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11月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芸斋小说续弦
孙芸夫
1971年4月间,老伴在医院死去。我知道以后,劝住孩子们莫哭,先把他们的老姨叫来。她是我1953年从老家带出来,在我家帮了几年忙,后来参加工作的。
机关的革委会,原来派了一个人帮着办丧事。这个人抄过我们的家,我不愿去叫他,他听说后也来了。我找了几位老同志帮忙,他们是杨、贾、石、马。我写在这里,是表示永志不忘。
因为孩子们没有经验,置备的装裹又很简单,妻长时间露面躺在停尸板上,我从口袋掏出一块旧手绢,蒙在她的脸上,算是向她作了最后的诀别。她的脸很平静,好像解除了生前的一切痛苦。
我那时处境还不好,前途未卜。孩子们各有心思,对我也冷淡。我每天劳动回来,在小屋里闷坐着。有次路遇大雨,衣服全湿透了,回到屋里,也没有人过问,自己连抽了三支烟,以驱寒冷。
慢慢,我想再找个老伴。说是续弦,这是附会风雅。老伴从二十一岁以身相许,那时彼此有多少幻想。四十多年,经历了无数艰辛,难言之苦,最后这样相离而去。以后的事,还能往好里想吗?
我最初属意机关食堂里的一位妇女。她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皮肤很白晰,脸上有些雀斑,胸前很丰满,我在食堂劳动时,对我态度和蔼。她是顶替死去了的丈夫,家也住在佟楼。晚上,我们常乘一辆公共汽车回家。
但我没敢向别人透露过,因为想到,既不属于一个阶级,我有些自惭形秽,怕高攀不上。
不久,有一位女同志,愿意给我介绍,是在她那里帮忙的姨母。预定在老梁家见面。我如期去了,一进大门,老梁的妻子就斥责我:衣服也不换一下,大好天,你戴个破草帽来干什么!”
进到屋里,形式很隆重,女方来了四个亲属。
“你现在住的那房子很小吧?”女方的母亲问。
“也很低。”我说,“有个蚊子臭虫什么的在房顶上,我一伸手就摸着了。”
全场默然。
我告辞出来,心想,女方长得太黑,也太胖了。
第二次,老梁的爱人又给我介绍一位会计,苏州人。我一听生在苏州,觉得很好,在梁家三楼小书房见面。事先按照介绍人的嘱咐,我换了一身干净些的衣服,没有戴草帽。当然那时也不是戴草帽的季节了。
见过以后,女方对我评价很好,她对介绍人说:“不好说话,不是缺点,他是个作家么!”
我却认为她个儿太矮了。
听说我在找老伴,朋友们都愿意帮忙。在北京军队工作的老魏,给介绍一位流落在江西的女同志。说原来是一位大校的妻子,并托老王把一张像片带到天津来。
老王给我打电话,叫我即刻去,说得很神秘,并有他习惯的那种加惠于人的味道。
我到了他那里,他正在用一块当作放大镜的有机玻璃,端详照片。
我接到手里一看,果然不错。当然,这是女方年轻时的照片,距现在已经十多年了。
不久,老魏打听到了这位女同志的下落。她后来给我写信说:正当她傍晚堵鸡窝的时候,收到了一封带有喜讯的电报。
通信开始不久,我就接连给她汇去了几百元钱。这些年,我其他无长进,唯物观念是加强了。
她是一位恋爱老手,对付我是不在话下的。孩子们听说她有海外关系后,曾要求几位老朋友来劝告,我听不进去,高卧破床,一语不发。我有些破罐破摔了。
伴随她,我曾在黄昏时踟躇,去石家庄,托人找住处。披星戴月,赶开往家乡的长途汽车。在滹沱河大堤上行走,在大风沙中过摆渡。一次,往返四十里去县城,给她接洽工作,犯了前列腺炎,倒在路旁的禾场上,差一点出了大事。
最后终于离异,我总以为是政治的原因。她背着包袱,想找一个更可靠的靠山,在当时,我的处境,确是不很保险的。
所以,关于晚年续弦事,我从不怨天尤人,认为是我的患难一生中,必经的一步。我的命运注定,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一步了。
芸斋主人曰:婚姻一事,强调结合,讳言交易。然古谚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物质实为第一义,人在落魄之时,不只王宝钏彩楼一球为传奇,即金玉奴豆汁一碗,也只能从小说上看到。况当政治左右一切之时乎!固知巫山一片云,阆苑一团雪,皆文士梦幻之词也。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华日报告文学征文

“蓝天”一瞥
——记徐州蓝天商业大楼
郝北上 宋体金
必争之地
身高马大的总经理孙景荣有一种行伍气质。
“徐州,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今天,徐州已成为商家必争之地。东边,是连云港,南边,有上海、南京,是陇海、京沪两大铁路干线的交汇处,是苏、鲁、豫、皖淮海经济区的中心……‘蓝天’的旁边就是徐州火车站,每天过往人员不下10万……”
总经理的胃口很大,想让他的“蓝天”立足徐州,辐射淮海,在商家蜂起的必争之地寻找一块“乐土”呢。
禁不住有些怀疑,你“蓝天”凭什么能在这里打出自己的地盘呢?
“磨有磨的办法”
来到“蓝天”的当天下午,正赶上一次极为庄严的考试。一个小屋子,一张大桌子,桌子的一端,端坐着总经理、经理助理、商管科长、业务科长。是对31位报名参加采购员进行文字考试之后的口试。
一个小伙子的回答挺有意思:
“我就是想干,年轻,一个人趁年轻的时候应该多闯闯,应该尽可能地多长点本事,一个人……(说了好几次“一个人”)
“要是人家不给货怎么办?那我就磨。不过磨得有磨的办法,先介绍我们大楼的规模……可以帮助人家做广告,看看人家有什么需要咱们帮忙的……诚心诚意和他交朋友……
“当然不能胡来,我知道咱们大楼的政策,诚招天下客。我刚才说的交朋友就是说的要从长远考虑,不能跟人家搞一锤子买卖,现在都讲商品交换,我看还得加上感情、信誉的交换……”
“行。”总经理微微一笑。
小伙子的脑子挺活份的。小伙子们的回答有好几次令总经理大笑,“蓝天”的空气挺自由的,“蓝天”的他们有好几次讲到人、价值。
能不能从企业文化的角度反映“蓝天”呢?
文化有时就是一种空气。
追求普通的常理
是从几件小事觉察出来的:
可能是一位体育老师,在“蓝天”买了一套运动服,已经一个多月了,还洗过了两三次水,后来他的同事不知道怎么发现他的裤腿上有一块颜色和别处的不一样,怂恿他去“蓝天”换,说“蓝天”给换。体育老师真的去了,有些不好意思,“蓝天”的售货员接过运动服仔细地看了看,说:真对不起,是我们粗心,这是布料的质量问题……并立即给这位体育老师拿出一套新的。有一个小学生,家不在徐州住,他给“蓝天”写信说买了一盒彩笔,有两根是同颜色的。“蓝天”的两位职工立即拿着新彩笔,坐公共汽车,给小学生送去了。还有一块呢料“跳线”,已经做成衣服了,顾客拿回来提出要换,“蓝天”也给换了。
“蓝天”有一条规矩:不管是因为哪类问题,卖出的商品,凡是可换可不换的,一律给换;凡是可退可不退的,一律给退。这个规矩引出了麻烦,确实有人买了东西就是为了用几天的,用完了再去退。“这是很个别的,一般发现了我们也不说什么,我们制定了一些补充措施,努力做到国家不亏,顾客也不亏,我们不能因为这些事就坏了我们的规矩。”
“蓝天”确实把顾客放到了第一,这是很普通的道理,但是“蓝天”就是追求这个普通的道理,不去追求那些风风火火、得意于一时的“绝招战略”,普通的,往往有不普通的价值。
一切所谓的大财团、企业巨子、知名的实业家,似乎都没有忘记掉那些普通的常理。而且,我还记得总经理说过的一些话:
“你不能只看见顾客的兜里有钱呀,顾客是有感情的,人都是有感情的,绝不能伤害顾客的感情,伤害了感情谁还来买你的东西呀……
“不尊重顾客,就是不尊重自己……
“顾客不是工具,不是企业获取利益的手段。有一些企业强调市场、利润,忽视了顾客。顾客至上,是我们根本的出发点……
“我们‘蓝天’……”
一位中年的女同志对我们说:
我过去不怎么顺利。我是老三届的,插队的时候别说了,来“蓝天”之前我教过书,摇过煤球,卖过菜,也曾经萌生过上大学的愿望,机会错过了……那时候,就是觉得自己惨,也不知道干什么好。我很晚才结婚,觉得人活在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就是吃、住,维持生存……来到“蓝天”我好起来了,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觉得“蓝天”比较大,生活总算安定了。“蓝天”的领导比较好,很正。前年,大楼一期开业的时候,我们大楼进货,书记、经理都和我们一起扛,我们大部分都是女同志,扛着五六十斤的呢料,上四楼,真累,回到家都不想动了,但是心里高兴。我们书记讲话很实在,很会做工作,领导讲话我信。我们经理去广州开会,人家给安排八十元的房间,他只住三块五的……
我们“蓝天”的风气正,我们“蓝天”同现在的有些企业不一样,大家都比较齐心,都想把“蓝天”搞好,没听说过有谁不愿意在“蓝天”干。反正我是决心在“蓝天”干一辈子了,我觉得这就是事业,女同志也应该有事业……
这位女同志在向我们讲这番话时可以感觉得到她是真诚的,不少同志在接受我们采访时都使我们想起了一些早已被遗忘的话:人得有理想。理想主义者并不是一个坏名词。领导能够带头,事情就好办了。
肥皂的“风波”
今年6月底,徐州一下子找不着肥皂了,很多居民都听说过几天肥皂就涨价,很多商店已经不再出售肥皂。“蓝天”接到了上级关于肥皂即将调价的通知。“蓝天”现在的肥皂存货已经不多了。“蓝天”大楼决定:立即外出组织货源,扩大肥皂销售柜台,有多少肥皂卖多少肥皂。“蓝天”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有同志认为有些划不来,一些同意这样做的同志也只是考虑到“‘蓝天’要讲社会效益”。事情过去了,有人为这件事粗粗地算了一笔帐:在调价前5天,“蓝天”共销出去肥皂七万八千条,如果按调价后的价格计算,“蓝天”可能要赔一万八千多元,但是要把这七万八千条肥皂的库存、资金占压的情况拿出来算呢,不仅没赔,还赚了。
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既反映出了“蓝天”的风格,又反映出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经济规律。从企业文化的角度看,似乎可以称它为“把精神放在第一的经营谋略”。
补充一点事实。在“涨价”、“抢购”的时候,“蓝天”提出了一个口号——经济效益服从社会效益。外单位180升的沙松牌电冰箱卖价2300元左右,“蓝天”仍按1750元出售;“蓝天”已经接到了厂家通知自行车可调至208元,但“蓝天”仍按原价售完。“蓝天”在徐州日报上刊登声明,如果“蓝天”商品价格高于其他商店,差额部分一律退款……这个口号为“蓝天”得了综合效益,徐州市民中开始流传“要买东西到‘蓝天’”。“蓝天”今年1至7月的商品零售额昂然成为全市商家第一。
电梯修理工的机会
这个人看上去很厚道的,不太会说话,但是慢慢地你跟他搞熟了,会发现他很可靠,很肯干,也不是没有一套办法。
他刚由电梯修理工提拔为设备科副科长。
刚开始的时候也不行,老流汗,一个科里几十号子人不知道该怎么讲话。后来就行了,遇到了困难,主动地向技术好的师傅请教,接受了新的任务,先是和大家一起商量,职工家里有老人病了,他跑前跑后地张罗着要车,好像也曾经给人家小两口做过“思想工作”……
电梯修理工是经过考核由大楼正式招聘上来的,“蓝天”的所有科室人员、中层干部都是经过考试招聘上来的,人们产生了一种感觉:公平。人们也开始设想:如果我努力了呢,“蓝天”一定不会负我。
个人的、潜在的、有时连自己也看不大清的能力,兴许就被发掘出来了呢。
在走廊里碰到了孙总经理:
——孙总,招聘驻外采购的事有结果了吗?
——正式录取了8个。
——那其他的人呢?
——其他23位职工我们都安排在各个商场里,跟着老采购员先干一段,先学习……
——这样做挺好。大楼考虑得很周到……
——小伙子们都有这个愿望,积极性很高,我们不能打消他们的愿望。人有时就是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就能把他的一生,智慧、潜力,全破坏掉了……
总经理站住了,一时似有无限感慨。
温暖的人情
一个古老的话题。
“蓝天”的职工说起它来很兴奋,很激动。
“……我身体不好,生病住院,领导和同志们都去看我。后来我也不知道,领导让我去无锡疗养,我并没有做什么工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工,那时候我们大楼还欠着贷款……”
“大楼对职工很关心,有时女同志下班晚了,大楼都派车去送,没有车就让男职工们去送……”
“楼庆的时候我们还包剧院,看电影看节目都是给两张票。上次过节慰问司机和采购人员,把家属都请来了,特意感谢家属……”
“大楼领导常讲一句话,‘蓝天’是不会忘了给‘蓝天’争光的人的。上次我们几个人键球比赛拿了第一,领导让我们到黄山旅游……”
在“蓝天”,还流传着一句话:凡是职工提出来的要求,属于可办可不办的,大楼一定给办,办不到的,以后创造条件也要办……“蓝天”的托儿所、食堂、卫生室、理发室,几乎都是在领导还没有正式办公地点的时候就先办起来了。
人是感情的动物。
要让职工尊重顾客,先要爱护自己的职工。
“蓝天”们的明天
告别徐州时,笔者之间曾经有过一段对话:
“‘蓝天’好像有一种精神,一种能够把人、经营、行为统一起来的精神。”
“是一种文化。”
“一种正在变革、适应变革的企业文化。”
“不少地方都忽略掉了……”
“是否能把它概括为以重视人为中心?”
“应该说这是一种趋向,不仅仅是‘蓝天’。”
“一位比较知名的学者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明天的经济是文化。”
明天的经济是文化?
隆隆的火车,很响,它正在朝前开。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瞬间的迷惑
赵丽宏
一生中总有迷路的时候。有些人在迷途上极其冷静,他们智慧和毅力的每一根神经都会变成眼睛,专注地在纷乱和幽暗中找寻出路,他们的迷途是短暂的。有些人在迷途上慌作一团,虽然脚不停步,却盲目地乱转一气,最后稀里糊涂走入歧途,谁也不能预料他们会走向何方。
我这个人辨别方位的能力很差,所以常常迷失方向。在大都市中,我并不惧怕迷路,因为到处都是人,可以发问。就是在乡间问题也不大,总有热心的乡里人走过来指点。有时我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假如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或者沙漠上,情况会怎么样呢?
几年前的秋天,去过一次新疆。坐着军用小吉普飞驰在千里大戈壁中,那种新鲜感是极其短促的。因为车窗外的风景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寸草不生的青褐色的旷野,大大小小形态奇异的卵石,还有被烈日烤出的蒸腾热气,使遥远的地平线变得起伏不定、朦朦胧胧,仿佛这寂寞而又枯燥的旅途永远也没有尽头……
吉普车突然停下来,周围是渺无边际的戈壁滩,车停在这里干什么?司机是一位年轻的军人,嘴唇上长着柔软的胡须。他急匆匆跳下车去,神色有些紧张。
“是不是车坏了?”我急忙问。
司机不作声,抿紧了嘴打开车盖察看一阵,然后才答道:“车出故障了。”
我心里一紧,在这里抛锚,可不美妙!前无人家后无客栈,茫茫苍穹底下只有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我们这辆瘫痪了的小吉普……
“问题不大,我能修好。”小司机莞尔一笑,给了我一颗定心丸。说罢,埋头修他的车了。
在车上坐着没意思,我便下车在戈壁滩上溜达起来。在光秃秃的戈壁滩上溜达也没有意思,我便选了一块光滑的卵石,背对着吉普车坐下来,无聊地打量着周围那遍地横陈的大大小小的、被诗人想象为“龙蛋”的卵石,究竟怎么会出现在戈壁滩上,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的目光落定在一块奇怪的卵石上,这卵石形状极像一只圆睁着的眼睛,中间一个黑黝黝的凹陷,正是深不可测的瞳人。这大眼睛有些可怕,那神秘而又愤怒的目光直直地瞪着我,瞪得我心颤。这大眼睛在荒凉的戈壁滩上瞪了多少万年?曾经有多少旅人发现过它那神秘而又愤怒的目光?曾经有多少不为世人所知的故事在它的瞪视下发生……我想着想着,因为旅途劳累,便渐渐迷迷糊糊、昏昏欲睡起来……突然背后轻轻地飘来一阵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回头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停在身后的那辆小吉普,竟然已无影无踪!通向天际的道路已被茫茫苍苍的青褐色大戈壁融成一体,任我怎么搜寻,也看不见小吉普的影子。
我嚯地从卵石上站起,放开嗓门喊了一声,顿时,空旷寂寞的大戈壁上响彻凄楚悠长的回声:“回来!回来!回——来——”这回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在我的身畔旋转起伏,像无数透明无形的绷带,一层一层把我包裹……无形的绷带顷刻便化成了恐惧,结结实实地笼罩了我,使我猛然意识到自己危险的处境。
这浩瀚无涯的大戈壁中,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靠两条腿,要想走出这千里荒漠简直是梦想,而且我根本辨不清南北东西;不知道该向何处走。我马上想到了夜幕降临后的情景,狂风咆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隐匿在夜幕后的,是蛇的绿眼、狼的血口、鹰的铁爪……
回头看,那块眼睛似的大卵石依然在。它看起来似乎更像一只眼睛,但它的目光却有变化,掺杂在神秘中的愤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嘲讽,是幸灾乐祸的冷笑。
接下来,发生了令我毛骨悚然的事情——那石头眼睛突然眨了一下,黑黝黝的瞳人变成一道下垂的缝,复又睁开,冷笑的目光中嘲讽的意味变得更浓。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双手用力揉揉自己的眼睛,再一动不动盯着那只石头眼睛。仿佛是为了证明并非我的错觉,那石头眼睛又狠狠地眨了三下,然后用一种冷漠的目光凝视我。
我感到浑身的毛发一根根都竖了起来。此刻别无选择,赶紧走,逃离那石头眼睛的视线!
走!然而举步维艰,双脚是那么沉重……走!坚硬的戈壁滩竟变得像沼泽一样,一步一陷。我想寻找公路,那条近在咫尺的公路却已不知去向!我跌跌撞撞地走着,像一个无法控制自己的醉汉。我简直不敢回头看那只紧盯住我的石头眼睛,我的背脊上能感觉到它那冰凉冰凉的注视。
突然,我被脚下的一块小卵石绊了一下,重重跌倒在地。抬头看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那只石头大眼睛,正横在我的面前,并冷冷地逼视着我!我下意识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卵石,准备朝那大眼睛砸过去,握石的手中一阵灼热,转眼看手中之石,又倒抽一口凉气——手中的那块小卵石,竟也是一只圆睁着的眼睛!我急忙扔掉手中的卵石,那卵石却并不着地,在我眼前划出一道弧线,然后绕着我的头顶飘飘悠悠飞起来。这哪里是什么卵石,分明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眼睛,恶作剧地在空中一眨一眨瞟着我。再看周围,天哪,横陈在地上的所有卵石,都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眼睛,用各种各样不同的表情直愣愣地瞪着我。我被一群可怕的眼睛包围了!现在,任我怎么拔腿飞跑,也跑不出这些眼睛的围观和追踪了。这些石头的眼睛,这些千百年来倒毙在大戈壁中的迷路者的眼睛,这些迷惘的惊奇的悲哀的凶险的幸灾乐祸的眼睛们啊……
我失魂落魄地颓坐到地上,绝望地闭紧了眼睛,再不想也不敢看周围的一切。这时,耳畔突然爆响出一阵雷鸣般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强烈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瞳人。那声音仍然不停地在响——哦,是汽车引擎的轰鸣!身后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汽车修好了,请上车吧!”
我猛地回头,只见那位年轻的军人微笑着站在我的身后,几颗亮晶晶的汗珠在他柔轻的胡须上闪动。那辆小吉普停在老地方一动未动。
原来是做梦!刚才可怖的一幕,全是梦境!
“刚才,你睡着了三分钟。”年轻的军人指指手表。他那镇静的乐呵呵的声音,一下子把我的恐惧和迷惑驱逐得干干净净。
吉普车起动了,走远了,那石头的目光还在我眼前闪动。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