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6月1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爬窗
  ——山乡纪奇之一
〔短篇小说〕
  谢璞
  1
山乡人的爱,胜过干柴烈火。
那一年秋季,岑寂而幽美的雪峰山又吸引了我去访问。一天晚上,我在巫水镇一家旅店的一间两张床的房间下榻。因一路风寒侵袭,突然发生了“坐骨神经痛”,胯骨以下又酸又麻,脚跟落地,针扎一样痛。我只好闷头早睡。睡了一阵,口渴舌焦,为了拿到床铺对面桌上的半杯茶水,竟挣扎了20分钟。上床时痛得我本能地哼叫了几声。不料,震醒了另一张客床上新来的旅客。他把头颈钻出被窝,露出瘦嶙嶙的肩胛骨。黑油油的脸,颇清秀。浓眉下,闪烁着憨厚中夹有几分狡黠的目光。看样子,20岁出头。
“同志,你什么地方不安然?”他象老熟人一样凝视着我。
“怕是坐骨神经痛吧!”
“我是过来人。我发过一回这种‘神经病’,先也是痛得咧嘴龇牙。有人叫我仅仅吃了一味药,妖魔鬼怪就溜之大吉了。真是灵丹妙药哩。”
听他这么一吹,我急忙打听那“一味药”的名姓。
“爬——窗!”
“爬……窗?”我莫名其妙。
“狗爬骚的‘爬’,窗嘛,就是窗户的窗。”他吐字清楚,语调铿锵。
中草药我多少也熟悉一点点,有不少怪诞的名字,譬如,“鬼见愁”呀,“羊开口”呀,“白花蛇舌草”呀,还有什么“痒来问”呀,往往形状或药性与它的怪名多少有点关系,而这味“爬窗”却是我所不知的药物了。
“是不是爬山虎?爬墙风?……”我努力追忆有个“爬”字的中草药。
“不,不!”他摆手说,“爬窗,就是爬窗,这是一味赐我宏福的妙药。”他把被子捞到了胸前,双脚折成三角形,移动了位置,面我正坐。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包绉巴巴的香烟,叼在嘴上,“嚓”的一声,猛把香烟吸燃,吐出的一股浓烟象蘑菇云一样直往天花板的吊灯上飘去,然后抛出一根让我分享。“你若不信我可以说说吃‘爬窗’的经历,至少暂时可以解除你的痛苦。”
我答应了,不想让人扫兴,反正我听惯了形形色色的吹牛。
2
人啊,真是怪。你能耐心听听我这一本“经”,就先让我揭老底吧。别看我模样也本分,其实,我也曾经脚生两朵云,轻飘飘的混过日子。父母为我操尽了心,挨过不少骂。
初中毕业后,爹就要我跟他挖岩壳、割松油、刨冬笋。我觉得自己在农村没多大出息,一年到头,在父母面前我从没露过笑容。有时也装一点
“病”,有时做几个白日梦。后来,父母为了拴住我的心——怕我窜到外边去“打流”,便说要给我订一门亲。媒人上门说,那妹子是花竹寨老村长的闺女,从小死了娘,父亲一手拉扯大,是个粗细活麻利的巧妹子。说实在的,这时候我哪里想讨什么亲?我还是没开叫的雄鸡哩。我好歹只盼跳出生我养我又圈住我的穷山窝窝。可我跳不出呀,也就只好马马虎虎答应了。我灰心丧气想:“就象那屋檐下的麻雀,唧唧喳喳打发日子算了!”订婚,按我们的乡俗,“相亲”那天,首先得给姑娘一二百元钱,如果姑娘收下了,婚事也就“八”字有一撇了。那时,我们家里日子焦寞得狠,好不容易父母给凑足了200元人民币。我想,到了相亲时,身上穿得太寒酸也不象话,想做身象样的衣服,便捉了家里两只鹅去卖,一共有19斤重。我到了镇子上,偶然碰上了我们寨子里一个朋友,他常在镇子上做转手买卖,一见我卖鹅,就说代我去卖,叫我在街口等他。过不了一阵,他得意洋洋来了,说一共卖出了23斤的钱。我着慌,急问他为什么多出了4斤重?他笑我傻,不会赚钱。原来他给两只鹅脖囊里填进了四斤细小的铁沙子。他得意说:“生得活,能变阔。”我骇一大跳,很紧张,埋怨他不该这样骗人。就这时候,有个汉子提了鹅追过来了,吆喝着:“抓骗子呀,卖鹅的就是那一个!”我那朋友立刻扯我一把,叫我快开溜。一眨眼他就从人缝子里溜掉了。我没有跑,走过去向买主赔不是,说鹅是我的,并想解释铁沙子不是我塞的。谁知他一听鹅属我的,便把我
当成同伙扭送派出所去。他一路上吆喝着:“看啦,这二流子往鹅肚子塞铁沙子骗钱啦!”我有口难辩,见满街的人鄙夷地斜视我,羞得只想往地心里钻哩。幸亏后来在派出所还是把问题弄清了,我退了钱给买主,我收回了被铁沙子撑死的两只鹅。回家去的路上,我一路在心里骂那个胡来的
“朋友”。谁知,这一天的祸害没有了结。到了媒人领我去“相亲”那天,又遭了大灾。我们刚刚走到花竹寨村口巷子里,对面就来了个高丈大汉。媒人忙说,那就是你以后的“岳老子”,他来迎接了,你快放灵活点走过去叫一声“伯伯”。我听了媒人支使,忙几大步向前结结巴巴喊了一声。冷丁,高丈大汉没有回我的话,只是睁大了一对黑亮的大眼睛盯住我,眼光冷得出奇。这时,媒人赶上来介绍:“这就是你家的喜客呀。”高丈大汉忽然暴跳如雷吼叫着:“嗬?哪想到是你呀?!前几天我在镇上见过你丢脸,你卖鹅弄虚作假,要钱不要脸。臭小子,你还好意来攀亲?……”我两眼直冒金星,有口难辩,只好象一条挨棒子的狗那样“夹起尾巴”逃走了。
丢这个丑,我整整有半个月不敢出门,就象生了瘟病。从此,我埋着头跟父亲做事,什么苦力活我都放下身子做。一有空,就向寨子里一位中学教师借点书报看。过了些日子,县里派了个“扶贫致富”工作组进入我们乡。仅一年多时间,就起了几个乡办企业厂子,好些地方还出现了种天麻、种茯苓、养蜂、养长毛兔的专业户,乡里面貌很快有了改变。我也眉心三把火,当上了我们乡小气象站站长。其实,“站长”、“站员”就我一个人,一人独占山头的“孤王爷”。
今天我来气象局开会,下午报到,晚上安排到旅店来住了。这一回我还能领个二等奖哩。
你问我名字么?姓罗。可是,从小至今,大家喜欢喊我“甜萝卜”或“萝卜”,一不顺他们的眼,就叫“空心萝卜”。近几年,我开始招好运了。凡属我在梦里希望圆的,往往得来的就不是四方的。由于平时劳动捉不住天色,我一直想做个能够知道“老天心事”的气象员,照土话来说,想做个“管天的半仙”。后来机会竟来了,县气象局向各个乡招人培训。我们乡30几人报名,结果只录取了我一个。在县培训班念了两年书,磨烂了三条裤裆,捞了一份比豆腐干子大一些的红塑料皮“毕业证书”。从此,甜萝卜我也凑数算一名“乡干部”了。乡长半玩笑说:“好罗,你就上天揽事去,成仙成佛去!……”瞧,多好听呀!
上天?就是上我们乡范围的制高点——“猴儿帽”去“扎营立寨”,建立我们乡的气象观察站。
“猴儿帽”是穿破了几层云雾的猴儿峰尖尖上的
“帽子峰”。从山脚爬到顶峰,有十几里高程。我象一只捡现成喜鹊窠的八哥鸟,住进了一座石板瓦、石块墙古庵堂里。开初我好不欢喜,但日子一长,寂寞就象魔鬼一般出来缠人了。最恼火的一点,是没有活人同我讲话。经常来拜访本人的,只有蓝色的雾、白色的云和那些蛮横的狂风暴雨先生。晚上关门闭窗睡觉,四壁湿漉漉地冒水汽。为了防风湿,每晚总得喝一盅苞谷酒。哎呀,讲实在的,娘肚出身没过一天这样的生活哩。我一直幻想上级派一个“助手”来,最好是个看得顺眼的女同志。但乡政府硬讲没这个“编制”,半个也不能够给。可喜的是,后来这份幻想,仍旧实现了一半,本人又有了50%的“成功”。
我们的乡长,工作有一套。他为了让各村有个专人从有线广播里收听我每天预报的天气信息,便下了通知开一个晚上的座谈会。18个村各来一个负责今后收听天气预报的人到政府来“听会”。乡长声明在先,他只主持会议“开幕”“闭幕”,“唱正戏的旦角、净角、丑角,都归甜萝卜上台。”我只好麻着胆子上阵。
那晚上,下大雪,18个村的“收听员”都到齐了。会场上烧起一堆劈柴火,火舌燎人,烟雾沉沉。18名听众一大圈圈住了火堆。乡长隆重的开幕词至少发表了半小时之久,我却希望他再多讲几分钟,多占去点时间。乡长讲得无话了,便气壮如牛地说:“同志们!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们新上任的罗站长作气象报告。”他带头鼓掌,大巴掌拍得呱呱响,跟随而来的掌声偏偏处于被压倒的劣势,好象几只癞蛤蟆在井底里咬架。我咬了咬牙,头皮一硬,便开始了“演说”。怪得很罗,舌头象生了“血管硬化症”,讲起话来,结结巴巴,并逗起了喉咙也痒生生地干咳嗽。还没说上几句,火堆圈子边又爆发了狂风暴雨般的讥笑声。但当我勾紧的头机械地抬起时,视线刚好碰上了一对叫我惊喜得叫绝的秀美的眼睛,象荡漾着水一样月光的两个小“月亮”,那如水的月光迅速诱抚我失散的三魂七魄归回了躯壳,慌乱的情绪立即一扫而光。我发现有人安慰我,支持我,疗救我这一上阵就丢盔弃甲的败将。天啦,我从来就没有承受过这样信赖的眼光。它象一碗扶正固本、益气健脾的刺五加皮炖的猪脚汤,转瞬之间,让我又恢复了人样子。我继续往下演讲,一共讲了一个半小时,博得的掌声竟是发自听众内心的响声,没半点勉强。我的判断是准确的,后来乡长的“闭幕词”里也充分肯定了我“讲得在理,是个角色”。小小的成功,乐得汗毛直竖,甩脱了棉大衣也不感到一丝寒冷,好象是“火神爷”变成的人。
夜深,太兴奋的我,正在住的斗室里扯长脖子逗圈子。忽然有人敲门,一开门,进来的人竟是有如水月光的眼睛的人,她还带来个小女伴。她俩都穿着上拉链的宽松太空装,都才洗过头,乌黑的长发拖过了肩。她们都是村子里派来听课的人,都报了姓名。可惜我的注意力太集中一个人,没留心听小女伴的,只牢牢地记住了支持我讲演的姑娘名字叫“白兰”。多好的名字呀,我们山乡白兰树多,枝、叶、树皮、花及果实,都是好香料。我觉得面前的白兰眉尖上都能飘散出沁人灵魂的香气来。念中学时,“受宠若惊”这个词,我解释不清,现在才真正的理解其含义了。白兰称赞我给大家上了一堂生动的气象课,并且说,她很高兴以后每晚能够收听我的“天气预报”。白兰还讲到,她家里又种田又养蜂,以前没有法子预测隔天的天气,“吃尽了亏”。不难看出,她是一名对我这项工作十分热心的同盟军。
我真兴奋得要死。若不是地心吸引力太强,说不定会腾云驾雾。开心的话,就是美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啊!我把陶盆里的白炭火拨旺,拿出一包油炸红薯丝子请她俩磨那细白细白的牙齿。同时我倒开水给她们喝——可惜没备茶叶,若是有,即使是10元一钱的神仙茶,我也是舍得的,对喜欢的天使,我从不小气。
白兰对我的小招待,满不在乎,只顾继续同我聊天。直到深夜二点过,白兰才依依不舍地领着她打哈欠的小女伴回女宿舍去。
从此,白兰成为我在猴儿帽气象站工作和生活中时刻惦记的人,哪怕碰上心里结了三尺冰,只要一想起白兰如水月光的一对眼睛,便会冰化雪消,迅速出现一个金色的童话世界。所以,我讲我实现了幻想的“一半”,白兰虽然人不在猴儿帽,影子不常伴在我身边么?我有了野心,暗暗希望她将来是我的妻子。
可惜天下怪事太多,后来我从旁打听,糟透了,原来白兰就是花竹寨那个把我当“狗”一样撵走的“老村长”的女儿。这就叫我心里神和鬼打架了,又喜又忧。
我暗暗琢磨,看不出白兰对我有什么瞧不起的地方。她可能还不知道我就是被她父亲挡路的那个家伙。如果白兰以后同我感情有了发展,他父亲会不会再挡路呢?人一有了不好的名声,是不容易叫人改变印象的。
打这以后,我不敢抱太大希望了,心里象猫抓了似的,预感到我的梦想象肥皂泡,眨眼功夫会破灭。我真想求“老天爷”保佑哩。奇怪,后来“老天爷”真的发善心了。一天夜里突然刮起狂风,好多大树被吹断了。通向花竹寨的几十根牵着广播线的木杆通统翻倒了,广播线也被打成了几十截。我打电话催乡政府广播员去修复,他老先生却说什么“一个月以后修复好就了不得。”紧接着有一天,我断定了第二天会有大寒潮袭击我们全乡。我立刻把紧急消息播了出去。可惜,花竹寨得不到这个“预报”,叫人真干着急呀!当时我只想到我的职责,不容许任何一个村子因听不到天气预报造成生产损失。我铁了心走下山,再不去考虑那老村长什么脸色不脸色,以急行军的速度向花竹寨跑。万万想不到,走到只差二三里就要到目的地的时候,胯骨和左大腿骨刀尖绞着一般痛起来,每走出一步就痛得尖叫,显然是平时积存在身上的风湿恶性爆炸了。我只好就地躺倒。我四面张望,没有一个人,只看到一群野猪在离我不远的山坡下鬼影似的窜过去。我撑着身子,呆坐了一阵,又咬紧牙关站了起来,以惊人的力气拄着一条树枝一瘸一瘸向前挪。人呀,真是怪东西,竟靠着这么一点“精神”走完了二三里山路,到达了花竹寨。在一条巷子里找到了高丈大汉老村长,我提醒他抓紧做好全村防寒保秧田谷种的工作。
“你这空心萝卜,又来捉弄老百姓了?”他板着黑乎乎的老脸,鼓起黑眼睛,“你活见鬼呀,日头象火一样,天气这么暖和,又会有什么寒潮?你记得你错报过多少次天气预报了?……”
“开初,我业务不熟,是错报过,可我这一个月来,就没有出过差错。你怎么用老眼光看我?”我拍拍脑袋说,“这一回要是报错了,你砍我的头。要是你不相信科学,不及时布置全村防寒保秧,当心我到乡政府控告你……”
嘿嘿,老村长也欺软怕硬!见本人动了五雷,倒又和气了些。他反过来询问我为什么弄成一副邋遢相?我板着脸如实讲了。他又问我过去这样痛过没有?我没好气地充好汉说:“过去我是铜打铁铸的小罗汉,连喷嚏都不轻易打一个。”
老村长冷冷地动了动眉毛,凝视我半晌:“甜萝卜,就算你没有功劳有苦劳吧,先奖励你到我家洗个澡,把一身泥巴洗干净。你到尿桶里照照镜子去,跟粪坑里爬出的老耗子差不多了。”
他用劲牵着我的手走。我见有了转机,也就顺着他。颠跛了好一阵,才到了他家门前。一进大门,突然见到了正在堂屋里蹲着剥豌豆的白兰,我又羞又喜,心里象打鼓。她象腾空叫喳喳的喜鹊跳起来先开了腔:“爹!你从哪里把小罗子接来了?!……”
老村长没有回女儿的话,却自顾吩咐说:“兰妹子嘞!快快去烧盆热水,给甜萝卜洗澡去。”
“爹,荷叶锅里有现成的热水呃,我就去安澡盆子。”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白兰更亲热了。
“不用你安盆子。服侍他洗澡,由我来。你到菜园里割点韭葱回来炒鸡蛋,做夜饭。”
“嗯。”白兰拿了把菜刀风快地出了门,还回头向我勾魂似地一笑,我真被她如水月光的眼睛照得发了呆。
“你还是先拿广播筒广播一下,明天有大寒潮,叫大家今晚动手用塑料薄膜盖好秧田……”出人意外,老村长又对着白兰的背影吩咐着。
直到这时候,我才慢慢静下心来,心上千斤石头落了地!
村长领我进入他家堂屋后边一间矮房子。房子不大,一面开窗的木板墙,三面是矮土墙。土墙上头摆着一溜嗡嗡叫的蜜蜂箱,至少有十几箱。屋角有几个木桶子,其中还有一个用棕包包塞着的酒罐子。盛了半盆热水的澡盆摆在小房中间,里面浸着一块白澡巾。澡盆旁边有一条木凳,上面搁着肥皂和一身干干净净的半新半旧的棉布衣服。凳子旁边的地面上还搁着一勺冷水。老村长走出房门前,指指那勺冷水说:“如果嫌水太热了,你就把冷水加进盆子里去吧。”
他走出房门后,我就赶忙插上了门闩,脱光了衣服。用手指一试盆里的水,确实太烫,便索性把那勺冷水倒进了盆子里。嘿,好大的酒气!我估计是旁边酒坛子没塞紧盖子,才飘出醇酽的酒香味来。我既然会喝点酒,在香喷喷的气氛里洗澡,当然是痛快的。
唏哩哗啦,一片水响,我先洗了头,然后蹲在盆子里悠哉悠哉擦洗身子,谁晓得当我扭干了澡巾擦身子时,身后矮墙外边突然飞进一个纸包,等不到它落地,从中又飞出几十个嗡嗡响的蜜蜂来。它们象敢死队疯狂地舞动着,转眼,竟扑向我的光身子,用它们饱含蜂毒的尾刺往死里刺杀我,痛得我很不体面地尖叫起来,急急忙忙穿上裤子就窜向房门边去抽门闩。但抽不开,门外的挂钩无疑是扣上了。我大声嚷叫着老村长给开门。哎呀!老村长在外边居然说:
“急什么?多洗一阵子再出来!”
我急懵了,弄不清怎么回事。为了活命,我只好从木墙上敞开的一个窗口爬了出去,身子落地时,跌得只差没摔成八大块。当我爬起时,村长闪着狡猾的目光来扶我。
“谁叫你爬窗呢?”他冷冷地质问。
我全身发抖,遍体是伤,痛得咧歪了嘴脸,感到一切地方的筋、骨、皮肉都在受苦。我怨气冲冲地问:“你家什么人在逗耍欢,把一包活蜜蜂扔进房来了?”
村长嘿哧嘿哧笑了起来,承认是他干的好事。他向我交了底:那勺“冷水”,原是一勺烧酒。为了让蜜蜂来刺杀我一通,才让我用羼了酒的热水来洗澡。蜜蜂闻到酒气太重的东西,不论是人是狗,都要当瘟神来对付的。
“你这不是存心害人吗?”
老村长满不在乎地继续笑着,一边拔我身上的蜂刺,一边用讨来的人奶汁涂伤口。
“对!就是想给你这家伙‘害’一下。要不是看你对气象工作那样认真,那么关心花竹寨的死活,我也不会忍心花费几十条小生命来治你的‘坐骨神经痛’。你懂不懂?蜜蜂一埋刺在你身上它自己就完了,没命了,几十条命来换你一条命,亏你还好意思向我发火哩?!”
我吃惊不小,原来如此!但我仍旧抱怨:“村长,你老人家治病,心是好的,不过你的手段也太毒辣了。你就不晓得换个文明一点的治法吗?你看看我这副狼狈相,叫我怎好意思见人呢?”
“什么模样不模样?马粪皮上抹了霜就好看么?你若怕别人看了见笑,就到我家鸡笼里藏上三两天再回你的猴儿帽去。在我这里,餐餐不得少给你三碗白米饭……”
当天晚上,我吃饭不敢抬头。
我尽一切努力回避白兰的眼光。我极害怕给有如水月光一样眼睛的白兰留下坏的印象。我很快就上床蒙头睡觉了。临近五更,我逃出了白兰家,我尤其害怕天一亮有数不清的花竹寨人来看我这副怪模样。
不到3天,全身经人奶汁涂过的蜂伤全消失了。“坐骨神经痛”也就再不发作了。我太兴奋了,站在猴儿帽我这“神仙福地”,对茅草丛中、云里雾里的飞禽走兽朋友们唱起了我捡来的一支至少古老得不少于500年的土山歌:
骑马要骑四蹄白,联妹要联好角色;
骑在马上好威武,跌下马来也值得。
3
乐而忘忧,乐而忘痛!甜萝卜近乎荒诞而又坦白的自白,委实减轻了我的痛苦。没想到萍水相逢之中,能够触摸一颗如此热爱生活的年轻人的心。我在心里默认了甜萝卜是我一见如故的朋友。我禁不住无拘无束地盘问他后来与白兰的交情发展。他笑了又笑,不愿泄露天机。但他却问起我愿不愿意用古老的蜂疗法来治治病,并且讲他在巫水镇有养蜂的专业户朋友,可以立即出门去讨几十个蜜蜂来做牺牲。我很感谢,但我谢绝了。一来我有点可笑的“蜂道主义”,不愿成天酿蜜采花的天使为我牺牲,更何况我生性脆弱,承受不起那种能骇得甜萝卜君非得“吃”“爬窗”的那种太猛烈的爱。甜萝卜笑我胆小,多少有点扫兴地缩进被窝里睡觉去了。
熬煎到天亮后,甜萝卜只好扶我到附近医院去看白衣天使。
1987年3月16日于长沙燕岭
(本版刊头设计 罗雪村)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追寻
  究生嘉陵江畔的青春时际,我萦恋你敏惠的天性
和慈和的心意。你曾说不愿伤害任何人的感情,行走时避免践踏微小的虫蚁。山麓旁,我曾为你轻声唱咏:“多林啊!愿你常受护庇,无论何时何地,浓郁的树荫常遮盖你!”在一次欢愉的晚会上,你赢获了一指红润的戒玉,红润的戒玉啊象征你生命的丰雍与端丽。四十年阔别长离,我落居在重洋万里;一颗不萎丧的童心,有如停转的时针:永恒怀忆四十年前的你!那祥柔的面颊、幽思的眼眸,是我心灵深处的润剂。梦幻中时刻和你游聚,一脉怆流,常作凄怅的结局。四十年后如梦初醒,回访长别的祖邦大地,丰焕英俊的旧识多已灰发苍颐;渴切地我追寻你的足音,却无人知晓你的讯息;在偌大祖国的旷原上,多林啊!你在哪里?失落隔离不曾使我沮馁失意,悠悠长别不作你我的阻距。我一向期念你的幸福不遭受生命中的患遇。默祝不论你在何处,多林啊!那浓郁的树荫,
总常遮盖你!
1987年元月 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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