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3月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告慰丽尼
荒煤
一个多月来,特别是在深夜或凌晨,我突然从很快就忘却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总觉着心头有一块烙印重新灼热起来,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交织着内疚、痛苦的回忆和异常欣慰的心情,迫使我终于在今天凌晨提起笔来写了这四个字:“告慰丽尼”。
我当然知道,丽尼不会看到这几个字。
可是我仍然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丽尼的朋友们、同志们,也告诉那许多许多热爱丽尼的散文和译作的读者们。前不久,我还看到一本杂志重刊了丽尼的散文《鹰之歌》,并作了评介。现在,这个消息也真应该是一首嘹亮的“鹰之歌”,让它翱翔于祖国的高空罢。
刚进入1987年的第5天,我从外地回到北京。又过了好多天,在一大堆报刊文件信件中突然看到安仁同志夫人许严同志的来信,短短的一页信和暨南大学“关于郭安仁同志的政治历史问题复查的意见”,使得我心头颤栗起来,我觉得丽尼那付经常沉思的苍白的脸儿对着我,两只眼睛深沉地凝视着我,我无法辨别是我还是他的泪光让我眼前模糊了起来……
安仁的历史冤案彻底平反了,中央组织部已通知许严同志,为落实政策,让她回北京落户,退回她家的房屋,并让她的大女儿燕尼调回北京工作,以照顾她这位77岁高龄的老人。
我反反复复阅读复查意见,不能不深深感到内疚,谴责自己为什么不能在给安仁安排工作的时候更多地了解他的历史情况。我尤其不能原谅自己,我是政协的全国委员,我竟然没有看到1981年出版的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会编辑的第五集《革命史资料》刊登的张执一同志所写的回忆录,因而没有和张执一联系,再进一步去了解安仁的历史。
执一同志在回忆录中明确写道:
“文学家丽尼(郭安仁)在解放战争期间曾在国民党军委首脑机关任英文翻译,乘机弄到一份蒋军整个作战计划,找不上党的关系,只好到上海找到作家胡风,胡风找到在宋庆龄先生主持的中国福利基金会工作的廖梦醒同志,廖再设法转交给我,上海局密电报给了中央军委,军委曾来电奖励,认为对我军作战有很大的帮助。”
无论是在1950年安仁应我约请自重庆到武汉工作的时候,以及后来调北京工作的时候,包括肃反运动中撤销他的行政职务的时候,安仁始终没有把他冒着生命危险所作的贡献向我透露过。他还利用自己地位营救过被捕的地下党员,也没有详细和我谈过。不仅如此,执一同志回忆的事件,安仁也没有告诉过他的夫人。
前几天,许严同志给我来信还说:
“安仁的事绩,我是在1982年突然接到一份香港寄来的《大公报》才知道的,他直到死,也没有对我讲过这件事。安仁的性格,你是最了解的……他在那个时期,是他一生中最不讲话的时期,整天沉默寡言,不笑不语,只是看书一件事。唉,真是难熬的日子啊!……”
说实话,安仁在重庆那段生活的心情我还能理解。可是他营救被捕地下党员,甚至冒着生命和全家遭厄运的危险给党送去如此重要情报都不告诉我,或者早些由执一同志向党说明这一段历史情况,真难叫人理解。
巴金赞扬丽尼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好人,清清白白、寻寻常常的人”。可是现在,我更深切地看清了安仁的灵魂!他对党、对革命、对革命文学事业,始终怀着不寻常的深沉和真诚的热爱!
我倒想起来,安仁1950年从重庆寄给我的第一封信中曾经叙述过他为生活所迫,1938年经朋友介绍到一家军事翻译社工作,没有料到后来迁至重庆后,因为他的英文好,被调到国民党军事领导机构去工作,终于不能从事革命文学工作,算是一个“逃脱了战斗的散兵!”后来我们在武汉见了面,在一次谈话中,我还指出他这种情感不健康,他也苦笑了一下。然后,无论在武汉、北京以至到广州暨南大学教书的时候,我听到的信息,同志们的反映,他都是默默地忘我工作;甚至在1956年肃反运动中,有人来信揭发他曾在国民党军事领导机关工作过,虽然没有任何“罪行”,但是,按当时的政策,只对本人宣布,算是
“反动党团骨干”的历史问题,仍然被撤销行政职务。他也没有向我表示有什么委屈,也仍然没有透露过任何情况,也从来没要求我和执一同志去了解一下他那历史的情况,尽管他完全知道,执一同志在解放前后都和我在武汉工作过。
所以,安仁就认为他只不过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他要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工作,来弥补他在抗战时期失落的时间。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和工作,默默的热诚的工作,宁愿不被理解。他严格地要求自己,只是以忘我的工作来倾注自己对祖国、对社会主义的热爱!这就是安仁的性格!
这也正如巴金所讲的“他为什么沉默呢?为什么不争取一个机会写出他心里的感情,他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热爱新社会的感情呢?可能是对过去那一段时间的生活象一个包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他感到举步艰难”。
当然,我们更没有想到安仁会在1968年8月住“牛棚”,在烈日当头的强度劳动中晕死在水田里……
我看了《大公报》这篇日本航讯的短文:《为巴金忆丽尼补白》,是翻译巴金《随想录》的英文译者白杰明先生写的,补他发现了张执一同志回忆录写的文章。我在前几年意大利都灵举办的中国电影回顾展见过白杰明先生,他是澳大利亚人,能够讲很流利的中国话,并能用中文写作,多少年来一直是热衷于评介中国文艺作品的好朋友。应该感谢这一位有心人,写了这一篇短文,还明确提出“丽尼有非凡功劳,现应载入史册”。这篇文章鼓舞了许严同志,又再次向党中央提出了申请。可又是谁把这份《大公报》寄给许严同志呢?……由此可见,关心丽尼的热心人还是很多的。这对我这一辈老人也不能不感到衷心的欣慰。凡是真正有一颗企望黎明的心,曾经给人们心灵上点燃过希望之火的诗人与作家,人民是不会忘记他的;尽管他们自己饱经坎坷,有多大心灵的创伤,他们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的心始终是纯洁、清白、可爱的!
18年过去了,党中央终于为丽尼同志彻底平反了这件冤案,肯定了他的功绩,我不能不再次向丽尼表示我真挚的怀念和欣慰,也向许严老大姐和她的孩子们表示衷心的亲切的慰问!
安息吧,我敬爱的老战友!
1987年2月14日凌晨
(附图片)


第8版(副刊)
专栏:

还乡吟
(南乡子四首)
蔡若虹
少小出家门,白首还乡事事新;
绿女红男多不识,听听,唯有乡音似故人。
旧址已无闻,多了长街少了村;
问讯周瑜督府巷,犹存,驻扎亲人解放军。
颠倒认亲朋,半是懵懂半是聋;
泪眼不瞅瞅笑脸,难逢,爱听曾孙唤太公。
桌上酒盈盅,洗尘仍有旧家风;
螃蟹青虾还更有,蒸笼,馋嘴偏多忌嘴翁。
听雨忆儿时,雨夜灯前听唱诗;
今夜雨声催入梦,无疑,飞倦寒禽返故枝。
何处响轻雷,六十年前旧梦回;
留得猩红青史在,崔巍,不倒丰碑是口碑。
忆古说浔阳,楼上题诗水上弹;
更有孔明来吊孝,柴桑,自古江州是九江。
谈笑莫夸张,古代不如现代强;
若问家乡新气象,堂皇,江上长桥快上梁。
一九八六年十月下旬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观铜钱说方圆
陈幸德
今年开年,中国古代货币在杭州文澜阁展览。庭宁院静,观者极少。红丝绒上的铜板,到底不可与现钞同日而语。但这些文物的形制,尤其为人们最常见的铜钱的“外圆内方”,却是一个既古老又现实的美学话题。
美在形式,又不是形式。有的形式“意味”比较明朗,如一些会标、旗帜上的图案,画个乐器表示音乐,几条椭圆线代表跑道,很容易看出它所表达的内容,也有文字资料可供说明。“外圆内方”的形式,“意味”了什么,就比较抽象,比较耐人寻味。
我们仅知道,这个形式是秦始皇统一中国统一币制时确定下来的,之后直至清代,一贯二千年,没啥变化。秦以前的各地货币,似刀,似铲,似衣,似布,五花八门,倒是接近实物形象的。从货币制作的生产工艺来说,“外圆内方”的形制,无论浇铸、锉磨、用料、费工,都比刀呀衣呀的形制,来得合理和节省,而且绳索一穿,携带起来也方便。从政治思想的角度看,它似乎恰好象征万宇一统的皇权思想。七国纷争的局面过去了,统一的中央集权政府建立了,新王朝一线贯穿,君临万方,开始了一个历史的新纪元。
但美学的所谓“有意味的形式”,更需要我们去捉摸这种形式感里的哲学内容。在我国先民眼里,天是圆的,地是方的,诚如诸子著作多次提到的“天道为圆,地道为方”。因此,著名货币专家千家驹、郭彦岗指出:铜钱的外为圆内(钱体),象天,内为方好(好即孔),象地,联系着古人的宇宙观。秦王朝标榜的法天备地、天覆地载、万宇一统的思想,原来根据于此。
我不记得哪位前辈说过:做人也要象这铜钱一样,外圆内方。“圆”即灵活圆通,“方”指规矩原则。这包含着一个并不陈腐的为人准则,似与毛泽东同志曾说的共产党干部要有松柏的原则性和柳树的灵活性、适应性,消息相通。
我们又知道,“圆”,无论线条或形体,在自然界比比皆是,唯“方”,非人工而莫为。在艺术家眼里,“方”是秩序、是严峻、是人为、是规定,“圆”则始终表示自然、自如、自由、自在。这是一对矛盾,也包括了人对自然的关系。
总而言之,看起来十分抽象的形式里,可以装进非常丰富的内容。这是美的形式的特点。因此,形式的美在于“意味”的无限,如果只能装进一种内容,那形式的美感也就很有限了。


第8版(副刊)
专栏:

古驿道上(二章)
车凯
绝壁中,伸出一簇淡白的野花……
陡峭的山崖。绝壁,哲学家似地沉思着。
石缝里,伸出一簇淡白的野花,在山风中,瑟瑟抖摇。
那是沉默的绝壁漏出的思绪,一片白的梦幻,一绺憧憬。
他在想什么呢?那沉思不语的绝壁……
或许,他在怀念那些惯于攀山越岭的“云南马”,那些满驮满驮的盐巴、茶叶、东方的丝光、西方的珠影;怀念那些顶着烈日,干渴得寻不到清冽山泉的赶马人,那声声脆响的铜铃……
这是一条冷落了的驿道,一千年前就存在的“西南丝绸之路”。
横在绝壁下面,那曾经有过的繁忙、热闹、拥挤……
如今,一切都消失了,留给绝壁的,是窒人的静谧以及那旭日、晓月、残星……
还有一片梦,一绺憧憬,在绝壁那坚固的花岗崖头颅,久久萦绕而不肯散去。
于是,他飘出一簇淡白的野花,让人们去猜测、惆怅、感怀、叹息。历史,总是这样匆匆来去……
兰津古渡
这是一个极其古老的渡口,历经两三千个春秋。
徐霞客称它为“迤西咽喉”。
奔腾汹涌的澜沧江,象万匹发疯的野马,企图阻遏人们的脚步,让两岸喊得应,看得见,却无法碰面,无法拉手。
然而,人们没有屈服,没有在不可一世的天堑面前扭头。
为了一个非常实际,而又崇高的目的,于是——
一股溜索,紧紧抓住两岸悬崖的“腰带”,人象猴子样地来去攀援。
接着是蓖编的桥,木架的桥,而后是铁的链,钢的扣,环环相接,结成了最早的铁索桥。
于是,走过一队队商旅,流过一匹匹丝绸,甚至,笨重的大象,也从这里走过,向中央王朝的天子叩首……
这是一个不朽的渡口,历经两三千个春秋。
在遥远的山峦后面,夕阳,为它镀上一层金色的釉……


第8版(副刊)
专栏:

弹花人
赵启顺
你从乡下刚收完秋天
就进城来,告诉我
季节变换的消息
一张背弓,一根皮弦
槌弹出一支支
和谐的寒冬序曲
耕耘着板结的生活
松软着滞板的梦
你弹的,可是一首
御寒曲子?
耕耘的,可是一片
雪白的土地?
啊!你松软了一个季节


第8版(副刊)
专栏:


朱谷忠
青绿的是往事
澄黄的是现实
嫩嫩的鲜鲜的内容
吸引了无数男女
常在亲朋间诚挚地馈赠
时在恋人中深情的传递
旅途中,一只在手
塞胸的倦乏顿时冰释
啊,当皮从你的指缝剥落
慢慢地,品尝其中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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