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3月1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白水羊头孛
〔报告文学〕张鹤
写白水羊头,可不是我今儿个心血来潮。这个念头早在几年前看到电视里介绍李庆芝那会子就有了;往后,在虎坊桥排队买白水羊头时叨唠过,在地坛庙会挤着抢买白水羊头时也叨唠过;可直到李庆芝把“李记白水羊头”那块熟悉的大匾挂进厂甸大楼,瞧着他打心眼里发出的喜幸劲儿,我才寻思着好好跟他盘盘道儿。
老爷子出门了,他的老伴儿、姑爷
把他好一顿褒贬
照着名片上的地址,我们拐进了腊竹胡同。黑摸糊眼的,瞧不清哪儿是哪儿。正琢磨打听打听,只见一条小巷子尽头灯火通明——必是无疑——我们走了进去。
“采访老爷子?傍7点钟来辆车,爷儿几个饭都没吃,上了大兴县啦!”一个小伙子把我们让进屋,“倒也不碍的,您先喝杯茶,等等儿。”
屋里挺宽绰,从摆设上看不出这个每月流水四万多、盈利万儿八千的个体户有多富足。而桌上电话的铃声又似乎告诉人们,这个家够忙活的。
小伙子挺会来事儿,大模大样地和我们攀谈起来。问到他在这儿的排行,李师傅的老伴抢过话头:“姑爷!”话音儿里透着得意。
原来是三姑娘玉红的对象儿。他叫刘振江,今年26岁。玉红还没过门儿,他倒早早“入赘”了,家住西直门,见天家早出晚归到未来的老丈人家上班,顶着寒风拉平板,冒着大雪外出跑货,连个正经点儿也没有,到处打游飞。奇怪的是这位乘龙快婿对于白水羊头的奥秘竟一问三不知。
提起李师傅,他们的话就多了。姑爷附和着丈母娘,丈母娘帮衬着姑爷。一个说“别看大把进钱,挣点儿钱都捐献了”;一个数落老爷子给哪儿哪儿捐献多少。一个说老爷子衔儿越多越不拾闲儿;一个接茬说他至今每天抽出两个小时在马路边义务修车——有位教师的自行车花了70块钱都没修好,他三鼓捣两鼓捣给鼓捣好了,分文不取,那老师流着泪道谢,招那些人围上来看……
“你们没有困难吗?”我问。
“咋没有?就说这房子,一年房租一千。上边来人问有没有困难,他不说呀。”姑爷埋怨。
“我也不敢多嘴,一说就是‘老爷儿们的事老娘儿们甭老插嘴’!”丈母娘补充道。
这会儿他们不再言必称老爷子,而是异口同声叫他“老积极分子儿”。叫得那么顺口,可见这尊称不是一天两天了。
将近十点,老爷子风风火火地赶回
来,一边扒拉着饭一边说——
您甭听他们瞎掰。我这营业额高了一天一千五六,低了也有千十来块钱儿,每个月去了利税还落几千子,怎么花也花不完哪。咱们个体户不能眼睛总盯着钱儿,有了钱也不能光顾自己呀。
您打听白水羊头?说话儿还是清朝,我的老辈儿在大兴县,吃肉吃不起,就吃点头头脑脑儿的,白水煮着挺好吃,就拿这个想钱儿。后来每年立秋到打春来北京入作坊,沿街叫卖白水羊头,夏天在家种地。天长日久,摸索出一套技术,从烧羊头、刷羊头、勾脑儿到修、片、泡等一总有十几道工序。伙计们都干单角活儿。
我父亲会全活。那时候的配方儿从3种达到7种,有花椒、茴香、豆蔻什么的。有些玩艺儿又贵又不好买,别人用三四种,我父亲一准用7种。炒作料儿我瞧着,有时候看看锅,到今儿还回忆得过来。
可惜我11岁那年,父亲一命归西,撇下我们孤儿寡母……
那会儿北京有五个作坊,永安桥一个,帅府胡同一个,煤渣胡同一个,三里河水道子一个,这儿一个。12岁,我入了叔叔的作坊。
那年头,孤儿寡母受气。叔叔为了把我摔打出来,就让我干全活儿,拉风箱,烧羊头,哪角儿缺人都支使我去。后来分给我一个羊头。仗着小时候父亲干活我留心,这会儿全用上了。
白水羊头讲究个漂亮,用井水泡得白一点儿,胖一点儿,切着不硌刀。一个羊头出四片:两片脸子、两片信子(舌头)。一片儿合这会儿两毛五。耳朵切在碎肉里,一两毛钱抓一大把。当时两毛五够吃一顿饱饭——大饼、丸子汤,还能吃一碗杂烩菜,吃得还倍儿香。
卖头一个羊头,我提着灯笼,背着小柜儿,走哇走,就不敢吆喝。卖白水羊头,吆喝的时候要捂右耳朵。我捂着耳朵,心里不知吆喝多少遍,自己个儿小声不知吆喝多少遍,吭哧半天,还是不敢,怕吆喝的声儿不象。
走出腊竹芯儿,过了香厂儿路,绕进万明路,来到留学路了。那儿有个小酒铺儿,里头两三个喝酒的。我张开嘴没吆喝出来,他们倒瞧见我了:“小孩儿,你是卖羊头的啊?”一个羊头他们要了剩一片,我这心踏实了。
往回一蹓跶,兴许是高兴,我一捂耳朵,喊出“哦喉——羊头肉唻——”那叫脆溜,那叫好听!我这个乐呀:真象!不走板!是门里出身!
这一吆喝不要紧,嘿,上瘾啦,这一道儿哇,一步一吆喝!
越卖胆儿越大啦,串的胡同儿也多啦。后来我在北线阁吆喝一声,能听到西便门儿去!
那日子过得可真苦。寒冬腊月,我的棉袄袖儿里一点棉花都没有;鞋底儿、鞋帮儿就连着一点儿,用个绳兜着,脚尖能塞进地裂缝子去;耳朵冻得生疼,不敢碰,怕拨拉掉了,肚里又没食,吆喝声可真不宏亮,哆哆嗦嗦,也惨着哪!
走哪条道儿也得挑。怕叔叔大爷生我气,就得找他们不去的地方,或等他们卖过我再去。
就这么着,我从一个羊头卖到俩,到仨,每后晌儿四五点钟儿出去,到十一二点,等戏园子刹了戏的那拨儿人吃上,四五个羊头才卖完。
见天见儿晚上我给谭富英家送一个羊头,一个羊头给一块钱,切脸子去皮,只要里头那点儿肉,剩下的还能卖出去。走到他门口,我且吆喝哪,非得把他们吆喝出来买下羊头不可。
我学会了抠钱儿。一个羊头赚五毛,我给母亲四毛,告她“没抠钱”,留下一毛钱买花生豆儿,五分钱能买半兜子,且吃那!
老爷子是市政协委员、工商联会员、
民建会员、个体劳协委员……他的名气
不小,难处不少
1958年往后,李庆芝扔下了灯笼、柜子,当上自行车修理工。
1982年,二姑娘玉凤待业。全家收入百十块钱,日子紧紧巴巴,正巧儿赶上北京恢复传统风味,老爷子心里活动了。
“要不把咱们的老本行收拾起来?”他和玉凤商量。
“白水羊头?”女儿疑疑乎乎地问。
不久,李记白水羊头挂出了牌子,人们争着买,抢着尝,帮着他推车、摆摊儿,还争头份二份儿呢。老北京吧哒着嘴儿伸出大拇哥——好,地道!就是这个味儿!
又是登报纸,又是上电视,老李家的白水羊头出了大名。李庆芝夫妇撂下了铁饭碗,退职经营祖传风味。现在李家六口人,除了上学的小妹妹,五个人都干这行儿,连姑爷、未来的姑爷都搭了进去,还招了十几个徒弟。
要说看着进钱如流水似的,谁不眼馋哪?可是那些啪地一拍老李肩膀头子,“嘿,老李,你可发了大财啦”的人,甚至津津有味地吃着那不膻不腻,不糊口的白水羊头的人们,有几位能知道个中辛苦呢?
甭说跑货源,摸情况有多么劳累,甭说下雪封山,人家不能履行送货合同有多么焦急,碰上没货,高价也得买,不够口儿的也得买,次货破货都得买,怎么保证得了质量?您说挺好吃的,人家老爷子实打实告诉我,这风味才恢复到百分之七八十。
可甭管怎么说,李庆芝出名了。
有一天一个自称煤气公司的找上门来:
“您就是李庆芝李师傅么?”“是啊。”老爷子当是来“化缘”的。“您登煤气了吗?”“没有哇。”“哎呀,那是谁打您旗号登的?这都批下来啦!”“好事啊。”李师傅支吾着。“明儿我带领导来一趟。我得给站长打油去。不知哪儿有卖油的?”
黑灯瞎火,哪儿还有什么卖油的?李师傅认倒霉,让他从家里灌走两瓶。
不曾想,第二天那小子提拉俩大塑料桶来。老爷子这头儿吩咐家人给他灌油,那头儿报了联防,骗子落网了。
李庆芝人出了名,刀也出了名。
那把带着李家四代人的血脉、用了130多年珍藏下来的祖传大刀,和李氏父女一起在电视上露了几回脸,之后送到刀厂仿制,竟不翼而飞,下功夫都没找回来。别说李师傅一家子心疼,连黄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也会动怒了。那刀是有感情的呀!
自然我们又扯到“老积极分子儿”上,
老爷子究竟捐了多少钱,居然没有账
嗨,甭提这些个。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儿,捐个千儿八百的,应该……
谁能没点儿难处?有个残疾青年要画长城,从这头儿画到那头儿,需要一辆自行车。他无意说,我有意听——这事儿我包啦!他有这个决心,我拿出点钱算什么!说话这就仨月啦,我还挺惦着他。
我到西砖小学给老师们义务修自行车。学校没有食堂。老师、学生都念叨“有个食堂多好”,听了这话,我心里啥滋味?拍出500,给他们办个食堂!
要说把这钱往我自己身上搁,往孩子身上搁,我还真舍不得。我总提醒他们别忘了过去拣废纸卖破烂儿的日子。说一千,道一万,我这会儿有多少钱还不是政策给的!孩子们都大了,甭说钱,就这点儿技术,我还指不定传不传给他们呢!
我不禁一怔:好个老爷子,你当是记者这么好糊弄?
瞧他那样儿吧,50多岁的人了,有着买卖人的精明,可是又不时露出孩子般的天真。
他不是糊弄记者。
他有自己的小九九。往近了说,李记白水羊头要恢复90%以上,让您瞧着就爱。要打入第一流、数得着的大饭店,它能上筵席,当个配盘也知足。往远了说,他要仿传统样式上点现代化机械,来个流水作业。要在全国设点儿,让人们不到北京也能尝个鲜儿。再远,他还要“引进”经营管理等有专长的人才,开一个风味小吃店,您到了那个店,哪儿也甭惦着去了。您想吃全羊的东西,是新疆风味,内蒙风味,山西风味,都能吃上;您想吃过去的什么东西,这儿想啥有啥。当然,他还渴望利用现代化的先进技术,让那些浪迹天涯的海外游子、四海五洲的国际友人都能吃到鲜美的白水羊头。
一人两手,两手十指。这祖传技术说是保密,要不交出来,他李庆芝死也闭不上眼哪。不是不传,只是想把人选好了,选正了,他才能死心塌地地教,让他们看到真正的东西,学会真正的东西。只选中你,他一不怕你走人,二不怕你另起炉灶对着干。他得话儿,谁让我当时选中你了?你学会就走那没辙,可你有了真本事。教你不就为着恢复传统风味嘛!
老爷子压低嗓子告诉我们:“我现在已经挑出几个啦!”话里透着得意,透着高兴,透着希望。
这一晚上,李记白水羊头的徒弟们穿梭般进进出出,我们都照了面,但不知哪个和哪个被老爷子内定为“第三梯队”。想到这儿,我又不禁为刘振江捏把汗,莫名其妙地担心他名落孙山……
(刘煜辉 插图)
(附图片)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在水之涯
黎焕颐
谁能告诉我谁?谁?谁能告诉我:这汪洋放肆的滚滚滔滔,她向何方流去?又从何方泻来?谁?谁?谁能告诉我:突起的五大陆,可是海的婴胎?大陆上的山岳、江河、湖泊,可是海的血脉?谁?谁?谁能告诉我:瀚海、沙海、火海,尘海、人海、宦海,是海的怪胎?还是海的肿块?……但我坚信,海决不会长癌!因为她汹涌,她澎湃因为她飞跃活泼,永远是一个活的世界……于是,我一千倍一万倍的赞美水族——如海鹰、海獭……但同时也疑窦初开;怀疑当初精卫之填海……
过台湾海峡天无限。海有限。一片云头搁浅于海天之间……那是沙滩吗?那是岛屿吗?悠悠的乡愁,长长的思念;乍现乍浮,浓浓淡淡……是昨天的往事?但,并不如烟。是眼前的爱恋?但,又邈若云汉。船呵!转过弯弯的水路,时速渐减、渐缓;航起的鸿沟,也因之而变轻、变浅……地崛西北、天倾东南,其中有大宇宙的沉淀。沉淀吧——人间的是是非非,家国的恩恩怨怨……经过沉淀之后的情感,也许不致于这般苦咸?
夜 航月光。星光……灯光。波光……岁月是这般激荡,并且,在激荡中磨光。还有磨不光的么?看这一片汪洋,重重叠叠、一浪高过一浪。我很羡慕船长的职业,冒着夜色,顶着风浪远航。夜色茫茫,希望并不茫茫。一船的希望,一海的汪洋,始终没有入睡、亮晃晃……妻呕吐了!情绪,有些沮丧……我说:别这样:这便是活着的海。这便是活着的希望。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母子河畔的人们
舒洁〔蒙古族〕 一
这个夏夜没有风,很静。
我又一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了。如同十五年前一样,我和母子河畔的父老兄妹们围坐在哲人般的老柳树下,听瞎子老爹唱民谣:
九缸十八锅,
不在前坡在后坡。
这歌声,是无数代母子河人执著寻求的见证。在过去长河般流逝的岁月中,母子河畔的人们在这片生长高粱和民谣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劳作着,而习惯于将人的希望,无言地托付给变幻莫测的自然。当自然灾害在母子河两岸突然降临的时候,人们往往找不到科学的答案。于是在我的故乡,在那散发着黑土气息的民谣里,便凝聚着种田人对未知世界的幻想与对冥冥九天的祈望! 二
还是在童年的时候,我就听母亲讲过这迷人的传说了。
那是关于母子河畔的人们寻宝的传说啊!
母亲说,很久以前,母子河里的27条白龙变成了27匹腾飞的骏马,这群骏马在离开母子河时长时间地嘶鸣着。其中九匹马驮着金铸的缸,18匹马驮着银铸的锅。骏马在飞奔到沙子山前突然停住了四蹄,然后慢慢地消失在沙子山中……
不久,一位尊敬的长者对母子河畔的人们说,到沙子山中去寻“宝”吧,找到金缸和银锅就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了!他说,敲一下金缸就会有甘甜的水,敲一下银锅就会有金黄的米……
许多人都相信了老人的话。
母子河畔的第一批寻宝者迈出了艰难的脚步,走在前头的正是那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母子河人的双脚几乎踏遍了沙子山的每一座山峰,他们没有觅见那27匹神奇的马。然而,他们心底的希望却始终没有幻灭。有些人就这样含着期待的笑容,永远地长眠在寻宝的路上了!但他们却留下了一句共同的遗言——
要找到宝啊!哦,寻宝……寻宝…… 三
无数伟岸的先祖们就这样默默地离去了。
沙子山前出现了一个墓场。
母子河人的心中矗立起一块无字的碑。
那27匹雪白的骏马似乎离母子河人越来越遥远……
这时,母子河畔的人们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河两岸黑油油的土地。那透过血与泪喷射的目光啊!春天的母子河畔又传出了点葫芦均匀的敲击声……
在付出了无法估量的代价之后,母子河畔的人们开始认识人、土地、汗水与双手的价值了!故乡的人们,我轻轻地说,你们知道这种最初的认识对自己贫穷的生活有多么珍贵么?
夜深了,人们都回到各自的黄土小院里去了。我在母子河村头这棵百年垂柳下,伫立了很久。

是夏天的黎明。母子河两岸那些低矮的茅屋已经不见了,新生的曙光下出现了一幢幢红色的砖房。我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在向我昭示着什么。哦,在我记忆的深处,我的童年的往事依然那样清晰。就在母子河边那间普通的茅屋里,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痛苦与欢乐交织的岁月。而今,那一切都过去了!我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凝视着令我感奋的变化:勤劳的人,温馨的土地,恬淡的自然与焕发出青春的故乡的小村。故乡的人们都变得自信起来。他们认为,在这个时代付出劳动的汗水就会得到秋天丰硕的回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观念的变化。我想,这种变化历程还能引发我们多少深沉的思索啊!

母亲已故去了。
作为母子河人,她未能看到母子河两岸的变化,我为此而感到深深的痛苦!
我抬起了沉思的头。
先祖们,你们去了,而我们还活着。你们没有找到“宝”,而我们找到了!新一代母子河人可以告慰你们永生的英灵了,他们不会愧对你们长眠的沙子山墓场的,因为他们已经懂得怎样设计自己的生活了!
回到故乡的第五天黄昏,我在母子河村头遇见了年迈的三婶。她同我说起母亲,我给她忆起了母亲留给我的传说。
三婶说,唉!那么多人去寻“宝”,就是为了吃饱穿暖啊!今个咱们都不缺吃少穿了,就不会去沙子山里找宝了……
我望着慈爱的老人。
从她那朴素的话语中,我悟出了一条平凡而伟大的哲理。
应该从这条哲理中获得一些有益的启示!
我想。

短暂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
我站在母子河畔,遥望远方的沙子山墓场。
安睡吧,先祖们!安睡吧,母亲!
我又要走了,可我还会回来。生活在母子河畔的亲人们,我离别故乡前噙泪的目光,就算我对你们无言的祝福吧!
我默默地走了。
但愿下次回到母子河时,我还能听瞎子老爹唱乡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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