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2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我看贾宝玉
谢云
贾宝玉被认为是封建制度的叛逆,似乎已经没有问题了。我无意于对这种说法提出异议,只是常常觉得象他这样的叛逆,也实在是很惬意的事,不免会令人羡慕。
宝玉对世事人生的许多看法,确乎与当时的正人君子、贵胄王孙不同。他极其厌恶“仕途经济”,痛恨“禄蠹”,不愿走读书应举的“正路”。一次史湘云劝他“讲谈讲谈那些仕途经济”,宝玉立即不客气地请她“别的屋里”去坐。宝钗跟他说类似的话,他“不管人脸上过不去,拿起脚来就走了”。对于姐妹们,别的他都能容忍、谅解,唯独碰到这类所谓“混帐话”,便有一种强烈的反感从肺腑中冲出,不能自制。
这自然表现了他的叛逆性格,但另一方面,这个以追求功名权势为可耻,视富贵利禄如狗屎的人物,自己的生活实际上却一刻也离不开权势和富贵。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在由姐妹和丫环们组成的年轻可爱的女孩子队伍里厮混,给她们献殷勤,讨她们的欢心,品尝着人生的别一种乐趣。“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既是他生活的写照,也是他人生的向往。他似乎从未想过:如果离开了那世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失去了自己所厌恶和鄙视的一切,他那“富贵闲人”的日子,还能不能继续维持下去?大概正因为他没有认真思索过这问题,他才能在理想和现实、所爱和所憎的矛盾中,保持了一定的心理平衡。这是他的可悲处,然而也正是他的幸运处。
宝玉对女性——主要是年轻女孩子,特别是丫环的态度,也迥异于他那个阶级的人们,表现了一片尊重赤诚之心。但他又希望那些女孩子们永远围绕着他,厮守着他。“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而且还希望她们因他的死而痛哭,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他的那种尊重和怜爱,并没有摆脱以自己(男性)为中心的观念。他似乎也并未想过:这些女孩子并不是专为他而生,为他而长,她们各有自己的幸福追求和归宿。正因为他没有认真思索过这问题,他才深信自己的纯洁和真情,并沉醉其中。这又是他的可悲处和幸运处。
贾宝玉就是这样一个矛盾混合体。他并非一只冲决罗网搏击长空的鹰,而多少象是被囚于笼中的鹦鹉,虽萌发了野性,时时引颈仰望自由的天地,又仍然依恋着笼中的舒适与安全。
曹雪芹的时代,不同于巴金的时代,自然不应非历史地要求曹雪芹把贾宝玉写成高觉慧那样的人物。他忠实于自己的时代和生活,创造出贾宝玉这样一个真实的艺术形象,这是伟大的成功。我想说的只是今天来评说宝玉,总得有今天的眼光。如果只强调并夸大他叛逆的一面,而回避他未叛逆、不叛逆的一面,兴许会使一些人以做他这样的“富贵叛逆”为乐事。在曹雪芹的时代,贾宝玉式的人物多起来,该是好事;但在今天,却恐怕未必是社会之幸。
但宝玉的叛逆虽不彻底,却是真诚的、澄澈的,他让人看到沉渣和腐草。他不想加以掩饰,用以欺人并自欺,所以宝玉终究是可爱的。


第8版(副刊)
专栏:

“周太太”与“沈师母”
江东
鲁迅夫人许广平是大家熟悉的,褚保权这个名字,大家就不太熟悉了。她是著名书法家沈尹默的夫人,1932年沈尹默任北平大学校长时,她是外事秘书兼办公室主任。她又是一位女书法家,擅长行草和楷书,因受沈尹默书法影响,她的行草书体,其笔法和结构,宛若沈体。
许广平与褚保权均为“五四”时期的学生,褚保权毕业于北京大学教育系,为沈尹默执教北大时的旁系学生,但她仰慕沈尹默之名,常到国文系听课。许广平是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沈尹默兼职女师大教授,许广平直接听沈尹默讲古典文学课。由于鲁迅与沈尹默的关系,许广平与褚保权也相识交往,互称小许、小褚或直呼其名,亲同姐妹。后来许广平先于褚保权结婚。褚保权客气地对小许改叫周太太。这个改称,许广平当然乐于接受。褚保权与沈尹默结婚后,许广平立刻改口称褚保权为师母,褚保权听了却怪不好意思的,许广平故意板起面孔说:“沈尹默是我的老师,你当然是我的师母呀!”
解放后,许广平定居北京,褚保权与沈尹默仍住在上海。许广平每次南下到上海或过上海时,总要到海伦路探望沈尹默,亲切叫沈老师,还向老师索取墨宝,也高兴地叫着沈师母,向师母研讨学书之道。褚保权说:“岁月不待人,我们的头发都白了,眼也都花了。我们同时代的人,都成老妪了。不过您的思想还是这样活跃。您对革命贡献大,这使我非常钦佩。”当沈尹默把条幅写好后,保权亲自交到许广平手里说:“好姐姐,您老师已给您写好这张字,作纪念吧。”广平激动地说:“谢谢了,先谢我的好师母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辙印
钟永华
深圳河畔的一座小山村,筑起了一座数米长的钢筋桥,从而把山村和香港连接起来,称“两界桥”。
一夜间,当这一川清波
托起了这座小桥的绰绰姿影,
浮现出桥头两端的莹莹绿灯,
这一角天空
瞬息升起了一幅吉星高照的风景。
山村里硬涩的土地,
在两界桥农家车的旋飞中,
旋转了起来,忙碌了起来——
由板结变得松软,
由贫瘠走向丰盈。
每当曙色在梧桐山巅打闪,
山村里的农家车就醒了,
一车新绿,一车金黄,
一车桔红,一车淡青……
涌动着水灵灵的霞彩,
匆匆驰过两界桥,
象蜂群追赶着早春的花讯。
扑朔迷离,瞬息万变,
大千世界浩如烟海。
空间,随迷雾销匿而扩展,
血管里奔突着,
浑身肌腱也充满了弹性。
轮子加速旋转,
每道印辙都系着信息神经。
于是,土地不断绽开新花,
变幻出新鲜的色彩,
即使山坡上的石头
也变得聪慧和机敏。
呵!在飞轮中旋转的土地,
在旋转中缀满辙印
一卷源源流泻的磁带;
录着山村走向世界的韵律,
录下铿锵作响的心音。


第8版(副刊)
专栏:

在世界屋脊上过夜
汪承栋
说不清出于什么原因,青藏公路上许多驾驶员都爱开夜车。早起晚宿自是常事,如果车上有两名驾驶员,就替换着跑个通宵。
自从拉萨和内地正式通航以后,我很久没有在这条被称为世界屋脊的金桥上跑了。时近午夜,我仍在临窗远眺,尽情享受旧地重游的欢愉。何况现在乘坐的是宽敞舒适、软座高背的有暖气装备的新型旅游车,而千里坎坷已变成平坦光洁的柏油路了呢!
邻座两位年轻的远方游客,象过节一样快活,不时用粤语普通话赞叹说:“真美!终生难忘!”
高原的夜色,象一幅巨大而薄如蝉翼的轻纱帐,虽然看不清光秃秃的山脊上风化了的碎石和草原深处的点点帐篷,但银链似的冰河,低洼处积雪反光,以及屹立千年的雪山的雄姿,仍旧依稀可辨。
两位初访青藏的“老广”,一直把眼睛瞪得很大,我却渐渐忆起一件往事。
那是1957年的初秋,我和刘君孙君三个青年同时调往青藏公路管理局,同坐一辆货车,从拉萨去格尔木。卡车日夜兼程,头两天还算顺利,在夜间通过风火山的一个山头上,却抛锚了。
驾驶员和他的助手亮着手电筒,趴在车底忙了好一阵,没用!他俩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最后索性关上车门,在驾驶室里呼呼睡大觉。
我们无法入睡。山风猛烈,发出阵阵尖锐的啸叫,使劲拍打着“崩崩”作响的篷布。高原昼夜温差大,我们尽管穿着老羊皮大衣,头戴皮帽,脚穿半筒毛皮鞋,仍然抗不住难耐的酷寒。
“怎么偏偏在山顶上,不找个避风的山沟沟抛锚呢?唉——”老刘牙根发抖。
沉默,寒冷。
老刘又耐不住发牢骚了:“怎么这风火山光有风没有火呢?有火烤一烤多美!”
“喂!你们看过苏联电影《保尔·柯察金》吧,保尔说过,我们对幸福的要求多么简单,有堆火烤烤就满足了。”
长久的沉默,我们在品味。
“这样下去不行,会冻成冰棍的!”老刘不知在向谁发火。
“下车跑跑,暖和暖和。”我提议。
果然,一阵小跑之后,自我感觉暖和了一点。三人有了笑声,话也多了起来。
“老汪,”刘君指了指山下不远处一条溪河:“那河里肯定有鱼。”
“不是有,而是很多。”我说:“我们下乡没有带钓鱼钩,用大头针代替,都可以钓回不少鱼。”
“你那算不了什么!”孙君说:“有次我骑马过一条溪河,只见马蹄下翻起一点一点白花,仔细一看,鱼被踩死了。”
“离纳木湖不远有条小河,鱼挤鱼都快挤上岸了。”刘君说,“老兄有兴趣的话,就请蹲在岸边,象选美似的耐心选择;这条瘦了,放掉,拣肥的;那条小了,扒开,取大的。百拿不厌,最终包君中意。”
精神会餐也能驱寒,可惜不能持久。过一会,眼皮儿再也撑不住,三人不约而同地爬上卡车,各自找一处“安乐窝”,把大衣领子竖起来,缩作一团睡觉。我选择的地点一边是大木箱,一边是一叠木板,我就在中间狭窄的隙缝中坐下。开头坐不下去,我把大衣紧了又紧,稍稍侧着身,算是勉强坐下了,可还没有坐落底,就昏昏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抖动把我震醒。天已大亮,汽车早已开动,正在一段搓板路上行驶。孙君斜靠在被盖卷上,刘君双手扶着车身站立。我也想站起来活动一下,舒展舒展弯曲了一夜的腰腿。可是被木箱和木板夹得紧紧的,使尽全力也没能动弹。“来来,帮一把!”
刘君孙君挪过身来,一人攥着我一只手往上提,居然提不起来。刘君说:“怎么卡得这么紧?”孙君说:“我们三人一齐使劲!来,一、二、三!”终于象拔萝卜似的把我拔了出来。“嘶”的一声响,大衣拉开了一道长长的裂缝。
刘君盯着我睡过的地方,半晌才说:“这么窄的隙缝,我敢打赌,你再也塞不下去了。”
我笑着紧了紧大衣,象昨夜那样使劲往下坐,却怎么也坐不下去,无法还原……
旅游车拐过一个急弯,拐飞我整整30年的往事。车上的客人全都向左倾斜。两位“老广”早已入睡,没有被拐醒,其中一位的脸斜依在我的肩头。我看他们睡得很香,许是在梦游神秘的劳三极,又新发现充满奇幻色彩的“终身难忘”吧?
人人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财富·智慧·美
李绍谦
当我们考察人生幸福的诸要素时,发现财富、智慧、美这三样东西与人生的幸福关系最为密切,很难说可以缺少哪样。但在古希腊神话中,王子帕里斯面对这三样东西只能选择一种时,挑选了美。为了解决“引起争执的金苹果”问题,帕里斯不为天后赫拉许他以统治广大国土的权力和丰富的财宝所动;也不为智慧女神雅典娜许他以智慧和作战的光荣与胜利所惑;将金苹果判给了许他以世上最美的女人为妻的爱与美之女神阿芙罗狄蒂。于是,引发了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之战。
这则神话的寓意是深刻的。年轻的王子帕里斯出自天性,勇敢地表现出对美的憧憬与向往。事实上,当人类还处在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原始时代,就开始追求美,而文化与艺术就萌发于这种对美的追求之中。
细想起来,在人的生理需要与心理需要的诸多层次中,审美的需要确乎是最高层次的需要。
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认为有了财富就有了一切。不少人表现出对财富的贪得无厌,但是利用不正当手段牟取暴利,一夜之间就成了暴发户的人,即使腰缠万贯,钞票做床垫或埋在地底下,成天喝香吃辣,又有谁断定他们的人生是幸福的呢?
正当致富光荣,物质的丰富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基本条件的时候,我们也该考虑一下,在追求财富的同时还应该追求什么?从报上看到有些先富起来的人拿出钱来办学校,办文化站,办电影院,搞公共福利设施,修桥铺路等等。不必提倡每个人都这样做,要学习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表现出的对财富的理解。财富只是达到人生幸福的手段而不是目的,在获得了财富之后还要会使用它,而如何使用财富正是生活的智慧所应该解决的问题。这种智慧首先是能鉴别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的能力。这种能力怎么获得?答曰:要靠教育,要靠知识,要靠学习。
爱好音乐的人大概都知道柴可夫斯基与梅克夫人的故事。梅克夫人有百万家产,也有极高的文化素养,酷爱音乐。正是她发现了柴可夫斯基的天才并将他从贫困中拯救出来。而有个善于经营的投机商,从梅克夫人手里倒买了一片森林赚了大钱,却并不快乐,他把自己与梅克夫人作对比时,感到羞辱、空虚、羡慕和嫉妒。苏联作家纳吉宾的中篇小说《林子是怎么买到手的》对这位投机商的内心有一段出色的描写:“咱不行。距冯·梅克夫人还远得很。咱会捞钱,可生活咱还不会。钱口袋倒不小,但家中到处是臭味,肮脏,黑咕隆咚,烟熏火燎,哪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应该去使用财富。”他下决心去买大镜子、雕塑、管风琴、鲜花和大三角钢琴。可惜,他未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至死也没有听到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当他终于得知柴可夫斯基早在十年前就逝世了的消息后,不禁失声痛哭,他哀痛的是自己生活中有某些比聚积财富更重要的事应该办,而来不及办了。
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一个极为深刻的道理:智慧和美给人的是比财富更高层次的心灵的满足和幸福。作家仿佛在说:人们哪!你们要用追求财富的决心和勇气去追求智慧!去追求美!


第8版(副刊)
专栏:

蝉声(水彩画) 秦小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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