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在冀鲁豫战场上
——忆刘伯承元帅
段君毅 赵健民
作为刘帅的下级,我们有许多时候随他工作。1946年的8月到1947年的8月,仅仅一年间,刘邓大军在冀鲁豫战场上,进行了9次重大的战役,这便是:陇海、定陶、巨野、鄄南、滑县、巨金鱼、豫皖边、豫北、鲁西南战役。一年里面,进行这么多的战役,加上波涛翻滚的黄河,军队和支前的人民该有多么紧张,该有多少困难,但这么多战役,却一个个胜利了。
引来敌军数十万
1946年6月下旬,蒋介石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以25个旅约21万人,企图围歼我中原解放军;以31个旅约27万人,向我苏北解放区进攻,企图把苏皖我军赶到山东歼灭。当此危险时刻,刘邓大军奉中央军委命令出击陇海线,减轻苏皖、中原我军的负担。当时,刘邓首长再三教育我们,要把蒋军吸引到冀鲁豫来打。刘司令说:晋冀鲁豫野战军,要东面配合山东、苏北,西面配合延安,南面配合中原,北面配合冀热辽。这是光荣的任务,要兢兢业业地挑起担子。听了刘司令员这段谈话,我们无限地钦佩,他敢于承受困难的高尚品格实在感人。他多次说过,要我们把兄弟部队的包袱背起来,把这一思想传到部队的战士,以至支前民工。
8月上旬,鲁西大平原上,天气炎热多雨。出击陇海线时,刘司令员又说:蒋介石的军队,有空军、坦克兵、化学兵、装甲兵等等,很想速战速决。现代化的装备,没有铁路,等于老牛拉汽车,吃饭都解决不了。
一纵队司令员杨勇、二纵队司令员陈再道、三纵队司令员陈锡联、六纵队司令员王近山同志,率部于8月10日,越50里纵深敌占区,在宽正面三百里陇海线上歼灭敌人。冀鲁豫10万农民随部队开往陇海线,昼夜破击,陇海线顿呈瘫痪。支前农民,在各级干部的带领下,保障了对前线部队的供应,使陇海战役取得歼敌1.6万人的重大胜利。这一胜利,震撼了国民党的最高统帅部,国防部长白崇禧、总参谋长陈诚,仓忙奔赴郑州、开封部署军队,令刘峙赴前线督战,声言要“赶刘伯承部于陇海线北面歼灭之”。
陇海战役后,刘邓大军大踏步后退了。
9月3日,蒋介石嫡系部队整三师浩浩荡荡向解放区中心进攻,到大杨湖村陷入刘邓大军的口袋里。这就是著名的定陶战役。这一仗,虽然胜利很大,但打得很苦。刘司令员亲赴前线指挥,在前线指挥部,对王近山、杨勇、陈再道同志一一鼓励。当敌人被压缩到大杨湖村东负隅顽抗时,我军前沿阵地的弹药已经不多了。这时,刘司令员对近山同志说:我们困难,敌人更困难;敌人顽强,我们要更顽强。咬紧牙关,用上最后一把力,就一定能消灭敌人。近山随之即把机关干部、炊事员、饲养员组织起来,投入了战斗。整三师被最后消灭了,中将师长赵锡田被俘,他们的前线总指挥被蒋介石撤了职。
刘邓大军在五天内歼灭蒋军四个旅、1.7万余人,我们觉得,刘司令员年纪大了,该休息休息了。出人意料,他在返回指挥部的路上,又去看望支前的人们了。支前的负责人向他汇报了情况,如齐宾县长李荣村亲自带担架,上火线抢救伤员,很好地完成了全县的支前任务。曹县刘岗村一对新夫妻,把结婚时的新被子献给伤员。刘司令员听后亲切地说:你们工作得很好,冀鲁豫人民对敌斗争很得力,我和邓政委代表晋冀鲁豫中央局和军区向英勇的人民致敬!陇海战役、大杨湖战役的胜利,应归功于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归功于广大人民的支援。刘司令员说:照理是应该有武器和武器好的打胜仗,没有武器和武器坏的打败仗;但在历史上和今天,却有许多相反的事,这都是人民的力量。在冀鲁豫战场上,我们经常看到、听到刘司令员爱护人民群众的事迹;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如何对待人民群众问题上,对我们的批评。由于我们工作粗拉,对待支前民工和动员参军工作不细致,多次发生逃亡。刘司令员批评我们发动群众很差。提醒我们,不要在胜利面前忘掉克服缺点、错误。这个教育该有多么深刻。
在实践中致力学业
平时,我们向刘司令员请示工作的时候,看到他不是读书,就是伏案写作。解放战争的前夕,为认真开展练兵活动,他写了《大家发奋练兵》的文章。随后,召开旅以上的干部会议,动员练兵。出人意料的是,在练兵会议上,要举行实际的打靶活动,刘司令员竟和旅以上的干部一块打靶。
6月10日上午,刘司令员和张际春副政委等一块来到靶场上。又是出人意料,他到靶场上,先要来花名册,对旅以上的干部一一点名。点名后,他说:我要跟你们比武,我一只眼,可能打不好。我打三枪,你们要好好打。说着,他装上子弹,伏地卧倒,瞄准射击。射击完后,他叫训练处长拿出射击的成绩单子,仔细察看,他说:有的旅长和我打的差不多,三发不过10环,不如战士。这三发子弹可把和平麻痹松懈、居功骄傲思想打掉,刘司令员提高了声音说:练兵,就是要更好地掌握射击、刺杀、投弹和土工作业四大技术。技术是战争胜利的基础。刘司令员随即表扬了一位打靶成绩优良的旅参谋长。他还说:这次练兵会议,是按照党中央的指示举行的,不是一件小事。刘司令员亲自参加打靶,这对开展练兵,起了很大作用。
使我们惊奇的是在解放战争那样紧张的日子,伯承同志作为晋冀鲁豫野战军的统帅,战争一开始,竟把他未完成的译作《合同战术》草稿也带到前线来了。1946年的12月,滑县战役与巨(野)金(乡)鱼(台)战役期间,他还在赶写《合同战术》下部的再版前言。到了第九个战役——1947年7月底,鲁西南战役结束时,尽管天气酷热,他又挥汗写重校《合同战术》的前言。此刻,敌机在驻地盘旋轰炸,又连日暴雨,积水遍地。我们为伯承同志一面指挥作战一面从事译著的精神感动不已。伯承同志说:我翻译《合同战术》,就是教你们打仗。正是这样,他在《合同战术》的前言中说:必须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必须研究敌我两方面,必须把学习与使用之间,主观与客观之间,好好地融合起来。我们不但有压倒一切的勇气,而且有驾驭整个战争变化发展的能力。伯承同志在这篇长达5000字的前言里,有三处加了旁点,比如在侦察研究打下正确决心的基础,这在反攻中敌情变化特大,遇新事物较多的今天,极为重要。在计划上,应根据新变化的情况,进行主动的灵活的机动。各部队各兵种协同动作与通讯联系。这些论点,至今仍然是值得学习的。
刘伯承同志把《合同战术》这部重要译著交给我们后,冀鲁豫日报工厂的职工,昼夜赶印出版,及时供前线领导干部学习。
统帅与士兵
为支援解放战争胜利的发展,补充晋冀鲁豫野战军,1947年7月间,冀鲁豫翻身农民掀起大规模保家、保田的参军热潮,广大妇女送子、送郎参军,参军人数有3.7万人之多。这样多农民入伍,受到刘司令员的高度重视。他随时了解新战士入伍的情况。
一纵队的同志向刘司令员谈及新战士李殿明参军经过。李殿明是濮阳县的农民,在村里是民兵队长,因为秃,从本村到纵队,带新兵的同志都说他当兵不够格。李殿明为不能参军深感痛苦,他发誓,如果不叫参军就跳井自杀。刘司令员对李殿明的参军非常关心。他说:带着这样的战士不打胜仗的话,真是惭愧……我们有些人说癞子没有资格当兵,结果把人家气得要跳井。20年才长成一个人啊,要爱惜人,战士真好!之后,杨勇所部任命李殿明为班长。他在部队里,又能团结人,打仗又勇敢。
在六纵队做政治工作的同志,经常谈到52团班长王克勤的事绩。王克勤是安徽阜阳人,14岁时,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兵。1945年邯郸战役时被解放,以后在六纵队当战士。经过学习,觉悟迅速提高,参加了共产党。在陇海、鄄南、滑县等战役中,荣立9次战功。在鲁西南战役的定陶战斗中,连着4天发烧,带领战士攻坚,光荣牺牲。我们为他的牺牲而悲痛。没有想到,王克勤同志的牺牲,惊动了刘伯承司令员。在全旅追悼王克勤的大会上,刘司令员亲自写了悼言,在悼言中,对王克勤同志为人民立功,不顾一切奋勇杀敌的牺牲精神和高尚品质,表示无限崇敬。并决定将王克勤所在排,命名王克勤排。不久,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普遍开展王克勤运动》的社论,号召全军学习王克勤同志。
越黄河天险的日子
十几万大军,同时在宽广湍急的黄河上渡河作战,这是当时冀鲁豫人民生活中的大事,也是我国军事史上的大事。
黄河,这条伟大的河流,汹涌澎湃,从河南、山东的土地上奔流过去。1938年,蒋介石为阻止日军,从花园口扒堤改道,使豫、皖、苏三省的1200万人民遭受严重的水灾。1946年春,蒋介石为打内战,水淹解放区,又要在花园口堵口,使黄河回归故道。党中央看透了蒋介石水淹解放区的阴谋,为拯救灾区人民出水火,同意在复堤、移民的前提下黄河归故,随即动员20万人紧急复堤。1947年3月15日,郑州花园口合龙。滔滔黄水,沿故道东流。此时,南京蒋介石的高级军事人物却得意宣称:黄河归故,能顶40万大军。
豫皖边战役胜利结束后,刘邓大军北渡黄河休整。此时,刘司令员交待任务,命令我们3个月内,赶造大量木船。准备大军在豫北战役后,南渡黄河作战。
黄河,对我们来说是熟悉的。3个月后,大汛即到,河宽浪急。大军过河作战,困难就大了。
为了完成未来渡河作战的准备工作,1946年冬,成立了黄河河防指挥部。造船任务十分紧迫,要征集木料、铁钉、油桐、石灰、麻等,我们如期造成120只大木船,同时还组织了干部、战士、民兵和水手3000多人,紧张地训练游水、撑船。为了不让敌人炸毁船只,还挖了掩护船只的船坞。
历时两月的豫北战役,歼敌4.5万人。战役刚刚结束,刘司令员又找黄河指挥部的同志谈话,了解渡河作战的细节,并亲自拟订“渡河指导”。在这篇“渡河指导”中,详细地分析渡河的情况说:黄河的水势,处于汛期前;处于刘汝珍(国民党军守卫黄河南岸的将领)屡为我击败,在河长300里组织河防封锁的状况下;处于南岸老解放区游击战争有力掩护下;处于我早经准备渡河器材的状况下。刘司令员命令渡河作战部队的领导人,具体计算各渡口船只的数量、船的容量,每只船往来要多久。部队上船登陆要多久,每个渡口能渡多少人。还指示各部队首长,必须亲临现场,在渡河司令的指导下,指挥自己的部队。部队首长必须遵守渡河规定,服从纪律,遇到困难和危险时,犹须镇静,听候舵手及指挥员的指挥。
6月30日黄昏,黄河上真是激动人心:浪滔咆哮,炮火轰鸣,战船齐发。勇敢的指战员和黄河水手们,雄风破浪,驶向南岸。霎时间,蒋军吹嘘的以水代兵,“黄河能顶40万大军”的美梦破产了,鲁西南战役开始了。
7月4日,刘邓首长在寿张县南孙口码头过河。刘司令员亲切地对黄河河防指挥部的同志说:你们很辛苦,和敌人作面对面的斗争,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保护了大批船只,你们有很大的功劳。首长上船后,突然飞来两架敌机,扔下了照明弹。顿时河上通明,邓政委风趣地说:敌人怕我们渡河寂寞,给了天灯。刘司令员说:不明修栈道,怎能暗渡陈仓呢!后来,被俘蒋军70师师长陈颐鼎、副师长罗哲东,55师副师长理明亚,被解送北渡黄河时,感慨地互相问答:这么宽阔的河面,解放军是怎么过来的?理明亚说:河防是55师把守的,也不知怎的,解放军就一下过来了。
刘邓首长过黄河后,即来电嘉奖黄河各渡口的员工们,说他们:不顾日夜疲劳,积极协助我军渡过大反攻的第一个阻碍,为祖国的独立和人民的解放,立了大功。
鲁西南战役历时28天,歼敌9个半旅约6万人。刘司令员乘兴作诗,中共中央通令嘉奖。此刻,鲁西南连降暴雨。刘邓首长住地,积水盈门。刘司令员忧人民和大军之安危,深夜命我们查清水势,是暴雨成灾,抑或是黄河决口。他恐是蒋军乘败势决堤放水,随亲笔致书开封蒋军68师师长刘汝珍,劝他深明大义,为子孙后代着想,为自己着想,勿被蒋介石利用,勿犯祸国殃民之罪。刘汝珍当即请我们的工作同志转告刘司令员,表示他不做有害于国家民众,对不起朋友的事。同时,冀鲁豫沿黄河两岸出动30万人修堤。
8月初,刘邓大军为争取全国的胜利,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向大别山跃进。尽管敌机频繁轰炸,大雨连绵,道路泥泞,大军日夜兼程。这年,我们的刘伯承司令员已55岁了。


第5版(文件·报告·回忆录)
专栏:

不凋谢的白蔷薇
朱子奇
从八宝山烈士公墓厅堂,告别了白薇同志,回到我平静的小院,心情却一时难以平静。
前些日子,她的几位湖南亲属写信告诉我,她病重住院,并要我转告一直关心她的邓大姐。我当即照办了。但我因有事外出,没有来得及与这位我尊敬的老前辈最后见一面,深为遗憾。
她活了94个春秋,可算是一个世纪的人,是一面新世纪的镜子,一朵久经风霜不凋谢的白蔷薇花!
白薇生长在湖南省资兴县秀流村一个有反抗传统的家庭,是童养媳出身。很疼爱她的老祖母,年轻时原是太平天国时期的一个聪明勇敢的“长毛女”,被污为“匪窝来的南京婆”,受到旧社会的歧视和侮辱。这在她幼小心灵里,就种下了最初的火种。
白薇,是辛亥革命后最早入新学堂的一个乡村女子,是“五四”前夜最先冲出封建牢笼的中国“娜拉”,也是比较早的一批出洋留学日本的女学生。她是大革命时期“打出幽灵塔”的文坛著名女将,是30年代最先加入“左联”、“剧联”的一名活跃成员。抗战前后,她又是吹响战斗号角的女歌手、剧作家。她还是解放战争中我们湘南游击纵队一名有战功的女游击队员。解放后,她自动要求去北大荒国营农场7年,后来又要求去新疆两年。在被开垦的处女地,她长期生活,蹲点,实干,创作。不幸,多年来因病魔缠身而被迫停止写作。她大半生受尽社会的、生活的、疾病的、爱情的种种折磨,打击,损害。但是,始终身骨没有软过,头颅未曾低过,而是抱定人生的信念,跟上时代,追随党,向前冲进。即使搁笔了,也还抱病为社会,为儿童,做了不少有益的事。她说:“我躺下了,我的双眼也看着前方!”
还在1945年的重庆,毛主席就热情地握住她的手说过:“我经常记起你和丁玲,是我们湖南的女作家。”又说:“你没有倒下。你在政治上没有倒下,在思想上没有倒下!”
白薇在挣扎苦斗中,创作了多种艺术形式的作品,包括剧本、诗歌、小说。例如《打出幽灵塔》、《革命神受难》、《苏斐》、《访雯》、《乐土》、《假洋人》、《姨娘》、《北宁路某站》和长篇小说《炸弹与征鸟》、《受难的女性们》及《昨夜》、《悲剧生涯》等等。她的不少作品,都是在鲁迅、郁达夫、成仿吾、丁玲等主编的刊物上发表,并受到他们的高度评价。当时《现代评论》推荐中国两名女作家,一位是冰心,另一位就是白薇。虽然她们那时的思想倾向和艺术风格都迥然不同。
白薇的一些作品,例如长篇自传体小说《悲剧生涯》,是在饥寒交迫,忍着剧痛,躺在床上,把稿子放在膝上,墨水瓶挂在脖子上写成的。为什么她要如此苦苦写作呢?她曾回答说:“我要战斗的武器!用我的解剖刀,剖开人类社会看个清楚吧,用那些验药,点只酒精灯,把这些家伙分析来看看吧!割下些人类的小片,摆在显微镜下,察看那些组织的究竟吧!”
作为老一代女诗人的白薇,对中国新诗的创立与发展,也曾有过自己的贡献。她20年代出版的诗剧《琳丽》和长诗《火信》,都是题材新颖,意深情浓,语言活跃,思想开明,穿插奇妙幻想,是她闻名诗坛的力作。30、40年代,她也写了不少优秀诗篇,既有对过去的继承,也有当代的创新,还注意吸取外国诗歌的长处。
1946年春,我在张家口《北方文化》杂志社工作。社长成仿吾同志交给陈企霞同志和我一卷白薇的来信和诗文稿,对我们说:“她还在奋斗,写诗,思想、艺术都更纯熟了,可选若干首转登。”其中,有一首《血的鲜花》,就是刚发表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受称赞的诗。
很可贵的是,她那时就认真学习运用湖南民歌风格和情调,写了一批节奏明快有力、战斗性强的诗歌,如《抬轿歌》、《桐家谣》、《难民曲》、《钓丝岩上石工歌》、《黑煤子》等,唱出了劳苦大众的心声。
白薇在著名的散文诗《快乐的黄昏》里,热情呼唤:“暴风雨,来在我们这时光,象新旧世界的转折点!它,把旧世界的一切肮脏、烦恼,都吹去,洗净。它,把清新愉快的一切景象,在阳光下呈现在我们眼前!”
出乎人们意外的是,这位多病多愁的50来岁的女诗人,写抒情诗的手,竟拿起了钢枪,成了一名智勇双全的女游击战士。正当1947年,新旧中国决战关头,她单枪匹马冒着危险回到故乡,参加了湘南游击纵队,担任第三支队政治顾问,作宣传鼓动工作。她还把家藏的6支枪和一批弹药交给游击司令部政委谷子元同志。谷子元是王震将军南下时留在湘南开辟新区的一位长征老红军。有一次,这位带枪的女诗人,在联络员(李宙泽,现任郴州地区水电局负责人)陪同下,在一个山庙里,与本家姓黄的同族、国民党资兴县守城公安司令秘密约会,劝他带兵起义立功。这位公安司令向威风凛凛的游击队女代表、他同族的长辈,先来个立正敬礼,认错求饶。他说,如率部起义,全家会被特务杀害,但答应我攻城时,他带领主力撤离。他遵守了诺言,这样作了。不幸的是第二天,他就被国民党特务队处决了。我军占领资兴后,加快了附近几个县城的顺利解放。白薇继而为配合我南下第四野战军解放重镇衡阳的战斗,担任一个主力师的文化顾问。她献计献策,又立了新的战功。1950年,周总理安排她来北京工作,当了全国政协的特邀代表。
我认识白薇同志较迟。1950年经肖三同志介绍相识的。那时我刚从苏联回来。肖三幽默地说:“你们一个老人,一个年轻人,都写诗,都吃辣椒,又都在外国啃过洋面包。”我告诉白薇,我喜欢她的诗,并提到成仿吾同志交给我们的那卷她在重庆写的诗文,我保存了多年的事。
我与白薇同志好长时期不见了。最近几年,听说她病重卧床不起,才去看过她。有两次是代表邓大姐去看望她的。1984年3月26日,邓大姐约我和陆璀去她家,对我们谈起了白薇的遭遇,说她一生坎坷、多难,一贯正直、倔强,但始终跟着党走。她不顾病重,曾多次要求去延安,说要实现她多年来的理想。但因为她在大后方有影响,身体又很不好,劝留下了。白薇写过不少斗争性强的艺术作品,如《革命神受难》,痛斥汪精卫跟着蒋介石叛变,扼杀了革命,这在当时,是很有影响的。邓大姐还提到了女作家石评梅。说,历史是不能割断的。对曾经起过作用的人,不应遗忘,而是应该尊重、关心,让青年一代了解他们,学习他们。要我代表她去看望白薇,并把刚出版的一本精装《石评梅作品集》,带去送给她,她们也是认识的。
当我来到白薇家,使我很惊讶:这位多病的九十老人,虽已满头白发,行动迟缓了,但并不象听说的那样,卧床不起,神志不清,古怪孤癖,而是记忆力颇强,感情细致,语言简练又风趣。我把邓大姐关心她的事告诉她,又把《石评梅作品集》交给了她。她高兴地翻着书,一边平静地说:“我记得石评梅,读过她的一些优美散文,知道她的动人恋爱故事。”当我把一枝含苞待放的海棠花递给她,对她说,这是从中南海西华厅周总理、邓大姐庭院里摘来的。她的情绪活跃起来,眼睛也更明亮了,激动的手把花枝插在一个小瓶里,微笑着说:“1926年12月,我从日本赶回广州,又赶去武汉,认识了他们两位。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和鼓励。有一次开会,颖超坐在那头,我坐在这头,她走来拉着我的手说:“你的文章大家爱读,但也有人怕读,因为有刺呀,希望你多写些……”她还谈到徐特立、毛泽东和郭沫若、丁玲等我们共同熟悉的老一代人,谈得那样亲切、形象,又具体,有时间、地点,有情节,好象这些人都还活着,不相信他们会离开我们。
白薇同志,是一位不贪享受,不图名利的人。有件事,给我印象很深。就是我们曾向她表示,要写文章介绍她,问她对自己作品的看法。又告诉她,要为她调换一套较适合的住处。她突然沉默无语,没有一点反应。她一贯如此,对个人的事不感兴趣。解放前,文艺界募捐送她一万多元,她一文不收。文革后补发她五千多元,全被退回。要为她添置沙发,也遭拒绝,仍坚持过她的“四一”朴素生活(一间小房,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
当然,我们仍组织了评价她的文章,促进了白舒荣、何由合著的《白薇评传》的问世。我以为还有必要编辑出版她的作品选集,这对广大读者,特别是对青年同志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我想,都是有益处的。
一年前,白薇同志提出,想回到家乡资兴度晚年。那是她生长和战斗过的地方。作家协会和湖南的同志也已作了安排。但她的病情已不容许长途旅行了。这次,湖南同志远道来京参加遗体告别,要把白薇的骨灰带回去一把,撒在郁郁葱葱的湘南南岭山野,正如她生前所写的:“用我殷红的血,去灌溉成长的芽儿吧,愿它们开出茂盛的苞儿花儿,再不怕暴风骤雨的吹打!”
公木、严辰等八位老诗友,都写了诗,向白薇同志告别。我这个晚辈,也捧上小诗一首,献到我尊敬的前辈诗人灵前,向她默哀,为她送行:
“一朵湘江野蔷薇,洁白如玉闪银辉。蔷薇属阳性,亦可耐阴。喜湿润,又能抗旱。花儿香香的,刺儿尖尖的。几度风雨吹,时光飞,那些浮华之花,根浅之花,都终于:花残叶落,香消玉殒。白蔷薇更显露本色:花不会凋谢,叶不会枯萎。只因为,她骨头硬邦邦,灵魂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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