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4月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书简

·刘纲纪致本报编辑·
实践·反映·艺术
——关于文艺反映生活的复杂性
编辑同志:
您要我谈谈研究艺术哲学的体会,谈谈文艺反映生活复杂性的问题。从何谈起呢?我想,还是从艺术与现实的关系谈起吧!
意识对存在的反映的复杂性、曲折性、能动性,马克思主义早已指出,但对它的深入研究还做得很不够。某些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人又很轻视这种复杂性、曲折性、能动性,或多或少地把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混同于机械唯物论的反映论。这就给唯心论留下了不少的活动地盘,也是时至今日,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常为人所诟病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吸取现代哲学、科学、美学的研究成果(包括唯心论在片面形态下所取得的重要成果),深入研究意识对存在的反映的复杂性、曲折性、能动性。这种研究(包括实证的、微观的研究)越是深入,我们对艺术反映现实以及如何反映现实的认识也就越深入,越丰富,越有科学根据。这样,马克思主义的艺术哲学就会有一个大的发展,不再停留在仅仅一般地肯定艺术是现实的反映这个原则上。从文艺创作的实际看,近年来我们的文艺创作取得了不少可喜的成绩,但我觉得又出现了一种脱离生活,否认艺术是现实生活的反映的倾向。这有种种原因,对简单机械的反映论不满就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我认为,马克思主义的艺术哲学要大力研究艺术对现实的反映的复杂性、曲折性、能动性,同时又一刻不能脱离人类社会得以存在发展的根基——实践,首先是物质生产实践。因为艺术既然是一种社会现象,它的产生和发展就决不可能离开人类的社会实践。从人类的生活中为什么会产生出艺术?人为什么需要用艺术这种意识形态来反映他的生活?艺术对生活的反映的特征、它所特有的内容和形式是由什么东西决定的?艺术在人类生活中究竟有何作用?所有这些问题,我以为最终只能从人类社会实践中去找到说明。过去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所讲的实践了解得很简单,其实它是要借助于各门学科(包括自然科学)来加以深入研究的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包括艺术在内的一切意识形态的根基深藏在人类社会实践之中,人类社会实践弄明白了,意识形态的问题也就不难明白。
马克思说过:“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这话说得多好呵!现代西方许多哲学家由于不懂得、不承认社会实践是人类社会一切现象产生发展的根基,因此他们常常迷失在各种表面现象之中,或已经走到了真理的面前,最后却又离开了真理,不能对他们所发现的东西作出合理的说明(卡西尔的符号形式的哲学就是一例)。就马克思主义的美学(我认为艺术哲学是它的一个重要部分)而言,在马克思、恩格斯之后,我认为它的一个重要弱点就是没有充分地认识实践对理解美与艺术的本质的极端重要性,没有在具体深入地分析实践和美与艺术的内在联系这个方面下功夫。西方一些马克思主义研究者,他们或者常常只满足于用经验的事实证明艺术是社会存在的反映,或者常常陷入晦涩繁琐的思辨中,不少问题的解决含混不清。据我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我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美学应当紧紧地抓住人类社会实践,通过对社会实践的科学分析,从中历史地和逻辑地,并且实证地导引出美与艺术的本质来。我在最近出版的《艺术哲学》(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就是企图这么做的,但我做得还很差很差。因为要做好这一工作,不但要有深入严密的哲学思考,还要有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大量实证知识。我的能力、知识都很有限,但我希望尽我之所能,不断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此致敬礼
刘纲纪 3月10日


第8版(副刊)
专栏:美术之窗

于黑漆中见光泽
——谈乔十光的漆画艺术
吴冠中
素白的宣纸与墨黑的漆,都极美。朴素大方之美,是历经考验几千年而不被淘汰之美,是我国传统艺术栖止的温床。如何利用漆的材料美之特色来发扬中华民族的当代艺术,这正是今日为数尚不很多的漆画工作者们努力的方向。乔十光便是其中代表性作者之一。
我认识乔十光时,他还是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助教,非常用功,刻苦钻研,画风极质朴。一身乡土气息,山东乡下人的憨厚气息,话语不多。接触久了,发现他对事情、人情、艺术的分析及理解都是认真思考过的,不人云亦云,尤其在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中,他始终保持着正直平稳的做人准则,不失艺术工作者的赤子之心。他向张仃、张光宇、庞熏琴等老师虔诚地学习过。他还长期同我探讨形式美的规律,渴望了解西方现代艺术,每有新作总找我看,往往在夜间背着大捆画到我家研究,我毫无保留地品评,我们是相互信任的。后来我们又曾一同下乡,进入浩浩竹海,穿越惊险乌江,他的吃苦耐劳和对艺术探索的真挚心情令我感动。
乔十光的画追求饱满、厚实,画面洋溢着浓重的生活气息,多半是乡土气息。他的造型基本功是扎实的,在刻画形象或组织画面中同时赋予装饰风格,自然形态被整理、归纳入简约、整齐的艺术秩序中。他逐步走上了漆画生涯,经常围着围裙,磨,磨,磨,将他的绘画磨进了黑浓之深层。画进入了漆世界,嫁于工艺之家,于是孕育了新胎,诞生的新生儿是乔十光的,并已是属于传统的漆画的新的一代。我没有漆画的实践经验,但我感到漆画的新颖之美,传统材料美中焕发了现代造型美。乌黑而光泽的漆桌、漆盘、漆盒,画面象深沉的海,海底浮现出金鱼、亭台楼阁、仙山神女……世世代代都已看惯这些程式化了的精致工艺,趣味毕竟陈旧了!乔十光将现代生活引进了漆世界,或者说将漆画引进了现代审美领域。这关键在于提炼现代生活,推敲形式法则,并如何使之与漆工艺之特性融为一体。从黑底色上呈现出形象之角色,对主角、配角、道具之挑选是十分严格的。黑漆贵于乌金,这里绝不容许滥竽充数的演员,相反,倒应尽量让黑漆葆其一统天下的威力与魅力。漆之黑与宣纸之白是等值的。中国画上没有涂抹形象部分的白纸不是空荡荡的空白,以白当黑,保留下来的白纸已是落墨处的矛盾对立面,黑与白相辅相成,故素地的面积、位置及形象均负担着画面造型的重任,已绝不是任闲人乱闯的多余空地。同样,漆画的黑,也关系着画面整体空间的完整性,乔十光的《渔村》就牢牢控制着黑的份量,充分发挥了黑的优势。黑漆固然善于托出明蓝、鲜红、娇绿等等色彩,但如缺白,则画面往往只偏安于暗沉沉的色调,缺乏舒畅感。生长于北方的乔十光一旦发现了江南水乡之美:那明亮的水色湖光,那白净的粉墙,它们协同托出了乔十光所苦恋的黑漆之美——黑的瓦顶。黑漆世家迫切需要收养异姓娇儿——白。于是乔十光奔走物色,最后用鸡蛋壳镶进了画面,蛋壳的质感和谐了漆之光泽,她从此便在乔十光的漆画中落户了,时而呈现为民居之粉墙,明亮的石桥,时而表现为素白的衣裳。沉着,但也易沉闷的传统漆画传到了乔十光,开始转向明快与华丽,华而实,不失端庄,如他的大幅漆画《泼水节》及《西藏高原》。他的作品无论大小,都源于生活,是从他一笔一划一丝不苟的写生稿开始,逐步概括、提炼、演化而来。如屋顶上的瓜藤,密密的瓦纹托出了大团块的瓜、小片片的叶与穿流的线,都只是现实生活的启示。一幅强调了木构架的山墙上,黑漆浓缩在一个方方的窗户里,窗前盆栽二枝花。内行一看就明白,荷兰画家蒙德里安也给了他启示,现代西方构成的共性规律被引进了中国寻常百姓家。
我喜欢乔十光的漆画,主要喜爱其质朴方面。其作品中有两类倾向我并不欣赏,一类是过于刻板,太图案化;另一类是他新尝试的流动型抽象感,尚不成熟,色调欠和谐,未能抒发自己的节奏感。长期相处,我认为乔十光的艺术素质偏厚重,与质地厚实的黑漆是情投意合的,他找到了理想的对象,愿天作之合百年偕老。


第8版(副刊)
专栏:

阳光之路
于振海
他依然记得慈母企盼的目光,在3月便重归大城市的怀抱。他的身上依然流着湛蓝的海水,可是他的眼睛丢了。
丢在一面弹洞的旗帜后面。
溜冰场和音乐厅仍在,他再也无法走进去了。只有仇恨的拳头用力砸去,只有深情地抚摸,而一切都变得冰冷。那本少女赠给的影集一直没有打开。有一位少女总在雨中踏碎了花束。
当他跌倒在雨中的时刻,他感到了一双手和一百双手,他听到花朵的伤心哭声。他感到城市依然存在,亲人们都美丽了。
仿佛走过无数暗夜,流了许多真诚的血,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在3月。
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他也不想用热情接近生活。大家挽着他——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去静听贝多芬的狂想奔驰于海面,去给他讲海贝曾预示的一切。
然后,他把泪水放到人们的手中,象一个真诚的孩子,交出了最后的谎言。
城市呀,依然是渴望阳光的金羽鸟。
如果有谁在这时再次吹响冲锋号,他会奔跑而去。大海呀,红珊瑚呀,他会奔跑而去。


第8版(副刊)
专栏:

老桥
东达
再也载不动远行者的沉甸甸的乡愁了!
是一个归飞的乳燕寻找窠巢的季节,从遥远的异地踏上故乡的老桥,我的心是如此感奋而沉寂!
兴许是岁月漫漫、漫漫岁月的重负,将昔日的奕奕神采折磨成一具嶙峋的骨骼了。承受过日月的更移,雨雪风霜的啮嚼,也承受过饥荒、兵祸、地震、火灾……
从老桥上走过。一代又一代人诉说着一代又一代沧桑变幻的故事。颤巍巍使人惊异,如惊异于乡人的佝偻的背脊,却经得起那么沉重的生活的负载……
毕竟是坚韧的。老桥无言的坚韧宛如雕塑,在永远的沉默中,写下一部关于桥的历史。
但它依然颤巍巍如旧。只是用水渍和青苔点缀着迟暮的遗憾……
这是历史留下来的一声凝固的叹息么?
当我挺直脊梁走过老桥,我把目光投向更辽远的乡野!


第8版(副刊)
专栏:新书架

《银幕内外》
刚刚去世的著名电影评论家钟惦棐曾说:“谢芳以她出色的表演为人所知,从《青春之歌》到《舞台姐妹》,此数年中,谢芳是新起的电影女演员中最令人注目的一个,而高峰是《早春二月》。”
谢芳已年逾半百,在演出拍戏之余也写一些文章。最近她撰写了《银幕内外》一书,已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
在这部近二十万字的自传中,谢芳生动地回忆了她从影的大半生经历,认真地总结了自己的艺术经验。书中还记述了周总理对她成长的关心和帮助。谢芳说:“通过这部书,我想告诉年轻一代的演员,我是怎样在党的培养下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我的艺术观以及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该书文笔细腻流畅,并收有作者的照片几十幅。 (李南友)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化采风录

古雅的福建南曲
刘春曙
在福建南部,蕴藏着多采多姿、乡土气息浓郁的民间音乐,其中最受世人瞩目的应推“南曲”。它既非牡丹,也非玫瑰,而是象兰花一样,散发着淡淡幽香。人们称她为东方古典艺术的珍品、我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
在闽南城乡,南曲研究社、演唱组星罗棋布。一年四季,在清源山下,鹭岛之滨,人们常被那动人的南曲所吸引,驻足倾听。搏斗在惊涛骇浪中的老船工、乳臭未干的莘莘学子、被认为是目不识丁的村夫俗子,他们的喉里指间,流出的都是那么优雅的古乐。近几年,一些来自太平洋彼岸的欧美专家,来自东瀛南亚的学者名流,也开始对南曲产生兴趣,他们想从这里找到一把钥匙,以探索华夏古乐之奥秘。侨居异邦的游子,更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不远千里,联袂归来,参加两年一度的南曲盛会,聆听乡音。
南曲有着极强的内聚力,凝聚着民族音乐长河中的许多奇珍异宝。五代的燕乐词调歌曲,宋代的诸宫调、细乐、唱赚,元代的散曲,宋元明三代南戏的各种声腔,都可以在南曲中找到踪迹。中国戏曲史中的泉腔、潮腔、昆山腔、弋阳腔、青阳腔以及弦索官腔,都可以在南曲中找到遗响。尺八和奚琴,这是早已失传而只能从史料上见到的乐器,居然在南曲中保留着,堪称乐器中的文物。
南曲又有着极强的辐射力,海内外凡有操闽南方言的同胞聚居地,都能听到南曲。近年来,南曲更在国际乐坛上崭露头角。1982年台湾南声社在法国的演出,被称为“中国音乐之夜”,使南曲一下子成为“欧洲的宠儿”;1983年新加坡湘灵音乐社应邀到英国参加第37届兰格冷世界民族音乐及歌唱比赛,两次获奖,堪称南曲史上光荣的一页。


第8版(副刊)
专栏:

激流(版画) 陈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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