里钻出无数瑰丽的花朵,生命的蓬勃交替,挫败不了的欢愉,构成了森林的玄秘。
森林是一部天书,谁读懂了它?
——长臂猿!
长臂猿读懂了森林,赢得了最丰富的想象力,于是森林和它彼此呼应。它的双臂钟了森林之灵,能自由伸缩,相互补充,当它用这种卓越的“通臂”把自己吊在树枝上的时候,森林就为它揭开了生活的浩瀚。
那些巨人似的树木遮天蔽日,叶簇中蕴藏着高空的晕眩,长臂猿不但不怕粉身碎骨,反而庆幸找到了用武之地。它在树梢上旋风也似地转着圈子;荡个秋千,就跃过几丈宽的溪涧;越过大片树木,只需流星的一瞬。在它行动的时刻,它凌驾于繁琐之上,整个心身倾注于飞跃。那一圈围着眉眼的雪白的茸毛,是它青春的光轮,闪着灵智,发出异彩,于是韵律来了。韵律是无限的心灵的搏跳,心灵发出呼声,高亢而嘹亮,使老远的野兽都听到了它的群体的存在,不敢前来侵犯它们的领域。啊,多么伟丽的高音歌王,在森林里,它哪里不能去?何事不可及?它想办的都能办到,甚至可以在空中捉住飞鸟。
但有一天,不幸的命运夺走了它的森林。
森林造就了它,失去森林,即失去了生命的禀能。平地不是为它的体形而创造的,对它毫无用处。它的双臂太长、太长,动辄与地面抵触,以致走起路来不知所措,东歪西倒。它灵敏的感觉迟钝了,横溢的才华干涸了,目光呆滞,毛色暗淡,象个丧家之犬。曾经叱咤风云的翅翼般的长臂,再也飞不起来了,成了它的可怕的累赘。为了能摇摇晃晃地走几步,只好把双臂举起来——沮丧地“投降”了。
啊,多么可惜!
还它一座森林吧,森林是长臂猿的想象力。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初冬,在名桥
  李佩芝
我从一辆有了年岁的破旧汽车上挤下来,顾不上伸展酸困的腰身,便四下张望。一座正在施工的规模宏大的立交桥,威威风风地挡住了半边天地。正前方,一条灰白的水泥桥,崭新而神气,也威威风风地伸向前方。我正犹疑,一个泥猴般的小小子突然从身后窜过,我拉住他问,他扬扬下巴:“卢沟桥?这不是么!”当然是。桥头有醒目的牌子,然而多了个“新”字。小小子冲我嘻笑,“在那、那儿!”说着他扭转身跑开了。
沿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顺河,走向多年来魂梦萦绕的地方,走向一个奇妙的队列,走向八百年前的岁月。
然而,它不古旧,不红火,不破碎,不威风,不是我想象的样子。它清新、温柔、安宁,有着古典庄严的美。
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上,我独自走着。地面洁净。行人稀少。桥头,没有青苔,没有铜锈,没有颓垣。洁白的华表,石亭,黑色的碑石,在初冬的苍茫里,显得端庄圣洁。而坦然静卧的石桥,不知为什么,给我一种温存的感觉,全然没有因了石狮而威风起来的神气。
我站在华表下,朝顶端那昂首的石狮摆了摆手,它是第一个迎接我的。一种古朴典雅的美使我动心。石狮们守护着这样一个地方,守护着历史的鼎盛和诗意,难怪岁月在这里放慢了脚步呢!
我轻轻抚摸着顶住桥头望柱的第一个卧地石狮,手心凉凉的,仿佛一种悠悠的远古的气息传递到我心中。朝前走,抚过一个个石狮,我在检阅历史么?八百年如一日、如一刻、如我踏上桥头的刹那,狮子们迎来送往,他们不疲倦么?独处的不寂寞?相依者无厌烦?天伦之乐无休止?那冷观世界的可看透了世界?那闭目沉思者可总结出哲理?那嬉戏玩耍的可享尽了快活?我问他们,可记得清风云变幻、朝代更迭?见过多少金戈铁马、英才俊杰?他们也仿佛在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人生短促为何还会纷纭复杂……我不知道如何对话了。天长地久,生命有终极,狮子们会相信的。地久天长,人生有追求,有光、有热、有爱、有恨、有创造,狮子们会理解么?
桥身中间保持了一段历史原貌。铺桥的石板很是凹凸不平了。无数的人、车、马,无数的雨、雪、风……那坎坷处,正是岁月……记得在南方参观溶洞时,有人告诉我,钟乳石长一厘米,须水滴一百年。那时,我曾天真地惊呼,我一把握住了近千年的时光。此刻,我蹲下身,把手轻轻放在石板的凹处,岁月,在刹那间被一个小小的我填满了!
四面望去,有些异样的空阔与寂寥。桥东头,一个照彩像的个体户,背着像机懒洋洋靠在石柱边。桥西头,两位老者悄悄聊天,全然不睬他们自己的货摊。不多几个游人,指指点点。石狮们总是沉默着,冬日的宁静十分和谐。我突然悟出,卢沟桥,此刻正因了宁静与清幽,方显出异样的古朴与典雅。一股动人的魅力,透入我心底,涌出自私的快活。我轻叩着每一个石狮,对他们说,好好活着,享受人间的风情快乐,也分担人间的忧愁烦苦,你们的生命才会永恒……
走过桥,坐在河沿上。苍苍的宇宙映出西山青黛的远影。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山在雾岗中重叠,交错,一片朦胧。远处开阔的原野上,飘浮着几缕烟云。蓦地一声火车长鸣,天地都抖动了一下,随之又沉静了,远山、田野、桥和我。朝桥身望去,这才发现巨大的桥墩裸露着,桥下无水,难怪我总感到有种异样的寂寥了。
呵,岁月!
桑干河流走了。浑河、小黄河、小黑河、无定河都流走了,永定的河水也不知流向何方……袒露的河床上生长着丛丛野草,在微凉的风中唱着黄昏的歌;鹅卵石怡然地躺着,享受着天光的温爱;横跨的大桥默默承受了历史的重负与荣光;那两队狮子也安然自在,坐卧起伏,一丝未改;只有我,心中怅怅的,仿佛卢沟桥下没有浪花与波涛,就逊了神采似的。哦,去哪儿寻觅《卢沟晓月图》中水映新月的景象呢?
我跑下河堤,踏在坚实的河床上,突然笑了。这不是自然么?你为什么非要远古的真实?异邦的侵扰不能改变自然,野心家的疯狂不能扭曲自然,你要什么?没有了想象中的流水滔滔,不存在现实中的人声鼎沸,可岁月在这儿却自自然然,你还苛求什么呢?桥,是人与自然抗争的和谐,无水,无河,便为虹桥、天桥、立交桥,他们不是一样的美么,一样的有神威么!
卢沟桥因了杰出精湛的建筑艺术而闻名于世;桥上因有几百可爱的狮子,使如我童稚般的心久系上古老的迷恋;而桥于历史,则因了无畏的抗战,显示出一个古老坚毅民族的节气。桥下有水无水,又何妨呢?
我站起身。很想再过一次石桥,很想再看看那些石狮。可我没去。我怕淡泊了灵魂中那仅有一次的感觉。我相信,石狮是有灵魂的,他们能记住金朝的风雨、明代的星月;他们能记住清帝立碑题诗的殷勤;他们更会记住外来侵略者血腥的挑衅。他们身上有一个伟大民族的魂魄。
“后会有期!”我朝石桥喊,心中充满张望历史的热情,然后就在河堤边不足一尺宽的石台上,放开脚步,轻快地跑了起来。一位被惊扰了的沉思深坐的老者远远就抬起身给我让开了道。他一定在诧异,这是哪儿来的一个傻女子、疯女子……然而,我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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