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6月6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荒漠魂
〔短篇小说〕
郭雪波
不竭的溪
沙坨子里的曲径,象一条蜿蜒的蛇向前伸展,吉普车如爬行的绿龟压着这条蛇颠簸。晨雾逗留在前边的坨子上,这条蛇便模糊了,人影也模糊了,整个前方都模糊了。好在轻车熟路,司机照样把车子开得象蹦跳的兔子,颠得五脏六腑都窜到嗓子眼上,老半天不归位。
有句俗话:不想进的门进三回,不想走的路走三趟。当初没有想到自己如一片落叶,突然被生活抛回离别多年的故土科尔沁沙地;两年后的今天,也没有想到如此之快地告别丝毫没有亏待我的这块热土进京。每一次变动,总不免几分伤感和惆怅,似乎又要失落些什么。
自打被抛回这片沙地起,我一直想着去探寻那座被沙漠埋掉的神秘的古城——黑城遗址。现在趁离去之前,我决心了却这一夙愿。这座神奇的古城遗址,几次被风吹出来,又几次被埋入沙底。据称,无缘的人心再诚也难得一谒。我想碰碰一个落魄者的运气。
这吉普车是默然坐在旁边的矮子文友阿江提供的,他在旗宣传部当部长,有权。布尔是凑热闹蹭车的,星期天不给老婆洗裤子,却来鼓吹“沙漠文学”。干什么吆喝什么,哥儿几个在沙坨子里呆着,只好苦争着想把沙漠写出个样来。
吉普车“呜呜”两声呻吟,灭火了。前边小路全被流沙埋了,司机加足马力也无济于事。前边不远处横着一个高耸逶迤的沙梁,犹如一条黄色巨蟒向东伸展而去,无边无际,令人生畏。进莽古斯沙坨非通过这条十余里宽的大沙带不可,然而吉普车除非长出翅膀才能过得去。我们发现,东边依傍着沙坨子有个小村落,如巨蟒嘴下的小羊羔。部长提议去村里借个“驴吉普”什么的。
我们下车向村里走去。我走在头里,赶上前边一位扛树栽子的妇女。三十多岁,身材瘦小,扛着的树栽子却有几十斤重,腿不晃气不喘的。受漠风吹打后变得粗糙而黑红的脸,微低着,并不看我,腼腆地闪在路边,让开了小路。
“东村的?”我问。
“嗯哪。”
“这树栽子往哪儿扛啊?”
“先水里泡泡,再运进莽古斯沙坨。”
我心想,这一带没有河,大概是扛回家在沙井里泡泡吧。可我没有走出几步,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奇迹:那里汩汩流淌着一条小溪!我惊异极了。这真是一条神奇的溪水。紧靠着大沙带的根部,在一个长有水莠草和鸡爪芦苇的浅坑里,汪着一个牛眼大小的泉眼,水就从那里汩汩冒出来,清澈晶莹。喝上一口,有一股沙漠的土腥味,但冷冽而清甜,令人浑身舒畅。水流细得简直象游丝,若断若续,时而被两旁的青草遮掩,时而被漂来的浮叶覆盖,倘若你不走到跟前,决不会发现这里还有一条不息的生命。这涓涓细流,真不简单,硬是从沙坨子里冲出一条小沟,迂回蜿蜒,寻觅着遥远的大河,奔向更遥远的海洋。
“它是被大沙漠挤压出来的溪水……”她说,一边把树栽子放进原先挖好的溪边水坑里。
“难怪有股子韧劲,了不起!”
“要不咋办,这是它的命。不冲出沙漠,就被沙漠吸干。”她默默地望了一眼溪水。
我的心一颤,注意地看她一眼。
这时阿江和布尔赶上来了。
“咦?你不是小林吗?”阿江惊呼。
“部长还没忘了俺这乡下人……”她浅浅一笑,低头忙着往栽子上培湿土。
“嗬,乡下人?北京生北京长的,还说这个!”
“什么?她是北京人?”我惊问。
“是啊,她是留在沙坨子里的最后几名知青之一。”阿江把她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她是孤儿,当年街道上硬是往她寄住的姨妈门口贴喜报,敲锣打鼓“欢送”下来的。知青们都展翅飞走的时候,她跟城里除了思念外,断了所有连接线。姨妈已入土,她又嫁了村里的一个蒙古族小伙子,生了孩子,只好永远扎下来了。当初旗委想树个“扎根”典型宣传宣传,宣传部的笔杆子们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能工巧匠,终于找到了她。她在旗里会上,却“哇”地哭开了:“我不当模范,我要回北京,求求你们,帮我联系联系吧,呜呜呜……”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哀伤之极。
阿江们无言以对,大眼瞪小眼。可这返回北京的事,他们也爱莫能助。后来给她安排了个工作,在村小学当教师。
我不由得久久注视起脚下的沙溪。难怪她说沙溪是被大漠挤压出来的。
“有孩子吗?”我问。
“一对儿双胞胎,都是秃小子,外加一个丫头片子。”说到孩子,她喜形于色,一扫腼腆和忧郁。
“没有挨罚吗?”
“罚的条文出来以前,我都生完了。”她顽皮地一笑。我被逗乐了。
“还想回去吗?”我说完就后悔了。
果然,她的脸即刻阴郁起来,眼望着茫茫沙漠,望着远去的小溪,淡淡地说:“想归想,可是说开来,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
好一个“哪儿的黄土不埋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实际更让人心敬的表白?我沉思地望着那条奔流不息的小溪沙,似乎感悟到一种生活的真谛。她也是一条沙溪,从生活的大漠里挤压出来,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的幸和不幸,闯过人生的荒坨野岭,不屈不挠地奔向自己河海般的归宿。“哪儿的黄土不埋人”,人要是有了这种彻悟的精神,恐怕任何困难险阻都不能折服他的吧。
不屈的树
一个三十几岁的黑脸壮汉,牵着那头套在小胶轮车上的灰毛驴,蹲在村支书家门口抽烟。这是村支书看在部长的面子上,给找来的“驴吉普”。我发现,车上还装着些干粮和青菜。村支书安排得很周到。壮汉没有话语,默默地赶起了车,似乎有什么心事。前边的横渡大沙带的小路上,有两道进沙坨子的车辙,他跟着那两行印迹走。
“老乡,叫什么名字?”我跟他搭讪。
他半天才挤出一句:“巴乙尔,阿民·巴乙尔。”
“别不高兴,我们会付你车钱的。”布尔说。
他的眼睛刀子般挖了一下布尔。
“要是为了几个臭钱,我才不拉你们呢!这是摊派,村上的摊派!没法子的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反正我自个儿也有事进坨子,拉上就拉上吧。要不能撂下拖车,白耽误半天吗?”
“你有拖车?”
“从队上承包的,现在正拉砖,一趟300块。”他说。难怪看不上咱们的几个“臭钱”。看来车上的粮菜也不是为咱们准备的。我苦笑。
“巴乙尔,有几个小孩?”我问。
“一对儿双胞胎,都是秃小子,外加一个丫头片子。”从他浓重的喉音,溢出说不出的自豪。
我愣怔了一下,阿江也看着我。
“没错儿,我就是你们刚才碰见的那个女人的丈夫。孩子娘讲给我听了。前边的车辙就是她赶的树栽子车印。”
“你可真有两下子,把人家北京姑娘搞到手了。”我开了一句玩笑。
“不是我,是她搞到了我。”他继续说,“我也是老三届的回乡知青,要不是跟她结婚,我早上大学了,跟你们一样端个铁饭碗到处逛游。”
我又被噎住了。他和她的婚姻,倒成了锁链,这头锁住了他,那头拴住了她,都牢牢拴在这沙窝子里。
“你们双双对对进坨子干啥呀?”阿江问。
他的脸色黯然。接着讲开了缘由。原来他们有个疯爸爸,独自住在沙带那边的坨子里。他们村原先就在那里,因经不住沙漠的侵吞搬到这边来了。搬家时,他爸爸死也不肯出来,有个夜晚去一趟祖宗的坟地回来,突然就疯了。披头散发,傻笑狂语,见人就作揖,哀求说:“我不走,我不走……”几次硬绑着弄过来,可抽冷子又跑回去了。住在旧村的两间破马架子里,也不闲呆着,老干一件事:往沙坨子上胡乱插条子种树。只要一栽起树来,他就来精神头儿,病也轻了好多,可一旦断了树栽子,他又疯疯颠颠起来。病得奇怪,多方求医无效,只好由他胡闹。巴乙尔两口子隔三差五必得进坨子送粮送树栽子。为了供应树栽子,两口子花了很多钱,跟林场定了长期购栽子的合同。
我暗暗惊讶。多有趣的疯病!记得有过这样一个新闻:巴西有一家精神病院里,关着许许多多从事专项艺术创作活动的疯子。有的成天刻一只青蛙,有的老画一条蛇,有的日日夜夜雕塑一条吃死孩子的野狼……巴乙尔的爸爸倒有幸,专门种树,这倒是有万利而无一害的创造性劳动。地球面临着被沙漠吞没的危险,现已有37%的土地沦为不毛的沙漠,撒哈拉沙漠正吞噬着非洲,中国的12大沙漠沙地也日益扩大着领地。人类太需要巴乙尔的爸爸这样的“疯子”了。只是苦了巴乙尔两口子。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巴乙尔爸爸的住处。这一带几乎全被沙漠吞没,旧村址荡然无存,听不见鸟叫,看不见草绿,满目黄沙一望无垠,头顶上一动不动扣着一个灰蒙蒙的天穹。巴乙尔爸爸的小马架子搭在一片沙洼地,有一眼苦涩的沙井。疯老人躺在小马架里,两眼象燃烧的炭火一样盯着房顶。瘦削的脸蜡黄蜡黄,身体象一把干柴。先到的小林正在给他做饭。
“巴乙尔,树栽子拉来了?”是老人的声音。
“拉来了,拉来了。”巴乙尔不耐烦地说。
“这就好。咱们这就去下栽子。嗬,你还带来了这么多帮手!”老人咧咧嘴,算是一笑,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外走。
“爸,等等,先吃完饭再走,等等。”小林从老人后边招呼着。老人哪里肯听,从门口抄起一把铁锹,赶着装树栽子的毛驴车,直奔西方而去。
巴乙尔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他说我们寻找的那座古城遗址的位子,也在那一带,不妨一块儿去看一看。于是我们跟着巴乙尔,从老人的后边追过去。没想到,老人脚步如飞,敏捷地走在沙梁上,很快走出三四里地。
这里是一片沙包区。陡立狰狞的沙丘,被季风冲刷后怪态百出,犹如群兽奔舞。黑色的枯根枯藤在沙土里半露半埋,不见一棵绿草。在沙包区的西北部,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那里长着几十棵老树,高低粗细都差不多,尤其令人瞠目的是,这些树的姿势也都一个样:一律向东南方向弯着腰,象一群驼背的老人,在那里恭候日出。巴乙尔告诉我们,这是常年经受从西北吹来的狂风恶沙的打击后变成的。我从内心里惊叹这些老树的顽韧。它们并没有向着西北的风沙躬腰屈背,而是勇敢地面向了它,它们的形象倒象是昂首挺胸过了头儿。而且,树皮极厚,树顶也没多少枝叶,那顶端形成了一个粗粗圆圆的大鼓包,以减少水的蒸发,严酷的自然环境,使它们改变了原先的生态。
巴乙尔的爸爸把树栽子都卸在老树下边,然后匆匆挥锹挖坑,埋起树栽子来。老人兴奋得满脸通红,双眼放光。虽然埋得稀里糊涂,但因碰上了雨水好的年头,还有不少活的!老树下正出现一小片绿色!老人就站在老树中间。远远看去,分不清哪是老人哪是老树。树和人浑然一体,黑苍有力,活象是钉进沙漠里的根根粗桩子。隐隐听到老人的疯话:“这棵是你妈妈,这棵是我,这两棵是你爷爷奶奶……”
我的心猛地一颤,想起巴乌斯托天斯基写的一句碑铭:“纪念所有死在海上和将死在海上的人们。”我真想改成这样:“纪念所有死在沙漠上和将死在沙漠上的人们。”
不灭的城
我找到那座古城遗址的方位后大失所望。古城并没有被风吹露出来。我徘徊在这片罪恶的沙漠上,思绪万千,不能自抑。我的脚下就掩埋着古辽代的文明,掩埋着那个已泯灭的民族契丹人的发祥地。大自然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何等可怕!
那边阿江在招手。布尔在一块褐色的沙丘上,用手抠着什么。我跑过去,竟看到了一个奇迹:那里有一堵旧城墙的尖顶!只要再刮一场大风,那古城就会全部裸露出来!沉埋沙底上千年的古城,终于开始了重见天日的里程。据说叙利亚北部平原上,考古学家从沙底挖掘出了一个曾有十万人口的古埃布拉城。也许,我的脚下掩埋着一座比埃布拉古城还辉煌的古辽代建筑群吧!我有些兴奋了。
沙漠里真的起风了。西北风驱赶着黄沙,向东南呼啸而去。我们赶紧返回巴乙尔父亲的小马架子。在大风沙中呆在沙漠上,是很危险的。
小马架子里发生的事情使我们吃了一惊。巴乙尔正把老父亲捆得五花大绑,象一口猪似地往“驴吉普”上扛。老头儿横在儿子的肩膀上,蹬腿儿伸脑的,象被宰割般噢噢喊叫:“兔崽子,快放开我!兔崽子!”
我们明白了,巴乙尔是想用这种办法接父亲离开这里。
一直惊骇地看着这一幕的小林,这会儿跑过去对巴乙尔说:“别这样,别这样,放开他吧。”
“给我闪开!我们辛辛苦苦挣钱,他在这儿白白糟踏,啥时候是个头儿!不能再由着他了!”巴乙尔吼叫,他的忍耐力终于崩溃了。
“你疯啦?爸爸有病!有病!别折腾他了!”小林急得叫起来。
“我绑着给他养老!”
“他是你的亲老子!”小林挡住前边。
“要不是亲老子,我早让他饿死在这儿了!你闪开!”巴乙尔一把推开小林,噔噔走过去,把老头儿放在车上。老头儿在车上打滚,挣扎,叫骂,象一头困兽。
这么闹下去,老人到不了家就完蛋。我们实在看不去,可我们能劝得住吗?这路事搁谁身上也受不了。阿江走过去,对巴乙尔说:“我说巴乙尔,现在沙漠里起风了,天黑前走不出沙漠了,你还是先把老爹放开来,明天再说吧!”
巴乙尔看到逐渐变大的风势,犹豫起来。
“还等啥?快松绑,这样会要了你老爹的命!”阿江动手解开老人的绳索,小林也走过去帮忙。巴乙尔走到一边蹲下去。
老人获得自由,走到儿子跟前,直瞪瞪地看了片刻,猝然往他脸上吐了一口,骂一句:“混账!兔崽子!”然后走进马架子嚎哭起来。疯疯颠颠地说起胡话。“孩子妈,起风了,快来呀……呜呜呜,我的小树叫沙子埋了……呜呜呜……”
外边昏天黑地。我们胡乱吃点东西,各怀心事地躺下了。呼啸的风沙,唠叨疯话的老人,搅得我久久不能入睡。我暗暗祈望,这风沙也许能把古城吹出来吧?好容易睡着了,也天亮了,突然被一声急叫声吵醒了。
“巴乙尔!爸爸不见了!”是小林的声音。
我们都吓了一跳。
巴乙尔一跃而起,拔腿就往外跑。我们也跟着跑出屋。小林跑在最前边。
“准在那儿。”小林呼哧带喘地说。巴乙尔一边穿衣一边跟在小林后边跑。
“哪儿?”阿江问。
“老树那儿。他的魂丢在那儿了!”
“他是去找魂?”
“对,找魂!”小林叹口气说。
我们走近老树林,远远看见有个黑影吊在最边上的那棵老树上。我的心猛地一提:果然是巴乙尔的父亲。老头儿上吊死了。用一根裤腰带和树根接起来的绳子。发青的脸很安详,并无痛苦的样子。一种庄严的超脱。但他栽活的小树苗,全被流沙埋住了。他随他的小树苗一起去了。
巴乙尔解下父亲,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哭喊:“是我害死他的!”小林倒冷静,擦拭着老人脸上的沙土,轻轻说:“这样倒好,老爷子总算熬出头了。”
我惊异地发现,儿媳妇比亲儿子还理解爸爸。生活和大自然赋予了他们沟通彼此心灵的桥梁。风沙不仅埋灭了老人的小树林,也把那刚露出尖的古城墙掩埋得毫无影踪!我的夙愿还是未能达到。人生总是多了缺憾。新的苦痛、新的奋争在等待着我!望着埋葬在老树下的那堆新坟,我突然想到,这老树,这埋进沙底的古城和老人,还有那不息的沙溪,不正是这荒漠的魂魄吗?尽管大自然的力量神秘而可怕,可那生命的坚韧却是永存的,有着无限的张力。于是,我的心又平和了,没什么抱怨的。一切都是生活的恩典、生活的厚爱。应该感谢生活。当我告别这块古老的沙地时,我觉得身上涌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创造力。这是荒漠的魂魄所给予我的。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大森林,我的大森林
李佩芝
你怎么样了,我的大森林?
这些天来,你使我日夜不安。我天天从报纸电视上注意你起火的消息,知道有千军万马在那儿为你浴血奋战。但我仍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多想立刻飞到你身边,亲手为你扑打火焰,直到那最后一缕烟云消失……
无情的火焚烧着你,也焚烧着我的心啊!
那年,为庆祝大兴安岭开发20周年,我第一次闯进你那绿色世界,立时被你迷醉了。望着四周森森林木,太阳在遥远遥远的地方隐隐约约闪烁。一股酣畅和激情,流过全身,多少年来的渴望仿佛都满足了。那威武的樟子松,柔情的白桦树,那紫色的精灵般的鹿含草,那草丛中娇娜的野罂粟,使我如梦如幻:这是一个充满了诗意的世界,蓬勃着生机的世界,陶醉着恋情的世界!
去年6月,我耐不住思恋,又奔你来了。一身新绿的大森林拥抱着我,我觉得自己变得又洁净又快活。不知为什么,一嗅到森林的气息,心头便荡起奇妙的乐音。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在茫茫人间,不过如一棵林木,一叶小草,抑或高大,抑或矮小,都绝无遗憾;他们努力向上,尽生命的天职,蔚成这浩浩渺渺的绿色世界……悟到这儿,心头便平和,便自然,便充满了爱。
那火从哪儿来?那该诅咒的火灾是怎么发生的?那林场上山一样的木料堆都烧损了!那一间间木刻楞小屋都消逝了!那融和着蓝天与海洋的色彩的大森林竟被火焰吞蚀了!哦,我不能相信!这太残忍!大森林是不能有火的啊!
去年我还赞叹,一年不见的漠河县城西林吉大变样了呢!一座座很气派的新楼竖起来,象在对远处的森林微笑;街道修得平坦笔直,居民们的穿戴如京都的一样华丽。我爬过那城外缓缓的山头,晨露打湿我的裤脚;我趟过那条澄碧的小河,河水使我恢复了18岁的青春;还有那城中的原始森林公园,一走进去,立刻就迷失了自己……
一个月夜,我和朋友走进一片松林,发现一座小木屋亮着灯,孤零零地伫在草地上。走近了,又看见两个小伙子在聊天,一拉话,原来是伐木工人,出来三个多月了,还得在林场干一阵子。“想家么?”我问。“哦,不!”一个说。“想媳妇呢!”一个大笑。他们说,他们很富,只是有些儿寂寞。如今他们在哪儿?受伤了吗?在为象自己血脉一样珍贵的林木痛苦着么?今夜,我的古城上空悬着一轮满月,不知它照着漠河时,能看见什么……
那次,我还去过塔河,在一个雨后的黄昏。空气清爽得很,只是有些凉意。我们沿着一条小河散步,直到夜色朦胧。主人说:“你们看,这儿好吗?”“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美了!”我真心真意地回答。朋友笑我是个见异思迁的人,我承认。我没办法。自从进了大兴安岭,我真是走一处爱一处,越爱越深了呢!
我曾参观过漠河的一个边防哨所。那里人烟罕至,气温悬差极大,冬天奇冷,夏天酷热。战士们一年四季吃不上蔬菜,可他们却钢浇铁铸般屹立在祖国北疆,镇守祖国领土……如今,被火围困的老百姓躲进军营里了,他们知道那里最安全,他们把生命托付给战士,因为战士们是最可信赖的人。百姓们披上了军衣,有了饭吃,有了床睡……战士又一次接受了严峻的考验……
6月的森林里缺雨。去年乘车在林中走,几次停车检查,严禁烟火。居民们点火做饭,要统一时间,敲钟或鸣笛,谁也不许违反。当时我有些困惑,以为这莽苍苍,幽森森的世界哪能轻易着火,何况5、6月的林木,还一汪嫩绿,而太阳也不火辣。那次因黑龙江水浅,船未到北极村便搁浅了,弃船上岸,车至林中便遭遇上一场大雨,电闪雷鸣中,地上水流成河。当时我直埋怨这雨下得不是地方,应下到黑龙江里去……如今一想,多么惭愧,那雨,的确应洒进大森林的哟!
宁静的绿色世界里,不光有诗意。大自然并不时时如恋人般神妙、迷人。它也潜伏着危机,它也在严酷地考验着人类。保护生态平衡,我们负有天职。
这些天,人们总是一个话题。人人都和我一样,在关心着大森林,虽然他们从没有去过,也许终生不会去。但我看见我们古城的大学生,走上街头,为森林募捐;我听说,从老山前线刚回来的子弟兵又奔赴了火场第一线;我还读到了国务院召开紧急常务会议的消息……
现在,卫星云图的照片使我宽心一点了。我的大森林啊,东西两线的明火扑灭后,你还须同潜在的暗火搏斗,你还要重整芳容,重建家园。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全国的人都牵挂着你,爱着你,支援你,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呢!
我把我的爱寄给你。让她在焦土上变作一茎小草,在废虚上长成一叶新芽……我懂得你,我的大森林,你会重新绿满大兴安岭的!生命的原野永不会枯黄,你那黑油油的沃土下,有不死的根!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么,我的大森林。
1987年5月25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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