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7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结穗字字实”
吴 方
今之学者比古代的同行幸运,假使起古人于地下,他们会羡慕的。今人觉得“出版难”,而古时刻书尤难,费时费力,又能印几部?还多亏有蔡伦、毕升的发明。古时著书流传亦不易,“文字狱”与“火”是两大劫难,翻翻“历代禁毁书目”便能见一斑,所以著了书而准备“藏之名山”,实在出于不得已。此外,恐怕“急功近利”也指不上,作八股可以得官,有专著则未必能象今人一样立即有社会效益。话虽是这样说,淘沙历尽,古人还是留下了千万卷遗产以及发愤辛苦、实核义指的著书精神,于后代是一大幸。
然而今之学者有幸亦有不幸。幸逢其时,著书的种种条件足堪珍视,因此“出书热”方兴未艾,确也显得大江之上一时百舸争流。如果说句不顺耳的话,因赶时髦而宁滥勿缺的现象也存在着。按说,立竿能见影,植树可成荫,但根不深、土不厚,又焉知可有长效,不是在沙滩上起楼阁?因此,著书立说虽不必遵孟子的标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动心忍性,行拂乱其所为”,却也不宜看到有热闹处,便匆匆也去击鼓撞钟,或者跑马占地,有五两的份量包装成一斤,细嗓子硬扮大花脸。历史的检验总是严格的,日久难免总被雨打风吹去。出手轻易,虽然有一时的成效,会不会成为价值渐灭的“水货”呢?我想,这又是著者的不幸了。
十余年前故世的陈寅恪先生是主张一丝不苟的,作为学识渊博的史学家,毕其一生却谈不上著作等身,也没有到处为师的气象。观其身后所刊行的文集,不过寥寥七种。然而予人印象颇深的是,凡所涉及之领域,他都付出了细密实在的努力。他于40多年前为朱延丰《突厥通考》所作的短序中说:“寅恪语朱君曰,此文资料疑尚未备,论断或犹可商,请俟10年增改之后,出以与世相见,则如率精锐之卒,摧陷敌阵,可无敌于中原矣。盖当日欲痛矫时俗轻易刊书之弊,虽或过慎,亦有所不顾也。”这节话强调求精求慎,于今也是言之剀切的。陈先生教人甘坐10年冷板凳,恐怕于人是热燥难耐的事,但也是实话,适足以补救容易流行的空疏之弊。陈先生自己的生涯也正是桃李不言之教罢。
有感于陈先生之言,切切自身修养的脉气,会发觉空疏亟需以学习和思考来疗治。冰山之所以壮丽,因为有十之七、八在水下,空疏,靠东拼西凑、现买现卖,敷衍不过去。如果登高一呼“听我的”,而拿出来的东西却恰恰缺少我的学识、我的创造、我的思考酝酿,恐怕也徒贻纸墨的不幸出丑罢了。陈寅恪主张治学“不甘逐队随人,而为牛后”,这也是值得当今著书者引以自审的罢。
“清词勿须多,好句亦须割,剥蕉层层空,结穗字字实。”龚自珍的几句诗也有这一层意思。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减肥
王朝闻
近期读到《梅耶荷德谈话录》的译文,觉得这位艺术家的美学观有趣和有益。他反复强调戏剧艺术的质朴和自然的美,认为“让乐队死命敲打,制造了使人无法忍受的大轰大嗡”是丑的,他“不能忍受歌剧演出中的尖声高叫”。他的论点和中国传统美学观“脱尽铅华见天真”的美学观没有根本性的差别。可惜,在我的某些审美经验里,一些新创作的戏曲小说等,使我觉得质朴、自然和天真的艺术风格之难得。作者的本意在“锦上添花”,但结果给人的感觉是不质朴、不自然和不天真。这样的艺术作品似可称为患有“肥胖症”,那么,上述美学观也许是如何减肥的一种对策。
由此想起四川那句俗话:“好吃不过茶泡饭,好看不过素打扮。”
这样的审美观念有分明的局限性,头半句不能代表缺乏油脂的农民的兴趣,后半句和缺乏装饰的农女的兴趣不太一致。它所代表的偏爱稍嫌极端,但也不能因此否认它是特定的审美经验的一种概括,它体现了审美活动的选择和判断。它能够在群众中流传的原因,在于它概括了客体的刺激与主体的反应的审美关系。任何美感和快感都是从特定对象诱发出来的,特定的感觉经验形成特定的审美体验和审美观念。既成的观念不能不作用于新的审美活动,对客体杂多的具体特征形成特定的提炼取舍。这种选择性活动既是主体审美个性的具体表现,同时它也体现着群众审美感受的普遍性。
如果说“好看不过素打扮”是从正面直接肯定美,那么,另外的四川俗话那“一肥遮百丑”,是不是对丑的一种曲折的带假定性的否定?如果说“肥”是一种对丑的遮掩性的外在形态,那么,当人们透过这种好象是美的形态从而发掘出那居于隐蔽地位的丑时,会不会更能深刻地觉察丑的性质?是不是更能唤起审美的快感呢?我的理解是肯定的。审美的愉快不完全是由直觉所唤起的,往往依靠主体那一定程度的联想、想象、幻想和揣测。客体自身所存在的美与丑,都有待于主体的发现。还因为不那么容易发现而又终于有所发现,这就更有可能引起主体的愉快。当做语言艺术来欣赏,“一肥遮百丑”对美和丑的对立的揭示带假定性,有含蓄美,似比“好看不过素打扮”的说法更俏皮,更有趣。因为“丑”为“肥”所掩盖而居于潜在地位,当主体通过审美实践而觉察到丑的狡猾性,这就是对主体的审美能力和判断的一种自我肯定,所以更能感到审美活动的愉快。
这么把两种俗话作比较,是否是在否定“好看不过素打扮”一语的理论价值?不。人们觉得素打扮好看,同样依靠他们的审美敏感和洞察力,而不是简单地在接受客体所给予的赏赐或施舍。
总之,倘若以为庞杂化相当于丰富化,锦上添花的良好动机可能导致事与愿违的效果。时下不少人忧心忡忡于身体的肥胖症,我以为艺术上的“减肥”也是必须引起注意的。


第8版(副刊)
专栏:

森林之火
颜廷奎 一
浓烟涂一枚惊叹号
在祖国北方悬挂
未曾被冰刀霜剑寒风淫雪
征服的强悍,经不住烟蒂
漫不经心的袭击
风,竟助纣为虐
将母亲的一绺秀发掠去
痛煞几千万儿女的心
森林走了
留下几千万公顷空白
供我们思索  二
大兴安岭高筑烽火台
呼唤绿色兄弟
又一片大森林
奇迹般从天而降
在倾听毕毕剥剥的控诉之后
即以铁腕扼住火魔的喉咙
直到它变成一具僵尸
南疆,北疆
法卡山与大兴安岭
同时为战士耸起丰碑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心探访

比喻面面观
——访薛梦得
钱 宁
薛梦得,《中外比喻辞典》的编纂者。他这本具有开拓意义的辞典,去年曾被评为全国优秀畅销书之一。钱钟书先生对此书给予了“极有意义,极有趣味,也极有用处”的评价,并题写了书名。
记者:你一直从事外文翻译工作,什么时候迷上了比喻?
薛:说起来有20年了,我那时还在北京大学念书,攻读越南语专业。有一次,我在图书馆里偶然翻阅到一本明代徐元太著的《喻林》,一下子引起了对比喻的兴趣。比喻,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形式复杂,明喻、暗喻、曲喻、博喻以及喻之二柄等等,常常令人眼花缭乱。于是,我就萌发了一个念头,想把古今中外的比喻都收集在一起,开一个比喻博览会,让大家都能来感受一下比喻的无穷魅力。
记者:看来,真是有志者事竟成。说到比喻具有魅力,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不过,这种魅力似乎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薛:比喻能使语言长出翅膀,飞翔起来。一篇主题很好而缺乏绝妙比喻的文章,就会象一碗忘了放盐的鸡汤,出不来味。
记者:你真是把比喻的魅力“不言”而“喻”地表现了出来。你认为,一个成功的比喻至少应当具有哪些特点?
薛:首先是形象性。精采的比喻,不仅能将抽象的事物化为生动的形象,而且还能将其内在的意蕴充分地揭示出来。象古人喻愁,有用“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取其绵绵不尽之意;有用“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状其思之无端,拂之不去之境。又比如,莎士比亚曾把虚伪的誓言比作一个已经掏空了的钱袋,把谎言那无法兑现、毫无价值的特性一下突出出来了。
记者:形象性之外呢?
薛:思想性。好的比喻总是含有一定哲理,能给人一定的启迪。有些古人的比喻,会因蒙上历史的灰尘而黯淡思想的光彩,只要拂去灰尘,就会发现它们仍然具有耐人寻味的意蕴。《淮南子》中有个“一衣不可出岁”的比喻,意思是说,不能一年到头总穿着同一件衣服。实际也是如此,不说衣裳穿脏了或季节变化了,人们需要更换衣服,就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人们的服饰也在不断更新。你想,今天的人要是还穿着长袍马褂不肯脱,岂不有些滑稽?
记者:对比喻而言,大概也有个同样的问题——需要不断地推陈出新。有人曾说过,第一个用花来比喻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便是庸才,而第三个就只能算蠢才了。
薛:对,这就说到了比喻的新奇性。再好的比喻,一旦用滥,就会失去自己的光彩。不过,比喻的新奇,却不是故意标新立异的结果。有时,令人叫绝的妙喻,往往是用生活中最常见的事物构成的。象李贺的诗句:“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以溪水喻流云,进而联想到流云也会发出潺潺水声。这样的妙喻,初看时觉得奇诡,但细想一下,又会觉得完全在情理之中。看到这样绝妙的比喻,真觉得自己对自然美的感受力多少有点迟钝了。我常想,比喻是天才的标志,真正具有独创性的比喻总是在天才的著作中才能找到。
记者:在广泛收集各种比喻的过程中,你是否发觉中外比喻有什么不同?
薛:这方面,我注意得不多,但有一点却感触很深。这就是我国古代关于人才方面的比喻特别丰富精采,而其他国家在这方面的比喻却很少。
记者:你认为这种不同说明了什么?
薛:我想,这主要因为我国历史上的封建社会特别漫长,并因此形成了格外森严的等级制度与观念,使压抑人才的痼疾特别沉重。
记者: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种历史的逆反结果?
薛:是这样。正是由于封建社会对人才的长期压抑,才造成了我国古代有关人才的比喻异乎寻常的发达。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感到很痛心。(附图片)
薛梦得乃一介书生,工作之余,只知躲在陋室中辛辛苦苦地编书……
苗 地插图


第8版(副刊)
专栏:

91次特快从谷地穿过
伊 甸
它象一只小兔子,在虎视眈眈的群峰的罅隙里,畏畏缩缩的趴在地上,两家的长矛寒光闪闪地矗立在它的身边。
它是欧·亨利笔下那片最后的绿叶,这永不凋落的创造物闪耀着奇异的生命之光,人类从中窥见了自身的伟大和不朽。
它在不和谐中体现和谐。
湟水谷地,我来了!你细细的腰身灵巧地扭动着,舞姿婀娜动人,而你弱不禁风、楚楚动人的形象,叫人不忍心欣赏你的轻歌曼舞。
这狭处才几百米,宽处也不过几公里的带子型的绿洲,全靠湟水这根动脉强有力的搏动,才生气勃勃地跃入中国和世界地图。
密密的小麦田,密密的白杨林,密密的油菜花……象人们排长队一样挤在一条线上。生命的空间如此狭小。与绿色毗邻的,是大块大块无边无际的灰黄和赭红。这是死亡之色!生命之色和死亡之色是如此紧紧相通、寸步不让。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在无声地进行。
仿佛生命岌岌可危,它唯有背水一战,别无出路。岂料它顽强搏斗、死亡难以向前推进一毫米。终于生命攻开无数缺口,绿色象机灵的蛇一样向峡谷和山岳游去。并且在岩缝里探出头来。
91次特快在谷地里奏响进行曲,而老黄牛依然从容不迫地缓缓移动。
一个南方来的农民,拿出一架精巧的进口相机,把镜头对准车窗外那一排排灰色的小土屋。
恍惚间,我看到一个用兽皮遮羞的原始人从小土屋中蹒跚走出,小土屋之上,高高地堆着断戟,佛经、贞节牌坊,忠孝碑。
定格了几千几万年的画面,第一次被特快列车划上重重的一笔。这一笔带来的电流正在四散传导出去,尽管多么艰难,多么滞缓。
湟水一如蛮荒时代那样浑黄地流着,义无返顾。十万年是一瞬!人生百年是一瞬中的一瞬间的一瞬!哪怕这一瞬给世界仅仅增加一毫米的绿色,一瞬便成为永恒。
91次特快从湟水谷地穿过。
我灵魂中的一次特快从血管中穿过,驶向那些密密麻麻如蜂巢般的小土屋,驶向那些如小土屋般朴实而又狭隘、充满苦难和向往的灵魂——
前面必将有一片阳光灿烂的开阔地。


第8版(副刊)
专栏:

电厂心脏〔版画〕
唐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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