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2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理学的血腥
舒 芜
近年来好象听说程朱理学又有些吃香了,“五四”以来对理学的批判据说也搞错了。我不敢说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研究,可我是很关心的。理学曾是我的“家学”,请不要见笑,十三四岁的时候我还想当理学家,正正经经地写过一本理学家式的语录,还着手编《论语》的新注哩。因为是从那里面出来的,亲身感受到活生生的具体的理学是怎么一回事,大致上就象觉慧、觉民以及鸣凤在高公馆里所感到的(主要并不在爱情婚姻等方面),也象祥林嫂以及鲁四老爷的侄子在鲁四老爷家里所感到的,所以现在我听到学者的议论,总是心不在焉,领略不了,一心只怕冯乐山、高老太爷、鲁四老爷的重来。大概这好比一场人肉筵宴之后,不管那烹调如何高妙,活着的“两脚羊”们决不会盼望盛宴重开。
其实,理学不仅是我一家之学,桐城派的标语是“学行继程朱而后,文章在韩欧之间”,我少年时候,整个桐城似乎都弥漫了理学的空气。桐城派初祖方苞,是专讲程朱之学的。现在不少选本都选录了他的《狱中杂记》和《左忠毅公逸事》。这两篇是应该选,可是如果要看他作为理学家的主要面目,还得看看别的文章。这里试举一个小例子,方苞在一篇文章里说:周以前妇女不以改嫁为非,男人也不以为耻。秦始皇开始禁止有儿子的妇女改嫁,效果还不大。
“盖夫妇之义,至程子然后大明。……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言,则村农市儿皆耳熟焉。自是以后,为男子者率以妇人之失节为羞,而憎且贱之。此妇人之所以自矜奋与”(《岩镇曹氏女妇贞烈传序》,《望溪先生文集》卷四)。这是歌颂秦始皇迫害妇女的首功,而程朱理学在这方面的大功劳又远远超过秦始皇之上,他说:“程子一言,乃震动乎宇宙,而有关于百世以下之人纪若此。”这实际上也批评了孔孟在这方面没有做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个理论,使得“为男子者率以妇人之失节为羞,而憎且贱之”,这个压力才是妇女之所以“自愿”去做节妇烈女的原因,这说得够赤裸裸的了。于是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以及一切理学家们对于一切“妇人之失节者”的那副“憎且贱之”的面孔,看到古来多少妇女在这副面孔前怎样战栗,怎样吞金、跳井、上吊、绝粒,怎样含辛茹苦地守节,……这是什么?这就是具体的活生生的理学。
当然,这只是娘儿们的事,也许无关大体吧。那么,再看方苞另一篇文章。他说:人受命于天,以道受命,倘不遵循天道,便要为天所弃绝。“尚机变,急嗜欲”的人,与禽兽无别,天也不以人道待之。
“草薙禽狝而莫之悯痛也。……而大乱之兴,必在政法与礼俗尽失之后。盖人之道既无以自立,非芟夷荡涤不可以更新。至于祸乱之成,则无罪而死者,亦不知其几矣”(《原人下》,《望溪先生文集》卷三)。
原来一切大战乱、大屠杀,都是被屠杀的人民群众自己不好,自己先变成了禽兽,活该“草薙禽狝”,而屠杀者倒是替老天爷来“芟夷荡涤”,更新宇宙。当然,无罪而死的也不少,但是只能怪酿成祸乱的那些禽兽,实行“芟夷荡涤”替天行道的救世主是不任其咎的。古书我读得不多,见闻浅陋,真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血腥气的文字。这套刽子手理论有一个哲学基础,就是“人之于天也,以道受命”,这是正宗的程朱理学的命题。从这个命题轻轻一推,便推出了“不若于天者,天绝之也”这个血腥的结论。后来曾国藩解释太平天国起因,说是几十年来应杀而未杀的人太多,流在山林草莽之间,就象一个人久未洗头,头发间生满虱子,咬得人痛痒不堪,非痛加梳洗一番不可,这种刽子手的历史哲学是与方苞一脉相承的。他们都是讲天人通感天人合一的。可是近年来好象也有学者把这种天人合一之说评价得很高,说是这里面早就包含着人与大自然的和谐统一的真理。若如所云,曾国藩替大地关心其头发的净垢,虱子的多少,真是与大自然合为一体,痛痒相关,不枉当时人称“曾剃头”了。
1987年11月27日


第8版(副刊)
专栏:历史文化名城漫步

江陵遍地宝
王维洲
江陵,古楚文化的发源之地,藏匿着多少谜!
在江陵县荆州古城东门外下车的时候,我第一眼就望见了青色的城墙。一座耸起的城楼,巍峨而端重。城堞上飘荡着五六面带狼牙边的五彩军旗。一面最大的旗上赫然地飘起一个繁体的黑色大“關”字。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位面如重枣、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大将。关公以他的神勇和仁义,赢得人们历久不衰的挚爱。在这儿,他“大意失荆州”,丢了头颅,引得中外游人源源不绝地前来凭吊!
荆州古城墙,只是江陵的一个组成部分。汽车又把我送到了楚国故都纪南城。经历了2600多年的历史风雨,它的土城垣奇迹般地保留下来。古城总面积60多平方里,比荆州古城大两倍多。考古工作者在这儿发现了7座城门,一整套石编磬,发现了宫殿、河道、冶铜、制陶、水井的众多遗址。至于板瓦、筒瓦、陶片则俯拾皆是,毫不稀奇。
从公元前689年开始,楚国在纪南城先后有20个国王在位,历经411年的兴衰。当楚国的疆域最广大时,东至海滨,西至云南,北至黄河,南近广东,占据了长江、汉水、淮河流域最重要的地区。难怪三国鲁肃曾对孙权说,江陵这一带沃野千里,士民殷富,是“帝王之资”。
就在这座城里,史实与传说交织,编演过多少留传千古的故事。屈原的故事,宋玉的故事,楚庄王的故事,伍子胥的故事,俞伯牙从这儿东下才觅到了知音,莫愁女在这儿才显露了舞蹈绝艺……
纪南城,从楚国灭亡以后,历代大诗人不断来凭吊访古,至今城里还有四个村子。楚文化的精魂一直绵绵不断。
江陵还有神秘莫测遍布地下的古墓群。在这块土地上,你每一脚踩下去,都可能是踩着了一座地下宝库!前几年在纪南城东的龙桥河兴修水利,仅挖了1100米长的河渠,就挖出了500余座楚汉古墓。如果说这些出土物只有助于了解古代平民生活的话,那么,我在八岭山古墓群看到的情形,就可堪一惊了。在这一片清秀森幽的众山中,巨型古墓形成的“山包”触目皆是。我曾登上县志记载为“楚庄王墓”的高“山”顶,环望江陵大地,只见暮霭浮荡,宝气森森。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出土了10万多件文物,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的就有100多件。负有盛名的文物令人眼花缭乱。工艺精湛的越王勾践剑,吴王夫差矛,薄如蝉翼的楚丝绸,令人目迷的楚漆器,保存完好的西汉古尸,多不胜举的楚汉竹简……这些无价的稀世之宝,都是从当地引人注目的大墓里出土的。
现在文物工作者已经查清:江陵有7大古墓区,其中周长18米以上的大墓有633座,周长120米以上的巨型墓有39座,仅王族古墓就有270多座。这几百座墓大多比西汉古尸墓大,可光是西汉古尸墓的出土文物就已经摆满了一个陈列厅了,试想,这些大墓里埋藏的珍异,其丰富程度,将何以估量?
古代南方影响最大的楚文化,就在这片土地下层层叠叠地保存着。
历史无情地湮没了许多东西,包括传统文化中的精华。我们决不允许旧时代的幽灵飘荡在今天的土地上,但我们有责任让古代人民创造的文明重现光彩,以增添民族的自信心,去创造更文明的未来。


第8版(副刊)
专栏:品书札记

喜读《弘一大师遗墨》
林子青
弘一大师李叔同(1880年—1942年),是我国近代著名的书法大家,这是世有定评的。他出生于天津一个盐商的家庭,青年时期入上海南洋公学,曾受教于名教育家蔡元培,与黄炎培、邵力子、谢无量等同学。其后留学日本,考入东京美术学校与音乐学校,专攻西洋油画和音乐。归国后,历任上海《太平洋报》编辑、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与南京高等师范教师,教授图画与音乐。1918年在杭州西湖虎跑寺披剃出家,从此持戒精严,著作等身,成为佛教律宗有名的高僧。
他早年才华横溢,于文学、诗词、书法、篆刻、绘画、音乐、戏剧,无一不精。他出家后专心致力律学,诸艺俱疏,独书法不废。常书写佛经偈语、古德格言,广结胜缘,得者珍如拱璧。
近代学者马一浮曾称赞说:“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华严集联三百》跋)。他的至友夏丐尊说:“叔同才华盖代,文学、演剧、书画靡不精,而书名尤藉甚。……居常鸡鸣而起,执笔临池,碑版过眼,便能神似”(《李息翁临古法书》后记)。叶圣陶在论弘一法师书法时也说:“弘一法师对于书法是用过苦功的。各体的碑帖他都临摹,写什么象什么。……我不懂书法,然而极喜欢他的字。……因为他蕴藉有味。……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笔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上,不容移动一丝一毫。……所以越看越有味。”这些名家的评价,决非溢美之词。
弘一大师传世的墨妙无虑千万,然多分散于国内外,几经兵火劫难,所存的多归入私藏,秘不示人,想要见到实不容易。在他生前,门人刘质平曾在上海、福州等地,举办过多次大师书法展览会,博得中外观众的好评。其生前出版的有上海开明书店的《李息翁临古法书》和《华严集联三百》。1980年弘一大师诞生100周年,中国佛教协会曾在北京法源寺,举办过一次大师的“书画金石音乐展”以纪念他。后来该会精选其中一部分编为纪念集,由文物出版社出版,书名就叫做《弘一法师》。这部纪念集,主要是选刊大师的著作及故旧的纪念文章,其墨迹只收较有代表性的68点,远远不能使人窥其全貌。我们多么希望有人能搜集其一生各个时期的墨妙,编印成书,以公于世。
现在《弘一大师遗墨》终于由华夏出版社出版问世了。卷首有著名书家赵朴初、马一浮、丰子恺的题字,又有著名画家徐悲鸿、丰子恺、范曾所作的画像,首先给人一种“二难并”的印象。本书包括他出家前后书写的联对、屏条、横披、团扇、折扇、写经、书简、印章、古德格言、临古法书、立轴横幅等97页,另有“附录”,有叶圣陶、赵朴初、刘质平、夏丐尊、丰子恺、黄炎培、欧阳予倩、柳亚子、内山完造、广洽法师等的文章共19篇,真是洋洋大观。编者选编这部《遗墨》,经过苦心搜集和整理编排,它几乎包括以前出版的书刊所载的大师重要的墨妙。特别难得的是从未为人所知的鲁迅收藏的大师的墨妙和他写赠朱自清(佩弦)的条幅(见图),编者都想方设法找到了。虽不能说已无沧海遗珠,但有了这部《弘一大师遗墨》,已可使读者略窥大师书法的精华与其生平了。
(附图片)


第8版(副刊)
专栏:

贡嘎山(外一首)
开 愚
云在山的上面,在雪的上面
有一只鸟飞过去
飞向那一片蓝色的深处消失
雪一定会起一种波纹
山一定会起一种波纹
那一大排云就是那样
缓缓飘移过来包围住我们
我想在这里住下去
面对雪光闪烁的贡嘎山
面对太阳。光芒笼罩着我
我处于云的中心。我感到冰雪的温暖,我感到风
拂动衣服的后襟。我离去和道路一起盘旋而下
把想逃离天空的影子
留在山顶留在那间可以看风景的房子里
林 中
在丛林里,我们期待着狼
木板房子没有门
回忆和想象直接通向树
鸟的道路在树上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
只有雨,打着松软的落叶
我们期待狼或别的动物
穿过这宁静的音乐
来到房子里的火塘边
来到睡眠中
这一夜十分安静
直到早晨
也没有野兽来打扰我们


第8版(副刊)
专栏:大地漫笔

钱能通官
“钱能通神”,换句话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吧。
神鬼之事难说,谁也没有见过。在人间,钱能通官,可是并不少见的。
在某些地方,假如你申请个体开业,没个三百五百,似乎就“打点”不下来;假如你路考不及格但想领驾驶执照,只要买通关节,也许就能如愿以偿;假如你的劣质产品和不合格的工程顺利通过了大队人马的质量检查和工程验收,你的“记忆灵”、“人体增高器”一类“发明”顺利通过专利审查和投入生产,整个过程中没有物质性的“猫儿腻”才怪;假如你能弄到某种物资的批条,得以倒卖紧俏商品,并且偷税漏税,如鱼得水,那瞒不过人,是你喂饱了方方面面;假如你制造伪劣产品,触犯刑律,但长期逍遥法外,顶多以罚(款)代法,那无疑也是财货的神通。
钱能通官,从一开始就不是仅仅发生在商品流通过程中,也侵入了行政机关和执法机关的一些环节。索贿受贿从起初的私相授受见不得人,发展到巧立名目,一切依法、照章、按原则办事办不通的地方,一见钱来,绿灯大开,甚至只要“慷慨解囊”,许多违法、违章、违反原则的事情竟可以畅通无阻。
尽管这不是我们社会的主流,但这毕竟是腐败!或说是腐败现象之一。
容忍这种腐败,就是容忍对人民利益的侵害,就是容忍公职人员变成见钱眼开而“推磨”的“鬼”。
有人说这是没有制定公务人员法的缘故。尽快制定相应的法规是必要的,然而如果现有的宪法、党章以至各种法规政纪都不能限制“钱能通官”这种腐败现象在不少环节上的恶性发展,即使制定了再完备的法律,怎样才能保证切实地付诸实施呢?
钱能通官:症结到底在哪里? 阿 土


第8版(副刊)
专栏:

寒风热流(版画) 陈马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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