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2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别碰我们的树
黄伟经
6月23日上午,我们中国翻译家代表团应苏联作协之邀请,在莫斯科中央文学家之家礼堂出席第七届苏联文学翻译家国际会议开幕式之后,苏联汉学家李福清博士邀白嗣宏和我到他工作的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作客。我们愉快地接受了。离开时,李福清给我们讲起他们研究所附近的沃罗夫斯基街居民与一棵古树的故事。
几个月前,莫斯科市政府有关部门决定在沃罗夫斯基街一块空地上盖一栋楼房,为了使建房面积扩大一些,想要砍掉一棵大树。不料,居民们知道后,群起反对。李福清说:
“他们援引国家保护绿化的有关法令,申述必须保护这棵古树的种种理由,不仅联名写信给莫斯科各报社和广播电台反映情况,要求新闻舆论界支持他们阻止砍树,而且他们还自动组织起来,每天派出居民轮流到那棵大树下‘值班’,防护和阻止有关部门派人砍树。他们已经坚持斗争几个月了。”
“居民们现在还每天派人去看守吗?”我问道。
“那当然。”
于是,李福清领着我们往那棵大树走去。我们远远就看见一棵大树下,两张长凳上坐着四位苏联妇女。李福清说,她们就是值班看树的。当得知白嗣宏和我是中国来的客人,也来关心他们街区这棵古树命运之后,她们很高兴,站起来跟我们握手。
这是一棵普通的大榆树,约有20来米高,巨大的树干要两人合抱才能围拢,茂密的枝叶遮盖着大片空地。李福清指着一幅贴在那大树干上的水彩画说:“这是居民自己画的。”画面上画的正是这棵树,上面用俄文写道:“我们这棵榆树已有250岁了。”大树一侧,竖着约两米高的木牌,牌子上写道:
让我们行动起来!
给这个禁止伐树的地方派出人民的警卫!
一定要把这棵有历史意义的榆树保护好!
更耐人寻味的是:大榆树前边几米远处,立着一根粗圆木,木头上用铁丝挂着一块充当警钟用的厚钢板和一根木槌;旁边又一块木牌写着:“为了人民,保护绿化。”我们还看见,在那块已经开始平整土地,离榆树不远的空地边上,居民们新栽了近十棵一二米高的白桦和杨树树苗。新栽树苗的根部,泥土润湿,显然给它们浇过水。
望着这些场面,我联想到两天来自己所看见的被人们称为世界上绿化最好的城市之一的莫斯科:市区内,无数街道、住宅区、公园、街心花园,林带纵横相连,蔽日遮天,鲜花处处,草地如茵;空气非常清新,随处可听到雀叫鸟鸣。我穿的皮鞋走了两天依然不见半点尘埃。在莫斯科已住了三年的新华社记者、我的一位老同学对我说:“莫斯科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花草,就有树。”据说,如今880万人口的莫斯科,每人平均绿化面积已达18平方米,比居民按人平均住房面积16平方米还多两平方米……
临别时,我禁不住问那在树下值班的女居民:
“如果有关部门还要在这儿建房,怎么办呢?”
“那就请他们在原来那块空地上建,把房子造得小一些,别碰我们的树!”她们激动地说,“莫斯科郊区有的是地方,他们也可以把房子建到郊区去!”
“你们的斗争有结果了吗?”
“眼下还不能说有结果,但已经有一个多月还不见有人来砍树,——我们会胜利的!”
我祝愿他们的护树得到成功。(附图片)
别碰我们的树!
——莫斯科沃罗夫斯基街有几位老太太在守卫一棵老榆树
高莽速写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自在飞花轻似梦”
胡邦炜
以前读秦观的词中“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两句,虽感觉写得很美,但总不能解透。“无边丝雨细如愁”自然是较易理解且能深切感受的,因为我是南方人,对于秋天缠绵的细雨所造成的氛围和给予人心理上的影响,颇有体会。
但是,对于“自在飞花轻似梦”一句,我却感受不深,总有些茫然。
有一年的暮春,我去洛阳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正值满城飞花,亲眼目睹了丝丝片片比白雪更加柔和细腻、更加轻盈透明的杨花柳絮缓缓飘洒、绵绵不绝的景象,真个是如梦如烟,令我心神如醉。于是“自在飞花轻似梦”一句,竟自然而然地浮现脑际,这才明白此句确有深刻、真切感受而非泛泛信笔。
读诗时,类似体验颇不是一次两次。由此我想,读诗尚且要身历其境,感同身受才能把握、体会其中的韵味,那么写诗当然就更是如此了。没有深切真挚的体会,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没有热情拥抱生活的胸怀,是很难写出既能打动自己、又能打动读者的好诗来的。
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主张把诗(文亦同理)写得太实,解得太实,写诗读诗都需要想象,需要用丰富细腻的艺术感觉去把握、体会的,但无论如何,写实却是艺术存在的基础之一。如一味地从主观空想出发,从作者狭隘的心灵出发,写出来的作品要耐人寻味、动人心弦,那就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教师画像礼赞
陈伯吹
老师,您好!
在街心花园的中央,
您那高大闪光的画像,
犹如挺立的青松百丈;
浅草铺在您脚下,
鲜花围绕您身旁,
清风吹送您沁人肺腑的芬芳。
老师,您好!
您那慈祥和蔼的脸庞,
笑意浮漾在微启的唇上;
明净的镜片后面,
有秀丽的慧眼一双,
透视着少年儿童的心房。
老师,您好!
在这街心花园旁,
成千上万地人来人往,
一个个怀着虔诚的意愿,
向您行个注目礼——无限敬仰!
感谢您长年日夜操心,
为了祖国儿女们的健康成长。
老师,您好!
您昂首阔步,
从容安详,
评说古往今来的人物,
地理上山环海抱的雄壮,
科学上的理、化、声、光;
您的教鞭指挥若定,
指点祖国的锦锈前方。
老师,您好!
在街心花园的中央,
您的画像屹立如青翠的山冈:
白天,太阳耀得银光雪亮,
夜晚,电炬照得金色辉煌。
您栉风沐雨日日年年,
象指路的明灯放射光芒。


第8版(副刊)
专栏:

茶籽
谢其规
赭褐的茶籽滚圆而坚实,
在飒飒秋风中告别树枝。
常把碧绿蓄蕴心头;
为了奉献而默默孕育芳香。
有庄严的告别才有蓬勃的繁衍,
你具有开拓新天地的胆识。
明天,当茶园长出一派新绿,
那是茶族举起的一面面旗帜。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勿卖弄谬误
石一言
建议写文章的人用自己确实懂得了的字和词来写作,看来并不是多余的事。
比方说吧,6月25日某报登了一帧图片,说明文字中有这样一句:“阿拉伯文书法遐迩世界”。
“遐迩世界”是什么意思?请您给读者解释解释!请呀!
一望而知,作者的本意是想要说“闻名世界”。就说“闻名世界”不好吗?不成,这样写太浅显,得把它改得深奥一些,不显得有学问吗?鲁迅在《作文秘诀》(见《南腔北调集》)里就介绍过这样的“秘诀”:把“平常字,翻成难字”,“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他还举了鼎鼎大名的扬雄、班固的作品为例。
不是有一句“遐迩闻名”的成语吗?“遐迩”这两个字比“闻名”这两个字好,好就好在生僻。以为不常见的总是更有价值些的。于是,就以“遐迩”来代替“闻名”,造出了“遐迩世界”这样的奇文。
鲁迅在介绍这条“秘诀”的时候打过招呼:为了把平常字换成难字,至少,也得查查《康熙字典》,先弄清楚字义再换。这一回如果先去查了字典呢,就会发现:遐,就是远;迩,就是近。遐迩闻名,就是远近闻名;“遐迩世界”,就不知所云了。
显然,鲁迅写这篇文章并不是要总结这种“秘诀”,而是讽刺这种现象。这意思在文章结尾处已经说明白了:前面“所讲的不但只是做古文的秘诀,而且是做骗人的古文的秘诀”。我们无意做骗人的文章,这“秘诀”原是用不上的。
那么,作文就当真没有什么秘诀了吗?有的。这就是鲁迅在篇末说的“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
卖弄学问的文章已经够读者难受了,如果卖弄的是谬误,岂不更加可悲么。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夜读随感录
王大海
所谓“历史”者,是一片被重重迷雾所笼罩的、无边无际的瓦砾场。
所谓“历史学家”(含“历史小说家”、“纪实小说”作家),是一群手持扩大镜,终日蹀躞在瓦砾场上翻捡那些破碎的砖石而希冀有所发现的人。但也常有贩假古董者混迹其中。
营养学指出:偏食有害健康。
对文化或艺术的吸收,偏食将同样是有害的,如以此来指导别人,则更是有害。
寓有深奥智慧的教义为何有时被称为“教条”?因为它与呈条状的绳索常具类似的功能:后者擅捆绑手足,前者长于束缚头脑。
美国人崇拜林肯,把他视为英雄。但美国的许多出版物上,很少见有“伟大的林肯”一类颂词。美国老百姓对这位受爱戴的总统的称呼仅仅是:
“诚实的林肯”。
康有为论书法说:
“若须成家,则熔炼古今,截长去短,得其神似而不取其形貌。有某生者,学柳毕肖,终生不得名,盖学柳太似,为柳一生之奴隶 耳……”
明乎此,在一切艺术领域,不愿作精神劳动的奴隶的人们庶几有望。
真正的喜剧家自己是不笑的。
现在有些标明“幽默作品”和滑稽演员给我的印象是:观众不笑,他却在那里为自己的艺术倾倒而放声大笑。
还有某些领导部门负责人,多年来无新局面可言,然而他的自我感觉与上述自命为喜剧演员相差无几。


第8版(副刊)
专栏:

常识与谈资
余英杰
湖北对“捧杀”有一句绝妙的话,叫作“抬起来摔。”将欲狠狠地“摔”你一下,先将你反向空中抛得高高的。这是多么狠心的“人际关系辩证法”啊!
然而,据我观察,对于违反常识的谈资所产生的“捧杀”与“骂杀”,似乎没有予以高度重视。这原因,依我所见,最后大抵还是得归咎于有的人夸多识而违背新知。
先说谈资所产生的“捧杀”。近代一些学术界泰斗的记忆力非常令人吃惊。与陈寅恪先生“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七年同学”的俞大维先生曾回忆说:“我们这一代人,不过能背诵四书、《诗经》、《左传》等书。寅恪先生则不然,他对《十三经》不但大部分能背诵,而且对每字必求正解”。陈先生记忆力是惊人,但问题是,这类说法常被越传越神,其可信的程度就大可值得怀疑。退一万步讲,即使能这般背诵,这种背诵又有多大意义?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在《精神哲学》中有一句名言:“一个作品,直到我们不赋予所有的字以任何意义时,才能完全机械地背诵过来”。把大学者吹成神,在今天人类已进入了不信神的时代,所以其结果就无异于“捧杀”了。
再说这类的“骂杀”。最典型的莫过于对韩复榘的评说。我从孩提时起,就常听人们在茶余饭后、纳凉取暖时说到他,诸如不知篮球的打法,叫人买来10个篮球,给一个队员发一个;不问青红皂白,也分辨不清青红皂白,仅凭报“一二、一二”的口令来处置犯人之类的“趣事轶闻”。久而久之,这位陌生的历史人物在我头脑中的印象就是一个粗俗不堪、不学无术、地道的军阀和土皇帝了。然而,历史事实却是:韩从小就受到很好的私塾教育,使他日后成为识字撰文的军中笔吏,并因此深得冯玉祥的青睐,连连擢升。他指挥作战颇有心术,连蒋介石也不得不刮目相看,称其“向方兄”。当然,他不抗日吃枪子儿,那是历史对他应得的惩罚。梁漱溟先生1986年曾在《人物》上撰文说,韩并不象社会上流传的一些笑话说得那样粗俗不堪,说他“作战英勇;又比较有文化。”
对违反常识的谈资的拥有者,男女也是不平等的。在女人,旧时认为“辫子长见识短”,只能享有“长舌妇”的恶名。而在男人,则喜欢瞎摆豁,胡编乱砍,大多是由我们男同胞中的“长舌男”传来传去的。直到如今对改革者利用谈资进行捧杀与骂杀的战法,并未绝迹。几时我们才能管住自己不负责任的嘴巴呢?我常常这样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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