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蜀人赠扇记
——问我乐不思蜀吗?不,我思蜀而不乐
  〔台湾〕 余光中十八根竹骨旋开成一把素扇那清瘦的蜀人用浑圆的字体为我录一阕《临江仙》,金人所填辗转托海外的朋友面赠说供我“聊拂残暑”,看落款日期是寅年的立秋,而今历书说,白露都开始降了挥着扇子,问风,从何处吹来从西子湾头吗,还是从东坡的故乡眺望海峡,中原何尝有一发?当真,露,从今夜白起的吗?而月,当真是来处更分明?原非蜀人,在抗战的年代当太阳旗遮暗了中原的太阳夷烧弹闪闪炸亮了重庆川娃儿我却做过八年挖过地瓜,捉过青蛙和萤火一场骤雨过后,拣不完满地银杏的白果,向温柔的桐油灯光烤出香熟的哔哔剥剥夏夜的黄葛树下,一把小蒲扇仿佛摇撼满天的星斗在我少年的盆地嘉陵江依旧日夜在奔流,回声隐隐犹如四声沉稳的川话四十年后仍流在我齿唇四十年后每一次听雨滂沱落在屋后的寿山那一片声浪仍象在巴山君问归期,布谷都催过多少遍了海峡寂寞仍未有归期,恰似九百年前,隔着另一道海峡望白了另一位诗人的须发想当日苏家的游子出川乘着浑茫的大江东去滚滚的浪头永远不回头而我入川才十岁,出川已十八同样的滔滔送我,穿过巴峡和巫峡同样是再也回不了头,再回头还有岸吗?是怎样的对岸?挥着你手题的细竹素扇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夏炎未残说什么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对着货柜船远去的台海深深念一个山国,没有海岸
敌机炸后的重庆
文革劫罢的成都
少年时代的天府
剑阁和巫峰锁住问今日的蜀道啊行路有多难?
——Sept.9.1987.余光中致流沙河书信原件


第8版(副刊)
专栏:

青松赞
力群
我爱松树,幼松翠绿悦目,古松苍碧喜人。尤其是百年老松,侧干或如龙爪摄物,或如虬蛇飞空,有一种动人的神采。
虽然人们常以松柏长青相提并论,但我并不喜欢柏树而特爱好青松。大概画家都对青松有情,所以他们的作品中,大多出现松姿而较少有柏影。尤其是山水画,松树总是特别受宠。因为松树比起柏树来,更美,更“入画”。
中国画家喜欢把松竹梅画在一起,谓之“岁寒三友”,好象是在歌颂松竹梅的耐寒精神的,其实是在赞美经得起风霜和逆境考验而不趋时附势的可贵品质。古书中曾有“芝兰生于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的句子,这三友图难道不正是赞美这种美德吗?
黄山是山水画家必游之地,试想:如果黄山只有山石而无苍松,难道还有象现在这样的吸引游客和画家的魅力吗?我曾去过黄山,深感黄山之美有一半是多姿的松树的功劳。画家董寿平画黄山,除了山峰就全是画的松树,而且用重墨写松,苍劲醒目,耐人寻味。大概陶渊明也是特别爱松的,除了在《归去来辞》中有“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和“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的诗句外,在《饮酒二十首》中就有以下的四句:“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严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这是歌颂青松,但其实也是借“青松”为自己写照。
想到“古松”,总使我把它和“幽静”二字连在一起,大概是少年的生活所致。我的故乡多寺庙,而寺庙中大都有古松。听着高阁上风铃的鸣声,看着松枝在天际摇动,反而更感到古寺的空大与幽静。可谓松动寺愈静,铃响庙更幽。
我曾从40里外的大山脚下,在松林中挖了五六株小松苗,移植于我的土院内,半个月之后却都死光了。原因大概是移植时根部没有带土,所以难于成活,我感到它们很娇气。但也不然,青松竟能在毫无土壤的石山里生长,把根扎在石缝里,显然能耐旱耐寒,何曾有半点娇气。
我的童年时代,在本村见不到一棵松树,看到的尽是些古槐、老榆、高椿之类。邻村的庄口上有株松树,我一见就喜欢。它迎风肃立于梯田之巅,象一个巨人,骄傲地俯瞰四野,大有顶天立地的气势,它至今令我怀念。


第8版(副刊)
专栏:

盼信
王建渐这信封是专门为我设计的这邮票贴在我思念的右上角我在中原又一次又一次向东北方向瞭望——面对地图我捧读一封来信这邮戳是专门为我盖的日子的号码极清晰那盖邮戳的人极理解我的心把我的地址和邮票连在一起把我和东北故乡连在一起我就站在那大街那山岗只要能收到这样的来信不待拆读就已领会许多情谊我们面对面说话不论我飘零何方


第8版(副刊)
专栏:

神鼓
徐鲁
肥美的黄土地上野草苦菜使我们感到甘甜如饴。当我听到阵阵安塞腰鼓声时,这如饴的甘甜也融在我的心里。安塞腰鼓,仿佛是黄土地的一种奇迹,在温良敦厚的民间鼓乐中,以少见的刚勇腾踏而来。
看完电视片《安塞腰鼓》,我不禁想起我的家乡,想起我曾在鄂南和赣北山地领略过的另一种古老而质朴的劝田鼓乐——挖地鼓来了。
这是一种歌、舞、乐三位一体的田歌。宋代阳新籍诗人方立经曾以诗记曰:“土鼓无腔信手挝,齐驱秧马下污邪。相逢过客呼同饮,麦酒新成不用赊。”诗中生动地描述了麦收过后插田时节,农人们耕耜阡陌,携鼓酣歌,以及风调雨顺的农事景象。
我站在鄂南山中漠漠的水田之上。这是我的乡土。我看见一片片轻盈的云彩象锡纸一样发光。野鹤横飞,香樟树在道道山口向远处张望。水车象巨大的轮子在转动……
我在老乡们亲切的招呼声中走到他们中间了。我不是过客,我本来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活路开始,村中一位年长善歌又精通农事的老爹——被拥戴为歌师的,首先击鼓召唤,率先引唱。这叫“冷鼓”,鼓牌名叫“拜地神”。鼓声有对神灵的祈求之意,但更充满了众结一心大干一场的信心豪情。然后众秧手们一字摆开,放声相和。歌师边唱边进,秧手边唱边插边退。我竖耳追踪着那古老旋律:
东山烧火北山烟(哟嘿嗬),
海水烧茶不着盐。
关公磨刀不用水(哟嘿嗬),
好牛好马不用鞭……
鼓声一阵紧似一阵。一番鼓与冷鼓紧密相接,节奏稳健。鼓牌“落田响”。落田水响,预示吉祥。然后二番鼓“蛤蟆嘴”,三番鼓“赶王鹰”,四番鼓“野鸡过畈”,五番鼓“鸡啄米”是这套曲的高潮,大有鼓声轰隆,乌云压顶,赶忙催步,紧手插秧之势。为密集的鼓点激起的众插秧手们哦嗬声动,动作如鸡啄米一般。然后是六番鼓“五龙盘珠”,情绪变为徐缓,仿佛乌云雷雨之后,活路过半,胜利在望,可以抒一抒柔情了。七番鼓“百鸟归林”又叫收工鼓。吆喝速度进入最后的极限,戛然而止。整个活路完毕。直起腰来长舒一口气吧!但见片片青禾伸展出去,宛如锦绣。
我也跟随着戛然而止的鼓乐直起腰来。双腿满是泥水,但我感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欢乐。
那年老的挖地鼓歌师老爹,捋着胡子自豪地说:这挖地鼓是神鼓。它是土地神所赐,五更星所辖。每天黎明将至,村里人击鼓迎旦,祈求一天的风调雨顺和村民的安乐大吉。不信你看这鼓状椭长如胆,击鼓亦能使庶民胆量如虎,驱避百邪哪!
我抚摸着神鼓,它两端的麂皮,鼓梆的朱漆,以及布满龙凤呈祥的雕花。我想告诉歌师老爹,真正能够隆隆击响这麂皮神鼓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们的时代,此刻是多么需要这振奋人心的鼓音啊!


第8版(副刊)
专栏:

读《蜀人赠扇记》
流沙河
余光中这一首《蜀人赠扇记》深深感动我。吟读此稿,听见自己嗓声颤抖,遂有一个异想跳出来问:“可以在海峡的这一边发表吗?”我说的是发表,不是转载。互相转载诗作,海峡两边的报刊早就在这样做了。互相发表诗作,这边的寄过去发表,那边的寄过来发表,愿以此诗开头,开个好头。
此诗的抄稿共四页,白底无格,繁体楷书横写,是经香港友人黄君维梁转寄来的,前天收到。附信一纸,文曰:“河兄:蒙赠折扇,挥摇之际,感慨不能自已。奉上这首《蜀人赠扇记》,不足言谢,聊表故国之思,旧游之情云耳。匆此即祝吟安。弟光中拜上。一九八七.九.十二.”信文繁体楷书,却是直写,遒劲端肃,精神迸射,堪称钢笔书法佳品。
此诗背景,请说一二,凑凑趣吧。那把安徽泾县制的素纸折扇,去年初秋托人送往香港,交黄维梁(他是海外“余学”专家),请他俟机代我转呈给余光中。余光中在台湾高雄市任职中山大学文学院长,今年5月赴欧出席在瑞士召开的国际笔会,途经香港,终于收到此扇。扇面有我去年立秋日恭书的金人元好问的词《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词云:“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钟,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此词我心爱,常挂在口边。自家心爱的,乐与朋友共,谨遵传统,别无意思。不过涂鸦成癖,疥及白生生的纸扇,终究也是书生一累。想是同气相求,余光中不嫌弃,今年8月有信来说:“扇面书法饱满浑厚,严整之中有变化。时值溽暑,而清风在握,见者索阅,莫不称羡。”我真高兴,从侧门混进了书法界,捞到“海外知名”。更高兴的是,一个星期后,又收到这首《蜀人赠扇记》,多好的诗啊。抛砖引玉,非常“效益”。
就其主脉,一般而言,余光中的诗作,纳古典入现代,藏炫智入抒情,儒雅风流,有我中华文化独特的芬芳,深受鄙人偏爱。迄今研读七年,芹嗜仍然不改,新潮我肯定是跟不上了。拙编著《台湾诗人十二家》一书,附诗一百,二十首是余光中的。拙著《隔海说诗》一书篇幅之半都在说他。去年又有拙编《余光中100首》在安徽《诗歌报》连载。时兴讲学,登台滥竽,我讲的也总是余光中诗。隔海成了余迷,有啥办法。说“诗不能使任何事情发生”吗?我不相信。
台岛众多诗人,20年来,乡愁主题写得最多又最好的,非余光中莫属。“海峡寂寞仍未有归期”的状况不是正在发生变化吗?为促成此一变化之发生,岛上的乡愁诗,报章杂志触目可见,多得很呢,难道没有起作用吗?诗是文火,能炖烂死硬的老牛筋,当然,得慢慢来。
诗中提到的西子湾与寿山都在海峡那边的港城高雄,可见此诗是在高雄中山大学校园写的。高雄地理位置“在北回归线更向南”,已入亚热带气候圈。夏天赖着不走,所以,海峡这边孟昶蜀宫,宫女“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了,海峡那边高雄校园,诗人还在挥扇,叹“夏炎未残”呢。手指屈痛了啊,秋风早点来吧。
余光中,南京人,少年时期流寓四川重庆,50年代之初去台,有诗集15种,一直任教大学。此诗落款特志今年9月9日。这天该是他的生日,满59。生日动乡愁,哪能快乐呢。我且隔海抛去一个迟到的祝福吧,光中兄。
1987年9月22日在成都


第8版(副刊)
专栏:

青山叠翠〔中国画〕  吴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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