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9月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妙乐为何变噪声?
郑凯歌
夜深人静的晚上,对面居民楼突然乐声大作,传来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那雄浑宽广、优美纯净的音乐,如果是在音乐厅欣赏甭提多棒了。然而对于正在伏案工作的我,带来的却是烦躁,只好搁笔盼着早些静下来。
随着人类生活的丰富和科学技术的进步,新的音乐传播媒介——收音机、电唱机、电视机、录音机、组合音响等进入到千家万户,人们有了更多的欣赏音乐的机会和手段,这对提高人们的音乐修养和审美能力,对陶冶情操有着重要作用。但另一方面也产生了一些副作用,很容易成为一种社会噪声源。在一定时候不但没有使人得到美的感受,反而危害了身体健康。
作为人类艺术瑰宝之一的音乐,自古以来就同“优美动听”、“妙不可言”、“余音绕梁”等词汇联系在一起,如今却把它和噪声结为“亲家”,音乐大师们倘若有灵在天也会感到冤枉的,但事实确是这样。音乐是艺术欣赏的客体,欣赏者是艺术欣赏的主体。这主体又可分为主动的和被动的。由于音乐的具有声波频率的可传性,往往无意中使他人也成为“被动欣赏者”。被动者的心态大致有两类,一类与主动者相同,你想听的曲子他也爱听;一类与主动者的相反,你想听时他不想听,或者你爱听的他不喜欢。如果在一座楼里,你放这支歌,他放那个曲,都求音量大,那一定是交响乐、小夜曲、流行歌曲和民歌同时“大杂烩”,再好的音乐也成了噪声,你听不成他也听不成。即使只有一台机子响,也还有个时间、场合、音量的问题,有个顾及左邻右舍的问题。如不考虑这些,即使是欣赏再高雅的音乐,欣赏水平再高,也让别人觉得不那么美妙。同一乐曲,受心理因素的影响,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主动欣赏和被动“欣赏”不一样,心绪好坏感受效果不一样,白天和夜间不一样。你想听音乐时,那乐曲对你来说是入耳的,但旁人这时想休息,却不得不陪着你被动地欣赏,那滋味如何?又假设你在灵前哭吊,给你来一首欢快的乐曲,你自然是受不了的;当你播放乐曲时,又考虑到那无意中的“被动欣赏者”的心情了吗?特别是近年来流行的音调高亢、节奏疯狂、极易刺激神经的音乐,更不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适宜播放,任何人都能接受的。不注意这一点,妙乐变噪声的可能性更大了。
当代人们欣赏音乐的目的之一是要使自己成为具有艺术修养和高尚情操的人,这就不仅要欣赏好作品,还要注意遵守社会公德,使自己的欣赏行为本身也成为美的举动。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你本身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
让我们自觉地治疗在文化生活中这种缺乏文化的弊病吧!不要用噪声向四邻炫耀:“瞧呀,我家就这么个文化水平!”


第8版(副刊)
专栏:

喜归的雀子〔外一章〕
文牧
你走时,正当欢乐的除夕,夜空挂着清冷的月亮。自从那个艺术团把你选去,你远走高飞,好几年了,你没有归来。
你人未归,可你的歌声常常在山村人们耳畔回荡,也在青年男女们梦中萦绕。
你归来时,不是在春风铺花的日子,也不是在秋月高悬的丰收时分。
你喜归,是在洪水成灾的艰难时刻。
——党啊,我歌唱你光辉的昨天和灿烂的明天,青春闪着光芒。
——你的歌声激荡着家乡救灾人们的情怀。
左邻右舍来看你,你还是当年的女儿家,口很甜,喊人象唱歌;笑起来,还是又耸肩又摇晃着头。
你小住三日,三日都在防洪堤上。你又急着回去,说:首都正准备一支文艺演出队,我也是一员。这支队伍要开到老山前线,慰问亲人边防军。
欢喜一阵接一阵。喜归的雀子又要飞走了。
五月,细雨长桥
伞花开在山村细雨的长桥,五彩花海在流动。
玫瑰的红,樱花似的雪,还有淡蓝淡蓝的色彩,更有菊花一样的青朗……伞花在细雨长桥上开放,青年们踏着雨丝和歌声飞向五月的体育场。
五月的体育场,是花潮涌动的海。
一个民族在山花烂漫中飞翔。你看见吗,朝鲜族的歌舞和各种运动项目的比赛在交错进行,显示了一个民族的风采和青春的活力。
请来见识见识吧,延边的山峦和广袤的平原,有歌有舞,她在欢唱着一支青春圆舞曲。
伞花在图们江畔山村细雨的长桥上开放。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阳翰笙与赵清阁的通信
灯下谈心
翰老:
月初寄赠给您一本刚出版的拙作小说《月上柳梢》,想已收到,乞正。此书乃四十年前旧作,前年进行了一番修订,重印的。为的纪念今年“七七”抗战五十周年,让人们,特别是青年读者,了解并记住这一惨痛的历史,我想“炒炒冷饭”或不无点滴意义。当然,旧作粗糙,不免落后于今天新文学的潮流。所以出版社怕卖不掉,只印了1400册,比建国前还少。我记得建国前初版还印两千册,那时人口仅6亿;而如今我们是10亿大国,图书馆成千上万,即使作为资料书收购,也何止这个销数?倘若果真卖不掉,我就打算自己买了送人,权当做点爱国宣传工作,不亦可乎(一笑)?尽管如此,一个出版社能够予以重印问世,已经是宽容了,因而我还是感谢他们的。
大作《风雨五十年》已收到,谢谢!印数4000,算多了。大作过去在《新文学史料》发表时都拜读过。有关追述“文委会”工作篇章,“附录”了“对时局进言”文件,是否此外还有两则文件,即“重庆文化界对言论、出版自由意见”及“重庆文化界呈中国国民党十二中全会请愿书”,这是去年重庆博物馆发现的,据说是“文委会”继“进言”之后不久,又发起的一次反法西斯斗争活动。文件不知出自何人手笔,写得锐利有力,正气昭然。我已交《新文学史料》于今年第一期发表了。您看到否?
《田汉文集》12、13两卷经棣华姊代催,现已寄来。田老的诗词浩瀚,真是洋洋大观!可惜他的诗词散失甚多,一时难以汇辑齐全,但已收集到的诗词、手迹,似不应遗漏阙如。田老赠我的还有些诗作和写的字,惜乎俱已罹劫,仅剩此两件(“文革”时也曾给我带来灾难,“黑帮”赞我,岂能无罪),然亦损毁甚重,只好重新装裱,妥为珍藏,以求不至湮没。睹物如睹故人,聊慰哀思耳!《文集》所收即此。
迁居一月,迄今犹感疲惫。但晚年能得此陶然安居之所,亦堪庆幸了。
春寒料峭,冷若严冬,珍重千万,切防伤风感冒,宿疾复犯。
今天难得振作精神,给您写此长信,聊当灯下谈心吧。
敬祝俪安
清 阁清阁:
3月22日来函获悉。得知你搬家已大致就绪,总算有了一个较适当的住所,甚欣慰。
函中谈到田汉诗作,心头不禁往事云涌。自“五四”以来,除了郭老以《女神》开一代诗风以外,田老是另一个大诗人。他虽然一生以戏剧家著称,但即使他的戏剧,也笼罩着诗的韵味。当今许多文艺青年对田老的创作不甚了解,不予重视,不能不说是一大缺陷。
重庆博物馆发现的文委会继“进言”后的两个文件,我记忆模糊。你提供《新文学史料》发表,便于广为人知,很好,我得找来一阅。
转眼即将入夏,上海是炎热之地,对你的病体十分不利。你辛勤笔耕,果实累累,夏天必须很好地休养一下。烟台气候凉爽,海洋空气清新,去年我在那里度夏,颇得益。今年仍打算去。文联在那里新建了一座“文艺之家”,今年可能开放,最好你能去休养。
我的哮喘病已一年未发,自我感觉良好。我的体会,人到老年,心情宽畅是为至要。眼下正是气候多变的季节,望你多多保重。
政协开会,再次遇见许多老友,十分高兴,但毕竟年老了,几次会议下来,甚感疲惫。你的信也因此迟迟至今才复,乞谅。
敬祝安康!
阳翰笙 87年5月6日


第8版(副刊)
专栏:

水碾的记忆
伍立杨
那昼夜不息的轰隆声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在我记忆的深井里它从未蒙上灰尘。
是在苍翠与嫩绿交织的山野上,有那么一间筑在潭上的黄泥小屋,积水从上面奔下,年复一年的冲打着染满青苔的轮盘,轮盘就吱吱呀呀地滚动起来,用最沉着、凝重的语言复述上一世纪的故事。那雄浑有力的声音于是拥抱了我整个的童年。我伫立在它跟前,目睹碾轮转动,石纹青青;耳闻流水嘈嘈切切、喁喁自语。碾房上方新闲的水田里,鹭鸶在捕食小鱼,间或蜷起长腿静思,十分悠闲;偶有一只两只松鼠偷偷跑到溪边饮水,张皇四顾地翘起它可笑的须眉。远处苍黛的山麓,禽鸟时起时落。
黄昏举起它蓝色的巨笔,抹去了天际最后一缕晚霞,守碾人的孙子才给他送来晚饭;夜晚,荧荧如豆的黄绿的灯光在不停地颤动,和空中清冷的星子遥遥映带,这时碾声就越发的清晰可闻,碾声响在水与田之间,树与草之间,石罅与云朵之间。往往是岁暮时节,守碾人在堕指裂肢的寒冷里象一尊石雕,拿出他的凿子,在转了一年半载的石碾上凿一些新的纹路。石屑在凿子尖上飞跳,彼时,山野中,就飘荡着钢与石撞击的回音,很长很脆的一声接一声。仿佛周遭有数不清的人在凿石,此起彼应,四围苍苍郁郁的山壑,一时贮满这清越的音响。旧历年过完,人们重新开始劳作的时候,从碾房里也就重新流出这好听的歌,那深沉古朴的鸣响送我进学校,随我入梦乡,伴我迎来一个又一个黎明。
就在我步入少年时代的夏天里,为了生计问题,我不得不离开故乡了。自谋稻粮年尚少,父亲将一个褡裢稳稳地搁在我的肩上,送我上路。过碾房时,我停住了脚步,这雾蒙蒙的清晨,我要告别那亲切熟稔的碾声了。蓦然间我觉得它的歌音是那样古老,那样忧郁,如泣如诉,如歌如吟。老守碾人光着上身,默默地从腰带上取下他的烟杆,他身上的皱纹,就好比碾轮上的石纹,又象一道道浑浊的河流,贮满说不完也道不尽的过去的事。
我走了好远好远,才回过头来,碾房在迷茫的晨雾之中,成了隐约的一个黑点,断乎是看不清白了。而那碾声20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的耳际。最近乡亲来信说,县里建起了两座大型糖厂,成了四川省重要的蔗糖基地,农民生活富足了,早已不用水碾。是的,物质文明突飞猛进,水碾早晚要进历史博物馆的,但它曾是乡亲们的衣食所系,是故乡这首田园诗中美好的段落,野人怀土,小草恋山,这倒令我惦念故乡的水碾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宣德炉·宁式床之类的追求
公今度
在未庄,阿Q与假洋鬼子看来是分属两派的。阿Q曾经想“投奔”假洋鬼子,捐弃前嫌;然而假洋鬼子说“NO”、扬起“哭丧棒”,“不准革命”。阿Q终于未能获准“咸与维新”,虽然也体验到另一种快慰,但终究它因不能加入未庄的“革命”而郁郁不欢。
其实,他们虽然分属两派,但在对革命的追求上,却不能不说是极相似的。假洋鬼子凭借与“洪哥”的关系,就象天生的革命党,比起刚挂“柿油党”牌牌的赵家大公子,道行当然要深得多。但即使是他,一听说革命党“昨夜进城了”,首先想到的也不过静修庵里那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龙牌是否非打碎不足以显示革命,姑且不加评述;至少,宣德炉是可以据为己有的,宣德炉不在静修庵而在假洋鬼子家里就是革命成功的标志,这算是哪家的革命?
因为阿Q是打零工的,他觉悟一定更高?想也未必。他幻想“白盔白甲”来喊“阿Q!同去同去!”“得发”之后,引进吴妈为“同志加爱人”等等的“意识流”,都是与革命相去甚远的。特别是对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被想象中的“同志”搬走,更使他恨得牙根疼。所以也可以设想:阿Q真是投奔了革命党,也很难保证他一定不拿宣德炉,一定肯情愿让宁式床的。
无产阶级革命则不同,毛泽东说,群众在革命中所受到的教育,比开“一万所法政大学”还来得有效。怀抱各种不同动机的人,走进革命洪流之中,被锻炼,汰洗,净化,提高,升腾,终于造就了一代革命者。他们刷新了历史,也刷新了革命者本人。这正是以马列主义为指导的革命的伟大之处。
当前的改革,在有些人眼里也仅被看作是宣德炉和宁式床之将归己。但当前的改革难道不也是“一万所法政大学”么?深化改革,如旭日升了中天,将照耀着改革的进程,亦将光照一切改革者,使他们中的人大多数在改革中净化以至于达到升华的境地。想占有宣德炉、宁式床的少数蛆虫,必将暴露在深化改革的光天化日之下。


第8版(副刊)
专栏:

唱晚〔木刻〕 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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