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1月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逆淘汰志异〔报告文学〕
理由
中国辖下第一大庄为石家庄,石家庄有一庄民,名郎宝祥。人们给他起一褒贬参半的绰号,称郎大胆儿。
考据家谱,郎氏原非当地人。他生于天津,长在北京卢沟桥畔。自幼体质孱弱,八成儿是卡路里摄入不足,5岁才拖着一双细腿蹒跚习路,10岁下河滩筛沙子,却也混得一碗饭果腹。郎父系“二七”大罢工举事人之一,解雇后携眷流落矿山,又替受辱工友打抱不平,招致日本工头的一顿木棒、铁锤和镐把,搀回家中而气绝。郎宝祥旋即投奔晋察冀深山就读军工技术,几经升迁,开国后曾荣任某工厂党委委员。
如今人们对吃大锅饭似乎是深恶痛绝了。可是早在14年前,当人们正把大锅饭奉为最美妙的制度时,郎氏却一点也不理睬,偏要砸烂大锅饭,硬把坐在工棚里围着热烘烘火炉批判“唯生产力论”的80余众拉向山巅,去架设100多公里的高压电线。在山上扎营、起灶,用人力绞盘车拖5吨重的水泥杆,那滋味自然比在山下耍嘴皮子令人不堪消受。况且谁也没派给他这门子差事,纯属唐·吉诃德式的神圣热忱,恰犯了以生产压革命之大忌。一伙工人闹将起来,主帅为稳定军心,本能地试行了一下在十数年后才盛行得颇时髦的解聘制,一口气开除15个调皮蛋,遂大哗。这项触动“社会主义命根子”的新奇实验所付代价始料不及,竟要用人命来抵偿。不论走到哪里,他的屁股后头总跟着一帮挥拳跳脚捶胸顿足的人影,一直聒噪至年根儿才渐渐清寂。过年初一那日大雪迷茫,漫山素裹,他下山与妻子包罢一桌饺子,痴痴地等候阖家团聚。忽见有人张皇报信,即跟随而去,但见爱子被人掐死后抛于枯井,颈子上留着深紫色的勒痕……其子性情聪颖,毕业于中专,在当地任技术员,年方24岁暴卒。郎妻闻噩耗当场昏厥,苏醒后目光迷乱,变得神经兮兮的,全家落得一死一疯。这桩枯井命案至此并未了结,且按下不表。
有好心人相劝,死的终归死了,生者仍要活下去,对其妻宜施以现代心理疗法,易地而居方可忘却一场梦魇。郎宝祥于是举家迁至石家庄。
石家庄有一飘然洒脱的异人,书读得多了,跳出三界五行,曾叹道:“当今在中国最清贫的莫过于知识分子,最难熬的莫过于企业家!皆因处于新旧乾坤交错之际,犹如夹在地壳板块冲撞挤压缝隙间,命中注定他们今世遭罪。善哉!”
郎宝祥进庄后不鉴前辙,仍执意经营企业。此地有一处由监狱改为制造纪念章再改为生产电视机的小厂,每台成本570元,售价370元,十年亏本如仪。郎厂长走马上任,不免巡视一遭,只见这里的人一律反着拨算盘,加即减,减即加,乘即除,除即乘。借问缘故,一秀才模样人努努嘴。郎会意,连忙扒开电视机看看零件,先大惑,继而大悟,原来此家工厂不生产什么物件,专门生产道德。郎常闻自古以来经营者皆为贱买贵卖,择优汰劣,而这里人心淳厚,在购进零件时偏买贵的不买便宜的,偏买次的不买好的,自然讨得左邻右舍欢心;而买电视机的主顾每抱走一台便享有国家200元补贴,亦自心安理得。此一荒诞反常现象实难名之,姑称为“逆生意定理”。
郎氏出手凶狠,当即把供应零件的160个相好的厂家从名单上刷去105,所剩寥寥,另向全国自由觅购。有人奉劝做事切勿太绝,细细商量再说。郎答:“把我拖垮了,河北的这些工厂也得垮;我活了,说不定还能助其一臂之力。”又云,此事商量不得,商量了,非伤即凉。他立刻筹备退货会议,向众兄弟厂家抱拳谢罪,祈请包涵。上级官员闻讯驾临,与郎在破蔽的工棚里不期而遇,拣几条板凳正襟危坐,叱曰:“如此做来损害河北省地方工业,缺乏共产主义道德,宜慎思后果。”郎不语,请手下工程师诵读全国电子市场元器件质量与价格调查清单,诵毕,郎曰:“你们还有更便宜的么?没有,打死我也不买。告辞了!”诸位官人没料到郎某竟是一位老大一把年纪的三青子,正在木然发呆,郎已溜之大吉。无需赘述,该厂迅速扭亏增赢,产量剧升。然则,郎宝祥在此一帐簿上得的是正数,在彼一帐簿上留下的却是负数。那道德簿上从此落下一笔——其人飞扬跋扈,还有点儿犯愣。
却说那道德簿着实厉害,不涉业绩,不考勤懒,不辨是非,单只纪录人缘儿。方者删其棱,锐者削其尖,唯圆者入正格。如此删削程序又有一新兴名词,谓之“理顺”。郎某无暇顾及辩驳,亦不理不顺,行之若素。一日,率从者众,肩扛手抱黑白电视机,朝谒深山去矣。
一路攀援而上,但见山径嵬峭,棘蔓丛生,似人迹罕至之地。一行人负重维艰,气喘吁吁,有不支者休克于地,郎命人护送下山抢救,趋前力促余者疾行。至白云深处,始闻鸡鸣狗吠,举目间氤氲弥散,赫然村舍清清,绵延横亘。大树下逢一老翁,郎问曰:“贵村有没有电视机?”
翁笑道:“别看敝村荒山野岭,于新潮流颇有追赶。近来村中广置屋宇,电视机者略有二三。”
郎不解:“既然家家盈富,为何不多多购置?”
翁曰:“君有所不知,拥一台电视机多一个累赘。薄暮,亲朋邻里即纷至沓来,主人赔烟、赔茶、赔瓜子,临走果皮掷一地,苦于不堪其扰。”
郎曰:“如是说,概因其少而不恐其多。可否劳驾老丈通报,有电视机者速请搬出,与吾比试比试?”
先是,全国盛传电视机市场饱和,各厂商纷纷滞销。石家庄该厂增产后亦大批积压,仓库与车间堆满为患。又有某大城市分析报告,对社会购买力与销售前景做出科学低调估计,言似颇有据,而郎某不肯人云亦云,经秦皇岛下火车改乘汽车再改为步行,必亲出查访。当晚,全村老少集一大厅围观,各电视机主人捧出名牌、洋牌、杂牌,与该厂“环宇”牌电视机置于一案。适逢中央电视台转播中、日女排佳丽现场大赛,一一揿动电钮,果然“环宇”清晰纤秀,容光宜人,然观者缄默不为所动。销售人员情中生智,拔去插销,愤抛于地,拖着电源线猛跑,只见电视机叮叮咣咣打滚儿,长驱绕场一周,又使劲踹它几脚,狠砸数拳,折几个筋斗,看得销售经理怪心疼的:“乖乖,经得起这么折腾吗?”遂再接通电源,荧荧然丰采依前,观众顿时雀跃。一乡亲扑向前牢牢抱住:“俺就要这台!”
盖农家心理,唯要求电视机性能坚如麦场石碾,如今牌号种类虽多,囊中钞票亦丰,却愈发不敢妄购,缭乱中需眼见为真。如此销路大畅,加之代为架设中转设施及售后服务,当年建成电视村600多处,后扩展至1000多处,普及率达70%。“环宇”职工不畏旅途劳顿为地方效力,自认为在道德上大有出息长进,无奈世人舌头底下是安着滚珠轴承的,可正可反,可左可右,一任滴溜溜打转儿,犹讥为:“还不是大搞群众运动那一套!”郎某对世态炎凉看得更淡了。
其间家中又有灾变。原是,指望其妻迁石家庄后心气平和,病情或可痊愈,岂料痛切往事难却臆怀,一心要替爱子鸣冤昭雪。但频频投诉无门,郁郁沉疴不可复起,自废食、废饮、废寝,黯然含恨而终。郎去外地出差归来已迟,见状悲恸。
这石家庄虽大,洋洋百多万人口大省会,而名气犹渺,逾辖境渐寂,多半吃了一个“庄”字的亏。偶向地理知识贫乏者提及,彼等竟惊呼:“难道一个村庄也能制造电视机?不错,不错,你们大队办得有起色……”尝啼笑皆非。缘此,郎为提高产品竞争力而苦索。一次在北京开会,窥同行业大踏步前进,皆引进国外先进技术设备,遂锐意直追,一口气与日本商社签订17个项目,改装两条彩电流水线。此举更遭非议,称:“摧残民族工业”,比“损害地方工业”帽子大一号儿,升级为国际尺码。郎自视染色体基因纯正,反问:“眼看日本家用电器大量涌入,任其消费品湮没中国市场,岂不是真正摧残民族工业么!”其意在引进来,再打出去。于是一面筹措外汇,一面扩建厂房。
但人生变幻莫测,有时战场失意而官场得意,有时战场得意而官场失意。郎骤然福从天降,交上一阵子官运亨通,经人推荐,兼任省电子局副局长。本可踌躇满志,可惜郎某不识抬举,天生不是那块材料,凡事必分个青红皂白,争个英雄长短,且不管别人脸皮儿薄厚,自己的那张脸一拉即长,难免讨人腻烦。上任后不到一年,就为几件事与同事弄僵,本来好端端一桩美事反落得败兴。
郎某如弼马瘟一般坐在这把交椅上烦躁不宁,又忽传后院告急,更不禁抓耳挠腮。当初他在电视机厂职工大会上曾夸下海口,次年要实现800万元利润指标,倏然已过半载,仅完成200万元,只及全年四分之一,眼瞅着没戏了。本来在动员时有人就姑妄听之,并不十分认真,此时更怨声迭起,足见郎某当初说话冒泡儿。
时逢酷暑,厂里人忽见郎某一手拎公文包,一手摇纸折扇,飘飘洒洒,径自进得厂来,将皮包向桌上一掷,神似安闲。
有人迎问:“副局长今日何以得暇?”
郎曰:“回来上班,副局长不当了。”
闻者愕然:“这厂里事亦颇为棘手,近来正崴泥呢,不若坐机关那般乖巧。”
郎叹道:“罢,罢,横竖都是坐蜡,坐彼蜡不如坐此蜡。刚已打过辞职报告,那乌纱帽戴不得!”
这生产管理着实令人头痛,吹不得牛皮。一条长长流水线,工人们挨肩而坐,有的忙插件,有的忙焊接,有的忙测试,分124个工位,环环相扣。唯要求工人入定后万念俱灭,手眼通神,视红尘若一块印刷电路板。倘有一环失谐,则如江河淤塞,堤坝崩溃,弄得不可收拾。而今人心不古,只认钱,钱少不干,钱多也未必真干。于是有人叹道:“怕是被钱惯坏了,还是得讲理想,从前没奖金不是也干得挺欢么!”而大道理不复有人爱听,小事情又没人爱管,诸如某工人昨晚姑嫂拌嘴或今早在公共汽车上被人误踩一脚,小情绪波动皆可在流水线上掀起大波澜。郎厂长在车间徘徊数日,忽笑道:“哈哈,我看这件事透明度很大!”
所谓“透明度”原为电视术语,比喻看得透,辨得清,目标可望可即。郎遂落实生产承包责任制。又效仿足球裁判规则,在流水线上挂起红、黄、蓝色小牌,强化质量监督,生产局面奇迹般回升。下半年以四倍于前的效率,超额完成全年利润指标。同年还成立中国环宇电子联合公司,发挥跨地区与跨行业的集团优势,郎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进而提倡“环宇精神”,理想也要,金钱也要,人际感情也要,一时政通人和。
其时郎已再婚,妻贤而慧,任本庄某大学副教授,执教数学,长于在抽象思维王国遨游且擅操持厨炊,做得一手好菜。二人皆年逾半百,唯相敬如宾,于寂寞残生共得安慰。审当今文学作品凡写改革者必有第三者涉足,方见英雄美人戏剧性缠绵,然则郎某此事毫无浪漫色彩,仅有得一好后勤而足矣的革命现实主义之体验。
一日,郎某在办公室伏案翻阅资料,友人推门而入,问:“什么玩意儿看得入迷?”
郎曰:“国际电子信息。”
友人道:“手边有小说一章荐读。”
郎笑曰:“汝戏耶?忙得焦头烂额,哪有闲情逸致!”
友人正色道:“既无暇,且听简短道来……”
郎不听则罢,听后拍案怒起:“天下竟有这等荒诞离谱缺德损阳之怪论!”
当晚归家,郎郁郁不乐。老伴儿诧曰:“脸色如何这般不好?怕是太累了……”
女儿在一旁笑道:“怕是又得罪人了,招惹什么闲气。我看你这个董事长一点儿也不懂事,往后学着点儿吧!”
郎不睬亦不思饮食,如木雕泥塑的呆人儿。但见脸色凄楚,自去登床拥被而眠。
是夜万籁俱寂,郎在榻上辗转难寝。白日间劳碌过度直致神经麻木,此刻静中痛苦渐渐复苏,浑身竟似泡在五味缸里,咸的、辣的、苦的、酸的、腥的……一古脑儿涌上来。
郎自顾平生命运多桀,先亡子,后丧妻,沉冤积案至今未得伸屈。而数年忍痛负重,志未酬,事未竟,却又横遭诬陷。所闻那一章口头文学真是邪了门儿!竟把他当做反派角色编排进去,说什么儿子是他杀的,老婆是他害的,罪魁祸首反栽到他的头上。杜撰者不乏文学才能,深得古今小说精妙,亦兼得现代新闻要领,将人物、时间、地点、事件及原委拿来编排一番,昔日说成是今日,山西的事搬到河北,又云他与继室早有瓜葛,更加引人入胜,直说得有声有色,有起有伏,有鼻子有眼儿……正是口舌如剑,在他创伤的胸前又插上一把利刃!
翌日,庄中挚友张公、杨生、康某等人纷至探望。郎虽然恃才傲物,但对同级与下属却仁厚备至,得遇众多知己,为“环宇”大业肝胆相照。诸人前来慰解,相视戚戚,甚感悲怆。
张公谓之:“适才翻阅皇历,今年为牛年,流年不利,鞭子专打快牛,凡有牛性者宜多加防备。”
杨生曰:“牛年之说不可置信。这几年老郎无一宁日。今年传说要撤职,去年也说要撤职,前年亦说要撤职。年年都要拨拉拨拉,只是找不出人来替代罢了……”
康某叹道:“一堂堂企业家反倒成为边缘人物,怜哉!”
郎曰:“观‘环宇’之势,如箭已离弦,不可再收。发愤也好,发奋也好,唯图强方为上策。彩电流水线的安装事不宜迟,请通知渡边先生,在40天之内务必交付使用。”
渡边先生乃日本某大商社代表,闻讯笑道:“以往和中国人打交道一向是我催你们,从未你们催我。40天交付使用绝无先例,天下竟有如此性急郎?”
当时新厂房扩建业已竣工,职工们昼夜以待,运来一件设备即刻肩扛手抬,搬上楼去。居然在期限之内,把十几吨重的设备全部安装完毕。测试的那天,渡边叹道:“吾在东南亚曾安装过5条流水线,此为第6条,顶属这条安装得最快!”该流水线投产后,郎旋即采用本国生产的集成电路、高频头、显象管、线路板等元件,国产化程度达85%,安全性、抗干扰性与灵敏度亦达到国际先进标准。
一日,有英国万斯先生来石家庄,刚下得火车,就嚷着要订返程车票,似乎此行老大不情愿的。先是,万斯来华洽谈电视机生意,在大城市走了一遭,挑来拣去,竟没有一件产品看得上眼的,正要打点行装归国。郎得知情报,当即派人发出邀请。洋人一听“庄”字就有几分倦怠,一方推诿,一方挽留。最后说定只来观光而不言生意,并保证当天往返,权当一次西方人盛行的乡村旅游。
万斯跨进“环宇”车间,流水线操作肃然有序,数百名工人手疾眼快又鸦雀无声,询问间得知一青工朱某插件近百万无差错,方知这里不是做样子而是动真的。又看两道焊接,有“浸焊”又有“波峰焊”,可想这里的玩艺儿讲究实在,够结实的。再看机壳造型优雅,光泽柔润,甚至直言不敢相信是中国的工艺。流连中竟忘记了时间,离火车开车只有十几分钟才想起看表,胡乱抱走一台电视机,也来不及挑选,就连包装纸箱都顾不得封口,说是拿回去当作样品。匆匆赶到车站已闻鸣笛,亏他生得身高腿长,从栏杆上腾身跨过去……看得送行的人替他捏一把汗。
不久从大洋彼岸发来电传,万斯说是那台电视机经检测通过了英国“BS”标准的认定,各项技术指标完全符合要求,并向英国当局申请进口配额,向“环宇”签署订购3万台的合同。
“环宇”职工闻知,上下欢腾。以前只听说电视机从国外往进卖,没听说往外卖。卖的尽是本国的粮食、石油和矿产,而出口电视机是破题儿头一遭。数年含辛茹苦总算没白费心血,终有洋人识货,在同行业中率先打入国际市场。发出第一批货物的那日,郎某偕工人们列队送行,几辆卡车拖着集装箱从庄里开赴首都机场,目送者禁不住热泪纵横。
当年秋天郎某派人赴英国考察“环宇”销售情况,以获得国外商业信息。在伦敦下得飞机,万斯先生喜色相迎。沿途拜访数家销售商店,竟然看不到一台“环宇”牌电视机,才知第一批发货已在10天之内一售而光。唯在某店橱窗中发现一台仅存,与日本、南朝鲜、台湾产品并相排列,而“环宇”荧光屏上赫然贴有红色洋文标志,意为此物来自中国大陆,属于时下抢手热门儿。遂向万斯先生与店主谦恭请问有何见教,答曰该批货物开箱合格率100%,返修率仅万分之五,笑称他们的售后修理服务部门闲得快要没事干了。唯一要求是来得越多越好……
郎某坐定庄中,聆听归来者分析报告。观其欧洲市场需求,为多层次与多品种,洋人家庭备有多台彩电设于各房间,有大的亦有小的,男女老少收看节目各取所需。“环宇”虽不敢以尖端档次妄自称大,却以物美价廉安全可靠在同类产品中见著,前景颇有作为。郎曰:“眼下‘环宇’该是三级跳的最后一跳了。数年中从城市洒向农村,再从农村转向国际市场。就此做出决策,改内向型为外向型,与如林强手一决雌雄!”
其间又有更奇之举。经万斯先生提出,邀请“环宇”来英办厂,在COBY市成立“英国环宇电子公司”,双方投资各半,由中方派出经理人才、技术人员和骨干工人,在当地招收其它劳务,产品以“环宇”商标向欧洲行销。中国后起的电视工业第一次在海外立足,梦耶?妄耶?终于近在眼前,为炎黄子孙争一口气。
郎某历尽劫难总算熬出头儿来。此时工厂行政关系由条条改划块块,为石家庄市隶属。庄内诸级官员对该厂颇为爱护,亲切关照,郎某境遇大有改善。此时“环宇”已由当初区区百万元的小厂发展为年总产值近10亿元的大型联合体。再加上喜事频临,伤心往事化作过眼烟云,一时可谓踌躇满志。郎某遂催促下属速速办理出国护照及各项批件,选派陈副总经理任驻英厂长,并拟率队出席第一届董事会议。多谢各衙门关卡一路开放绿灯,各项手续皆已齐善。郎某舒一口气,坐在办公桌前,信手拈来一张报纸浏览,目光偶落于一专栏,不看则已,这一看直气得发昏,顿时浑身乱颤。
该消息转自华人在海外办的洋文报纸,大意为中国商品宣传惯吹牛皮,其文字间提到“环宇”电视机,援引内地小报旧闻,称质量并不合格,又云收到国外多少台订单,可见中国昔时恶劣文风迄今仍未绝迹。……郎某看罢拍案而起:“这不是拆台么?老子跟它拚了!”向空中挥舞着空拳,却又不知向何处去说理分辩。
郎颓然坐于椅上,抱头自思。前不久曾收到日本某大商社来信,希望“环宇”礼让西欧市场,应向苏联与东欧拓展。郎即老实客气地回复一信,称我方自然会考虑如此美好建议,但对西欧市场仍不失兴趣,与多方对手公平竞争……审视当今国际商务似一场激烈的贸易战争,足见错综微妙。然则那张报纸为华人在西方所办,又与日方无干,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直想得头痛欲裂,心如刀绞。不为家事为国事,此事比以往自身所受的种种攻讦还令人痛心!
恍惚中,见眼前倏然一闪,有白衣者立于桌前。原来是前面提及的那位异人翩然而至,神色清旷,言笑生风:“何事如此动怒?慢慢道来。”
郎将报纸一掷:“请看看这个!”
异人笑道:“余已尽知,不足为奇。君不见此文亦为华人捉刀,与吾祖先同宗、同文、同种,亦同自相菲薄,系出口转内销也!其文似无恶意,只道国人不如洋人的鼻子高罢了。”
郎曰:“愚有一事不明,望指点迷津。回首大半生来,不图别个,只图为富国强民效绵薄之力。一步一叩头,却一步挨一鞭,落得遍体鳞伤皆出于同胞之手,何故相煎太急?”
异人仰天笑曰:“此为常识,不屑志异。君不闻,干的不如在一旁看的,看的又不如瞎捣乱的么!故与达尔文优胜劣败的进化论相反,为悠久文化特有的逆淘汰机制。若想超度,听余一言,必逢凶化吉。”
郎曰:“洗耳恭听。”
异人道:“从此偃旗息鼓,闭门养性,如有闲暇,专事人际!”
郎曰:“这个依不得。那岂不成废物了么!”
异人微笑:“真乃痴郎!人各有志,既如此,再进一言。此后瞻前顾后,防左断右,浑身披挂超级不锈钢的盔甲再上阵!”
郎沉吟,抬首间异人已渺然无迹……
1987年8月31日(附图片)
雪村插图


第5版(文学作品)
专栏:

流水
王小松带着来自地心的炽灼带着几经迂回后的甘洌并不在风花雪月中徘徊也不在巉岩峭壁前停歇啊,流水你卷走残叶枯枝洗净被玷污的季节当太阳和月亮休息的时候你还在工作默默地撩起这番对过去的审视对未来的追逐和倾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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