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8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田间致胡风胡风兄:
这一些年来的感想,我早该告你的。自下乡后,我深觉群众路线的创作方法,太值得我们研究。即是一个作家如何正确运用历史经验(主要是接受遗产的问题)与群众经验(包括掌握现实等问题)。我自己的想法与做法:(一)解决生活及一般的思想认识;(二)利用自己的创作总结与发扬群众创作的各项特点,尤其是群众语言。因此,在具体创作过程中,我欢喜着重思想、故事、人物、语言四者,我也欢喜把许多零散的群众创作精华提炼为“己有”(自然并非都要如此)。群众创作往往为“山中之金”,有片断地方特别巧妙(这是生活关系?);但是金子者又不多(这是思想关系?);而我们如能做点掘金工作,似乎又是责任,又是巧路。
这样,我以为创作以现实为基础这个广义结论,总是对的。从形式出发的错觉是不对的。我常常想:如能正确地解决创作上的群众路线,则形式问题可以解决,则我们的文艺运动也可更好的发展,则伟大作品的出现似乎也有希望。否则,仅靠某个作家本身的创造力,要想创造出真正各方面是完整的作品,久磨不损的作品,怕不容易。未知我这想法如何?望有机会你能告我!
我又常独自沉思,要执行创作上的群众路线,并不是轻而易举。必须有较完备的科学观点和充实的生活,两者缺一也是不行。两者缺一,即使能成为英雄,也恐是跛足英雄。因为石匠不能代替金匠。所以,我计划埋头苦干,慢慢来吧。不求侥幸、偷巧、妄想等等。如忍不住冲动时,我也要叫唤几声,能叫出去也好,叫不出去也好。从整个文艺界看,与其追问为何没有伟大的作品,不如追问如何造就较多的思想成熟的作家;与其多论形式问题,不如多讨论思想水平提高问题。又未知我这想法如何?望有机会你能告我!
读来示,看样子你是不愿久住北方的,但我深望你能较久的住下去,和党的领导机关相距近些,可以免去不必要的隔膜(世界上有的隔膜是由广义上的隔膜造成的)。这对于我的民族的理论家,我的引路人——风兄来说,我有此希望和要求。我也常想:作家站在大地方固然好;站的地方小,也不能说不好。我这几年的生活虽在小地方,但我们却似乎进了“另一个世界”。这当然不是因为有了一个官(欧阳山兄和我开玩笑的话)。而是因为有了一个改造充实自己的机会。按我半生生活说,上海的生活是我的第一良机,能到临汾和延安是我的第二良机,下乡工作是我的第三良机。如此半生,良机三有,今后的路,大概不会恰恰有一个恶运以终局。虽然,我也不愿把理想寄托于良机,而要以良机测验自己。
这封信上,我仍然说“语不尽意”,余意再告。祝你和郭沫若先生,茅盾先生,周扬同志等把人民文艺的思想战线领导和团结起来,有原则的团结起来。
祝你健康
田间
1949年5月6日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

清水出芙蓉
——小议杨延文画展
黄苗子
“人的形象不是上帝造的,上帝的形象却是人造的。”
作为艺术家的杨延文,相信这个真理,他说,没有人的形象,再高明的宗教艺术家也不能凭空画出一个谁也看不见的“上帝”来;只有通过人的形象,由艺术家的心灵(根据人的意志)给以再加工,才能创造出“上帝”的完美形象。
面对一片美丽的风景,你不觉引用古人一句成语,叹气说“江山如画”,这又是一条真理。画,决不是江山的重复,它必需在真实江山的基础上,经过艺术家心灵的抉择取舍,把真实江山去芜存精,去饰存真地表达出来,使图案比江山更美。离开了江山,就没有画,但一成不变地“如实反映”江山,也不能算画。画需表现江山最集中的美,本质的美,然后美的江山才能“如画”。这是自然真实与艺术创作的辩证关系。
杨延文,河北农村的一个穷孩子,从小就爱东涂西抹,给人家画炕围,画灶披间。父亲为了培养他成才,送他到门头沟北京52中念书,石景山的郊野景色,永定河边的水际风光,吸引和陶醉了这个年轻人。老师又是一个爱好美术的人,常在假日领着孩子画风景。杨延文就从中学时代打下了画画的基础,后来他考进了艺术师范学院,有幸地在吴冠中老师的指导下,受到老师刻苦追求艺术的感召,从此,他便一心一意、一步一个脚印地向艺术的道路上迈进。
延文现在已经是北京颇有成就的中年画家,他谦虚朴实,他常常想:作画格调要高,但感情却应当和广大人民接近。他记着吴冠中的话:“要开辟自己的境界。”他有很好的技巧,但他并不玩弄技巧。这次展出的70件作品,象《中流激水》、《小放牛》、《对弈》、《两水汇合》等,都使人感到朴实厚重,不事雕饰。但是他在块面切割的讲究上,却十分注意,每一幅作品都在确立了“骨架”之后,环环紧扣,着意刻画,使人享受到构图、色彩、笔触的愉悦舒适,无论是白洋淀风光或天平山色,既是写实,但又是通过画家头脑意匠整理过的真实。看了这些作品使我领会到“江山如画”、人造上帝的道理。
作为吴冠中的弟子,又是有油画——静物、风景、人体的基本功的杨延文,在中国传统绘画的道路上十分广阔,延文有充分的信心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自己的道路,去攀登一个又一个的高峰。
李白有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从事艺术的人都能领会:雕饰容易,“去雕饰”的境界比较难。大家喜欢杨延文的作品,我想主要是他的质朴天然的风格。


第8版(副刊)
专栏:

回忆(外一章)
于沙
我喜欢回忆。那岁月开凿的河流上,一朵朵浪花,鸣奏出晶亮亮的欢悦。
我也害怕回忆。那带伤的往事,会象厉风一样,摇落我的天真气,散开片片痛楚的黄叶。
然而,我却总在回忆着。我所喜欢的,我所厌恶的,我所追寻的,我所眷恋的,我所惧怕的,我所藐视的,象春江的流水,哗啦啦,交替向我涌来。
呵,这倒好:不但开掘着我情感的矿藏,丰富了我的储存;而且,为我人生的画册,绘制着多彩的封面。
骄傲的绿叶
骄傲是长在胜利者心头的绿叶。
冲决了冰雪的网罗,小草直起腰肢,用新绿在大地上涂一幅骄傲的画图。
击破了云雾的封锁,山鹰拍着双翅,把骄傲的剪影,贴在蔚蓝的天空。
制服了惊涛的颠狂,小舟把挺进的浩歌,洒在大起大落的江心。
骄傲的绿叶愈肥大,自卑的杂草便愈弱小,直至在自惭形秽的心态下萎去。


第8版(副刊)
专栏:

夜色多美好
章永顺
春夜轻撒着黯蓝色的羽纱,一字排列在道旁玉兰花似的路灯怒放了,晚风轻轻地吹,空气里弥散着夜丁香的芬芳。
刚拓宽的街道上,人来车往,男女青年身着流行款式的各色春装,使这夜晚的长街跃动着春天活泼的光彩。
街头公园的长条石凳上,三位潇洒的男女青年正说什么。突然,刘源抡起拳头朝着林明当胸一拳,口里喃喃地说:“你呀,得了便宜还卖乖!”林明却笑吟吟地抚摸着刘源的头,“咱们不打不成交,如今你可是我的小兄弟喽!”一旁的妹妹林霞嗔怪道:“快谈正经的吧,下一步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二老还要我们去抬花轿?”三人相视发出甜甜的欢笑。……
淡淡的月光,迷迷蒙蒙地在他们面前组接着一幅幅图画……
刘源的爸爸是一位出色的外科医生,十年前在一项出国援外工程中不幸殉难……当中学教师的母亲苏雯茹苦含辛带大了刘源。爱在世界地图上寻觅爸爸踪迹的小刘源,终于明白了爸爸不会回来而长眠在遥远遥远的异邦。于是,他在柔柔的母爱里寻找温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担心有朝一日妈妈会离开他……
林明、林霞兄妹的爸爸林云良是位桥梁建筑工程师,妻子在文革中受折磨而后让病魔夺去了生命。林云良吞咽着生活的苦果,风里雨里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如今,小兄妹俩长大了,他们思念梦中的妈妈,憧憬未来的前途。开始拨弄起小算盘,坚决反对爸爸接来个后妈……
一天,林云良在百货商店偶然见到了中学的同学苏雯。两人都已五十出头,脸上刻下了细密的皱纹,头发飞上银白色。然而,是旧日校友的眷恋,还是新生活的渴望在呼唤?自此,老林经常到苏雯家,苏雯也不少到老林家……生活的调色盘忽然间浓了一些。这逃不过孩子敏感的眼睛。这一家,刘源数落妈妈了:“我可不愿你背叛我的爸爸再去改嫁。”妈妈凄楚地含着泪花:“怎能呢!”那一家,林明、林霞在向爸爸摊牌:“我们也工作了,家里活我们也能干了。你还缺什么?忘掉我们含恨死去的妈,再给我们找个后妈,我们可不要。”老林苦苦地思索着,默默地不说一句话。
终于有一天,两家的后辈挑战了。林家兄妹向刘源下通牒令:“从今后,不准你妈再到我家来。”刘源也不甘示弱:“你爸爸再来我家,我就砸断他的腿……”两家的老人得知后暗暗地流下多少伤心泪……
一个静谧的夜,清风沁肺腑,促人思索。三位青年又聚到一块了,不再为了挑战,而是敞开着坦荡的胸襟,让心中萌生的爱,溶化在月夜的光华里。于是,一种莫名的痉挛爬上他们的心头:爸爸与妈妈在孤独中折磨着精神和肉体。难道我们青年一代还要让一些陈腐的旧意识、狭隘自私的偏见束缚下去,阻止追求幸福的爸爸妈妈吗?
兄妹俩在说悄悄话了:“咱们去给爸爸提亲。”“喏,爸爸这位桥梁工程师光为人们搭桥,自己却踟躅在独木桥上。”
月光渐渐明丽起来。宁馨的春夜里传送着舒伯特轻快的小夜曲……
一旁的刘源说:“妈妈走了,我要独自生活,我相信我会自立的!”林霞说:“妈妈会时时想着你的,我们会关心你的。”林明站起来敲打着石凳说:“我以为,我们都需要在生活中锻炼自立能力,但我们又永远是相互关心的一家人!”一席话说得大家相视而笑。
一轮奶黄色的圆月将柔柔的光洒向大地,夜风频频传送着芬芳,街上流动着斑斓,流动着光色,流动着欢笑……呵,温馨的夜,多美好!


第8版(副刊)
专栏:诗画配

地鸽
李富祺 诗
丁午 画
一片洁白的云,张开翅膀
它追求的是洁白的世界
一朵飞翔的蒲公英,向着远方
它追求的是洁白的憧憬
但是,地鸽却遗弃蓝天的爱
只贪图金丝笼的安逸
它失去对拚搏的信念
也失去对飞翔的忠诚
它不敢向风暴扑击
却召唤死一般的宁静
它不愿飞向拂晓前的黑暗
却爱迷恋温柔的黎明
翅膀,不在追求中展开
那还有什么价值
不愿飞翔,又想在天地浪漫
那简直是苍白的幻想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斯巴达克思》的一个场面
崇杰
在我国上映的根据詹·法斯特的同名小说拍摄的美国影片《斯巴达克思》中,有这样一个场面:格斗学校的老板定期为合格的角斗士每人分配一名女奴,似乎显示出这位老板很懂得“人欲”。当女奴被带进斯巴达克思的房间时,斯巴达克思为她的美丽所深深吸引,既生怯又跃跃欲试地走到她身旁,说:“我从来没有碰过女人”。女奴脱光了衣服。这时透过天窗传来奴隶主走狗们的亵笑。斯巴达克思愤怒地咆哮:“我不是畜牲!”女奴也宣称:“我也不是畜牲!”斯巴达克思叫她“穿上衣服!”
这个场面给我们以什么样的启示呢?
那就是“人欲”与“兽欲”的区别何在。这是我国文学创作、批评与美学理论所要解决的问题。粉碎“四人帮”以来,爱情恢复了在文学艺术中应有的位置,但如何表现,甚至可以不可以描写“性”,认识比较模糊。我认为,关键在于怎么写,是从人性的角度写,还是从兽性的角度写。是召唤高尚的情操,还是展览卑下的本能?
马克思青年时代站在人本主义立场上就已说过:“拿妇女当作共同淫乐的牺牲品和婢女来对待,这表现了人在对待自身方面的无限的退化,……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行为,……”“因而,从这种关系就可以判断人的整个发展程度。”“吃、喝、性行为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使这些机能脱离了人的其他活动,并使它们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么,在这种抽象中,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斯巴达克思的做法表明了他在这一问题上的正确态度,他捍卫了人的尊严。人的尊严在于他有区别于动物的理性,他的欲望也是同他的理性统一的欲望。
影片还告诉我们,就连克拉苏这样一个傲横的奴隶主贵族代表人物都不以单单占有女奴的肉体为满足。当然克拉苏永远不会明白真正的人的爱情只有在平等的条件下才能取得,他没有这种理性。这种理性是在不同历史阶段为人类解放(包括欲望的解放,从禁欲与兽欲中解放)这个总目标奋斗的人的价值的显示。
怎样更深刻准确地表现在人生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爱情这一领域,值得我们去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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