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0月1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风姿别样自芬香
朱文相
在首届中国艺术节的演出中,有一台越剧、黄梅戏演唱会,可谓风致清新、别开生面,引起观众的极大兴趣。
前半场,浙江越剧院小百花团、三团,集中优秀青年演员演唱了优秀剧目的优秀唱段,既有传统戏、新编古代戏,也有现代戏。节目编排错落有致,各流派风格异彩纷呈。后半场,安徽省黄梅戏演出团则以本剧种的发展史为贯串线,分“泥土的芬香”、“黄梅怒放”、
“新的天地”和“欢歌”四个乐章来组织演唱选段,展现黄梅戏的前天、昨天、今天和明天。在个把钟头里,让观众兴味盎然地浏览了黄梅戏的历史画卷,用一种新的演出方式,巧妙地把艺术的认识作用与审美作用结合起来,足见编导者之匠心独运。
我赞赏这种尝试,因为:其一,它是对戏曲演出形式的开拓,在本戏、连台本戏、折子戏、清唱之外,又探索了彩唱片断与清唱选段有机组合的演唱路子。这对于侧重唱工的剧种,似乎更能发挥其优势。其二,以优美动听的唱腔吸引更多的青年观众。吸引他们,是为了培养他们,逐步引导他们由爱听唱而及于欣赏念、做、打等。其三,这种演唱会所唱所演是地道的越剧、黄梅戏,可以欣赏到各种艺术的特色风格,不是所谓“中西合璧”的杂烩,南腔北调的混合。我认为,任何借鉴、吸收,都是为了丰富、发展自己的艺术个性;不是为了削弱乃至消灭自己的艺术个性。
诚然,这台越剧、黄梅戏演唱会仍有不足之处。比如,越剧编导者的整体构思就不象黄梅戏编导构思那样主线贯串、主旨鲜明,令人有散珠碎玉、芜然杂陈之感。又如,黄梅戏演唱的四个乐章,彼此间的衔接也略嫌生硬,不够顺畅自然。编导者虽在对节目的宏观把握上堪称独出心裁,但对具体的节目却选得不那么精当,磨得不那么细致,难免有瑕瑜互见之憾。


第8版(副刊)
专栏:

悠远深沉的回音
——记马友友独奏音乐会
本报记者 易凯
马友友,这位举世闻名的美籍华人大提琴演奏大师,安详地端坐在北京音乐厅舞台的正中,第一次面对共和国首都的观众,面对着和他一样黄皮肤、黑眼珠的同胞,郑重地举起了弓弦,在他那价值连城的1733年的威尼斯蒙塔纳那琴琴弦上,轻轻地拉响了人们期待已久的第一声低音。
随着这第一声低音,一个完美的、奇妙的、既陌生又亲切的梦幻般的音乐世界悄悄地显露出来。没有华丽高贵的色彩,没有高亢明快的旋律,没有强劲狂热的节奏,只有那质朴雄浑、蕴藉温雅、悠远深沉的琴声,象穿过山涧的溪水,默默地流淌在人们的心田。
马友友怀抱着大提琴,时而俯视,时而仰望,时而侧耳倾听,时而闭目凝神,时而紧锁双眉,时而露出孩提般真挚的笑容。他用充满着自信和魅力的目光,用卓越的演奏技巧,编织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艺术之网,无情地将每一个观众网罗到他那个独立的低音王国之中,聆听他对世界、对大自然、对人生、对世界经典大提琴曲独到而又深刻的诠释倾诉和理解。
作为当代世界最负盛名的大提琴演奏大师,马友友的天才和早熟是惊人的。他4岁学艺,5岁登台,8岁名噪欧美,从小就得到卡萨尔斯、肖尔斯、罗斯等名家的教诲和指点。他漫游世界,频繁地同洛杉矶交响乐团、波士顿交响乐团、柏林交响乐团以及卡拉扬、普列文、梅塔、小泽征尔等世界级乐团和指挥合作演出,始终保持大强度、高规格的艺术实践活动。他有东方的血统,在巴黎启蒙,在美国发轫,广泛汲取欧亚美三种文化营养。然而,这些条件都不是马友友成功的决定性因素。决定性因素在于,马友友终于在20余年艺术生涯中找到了自我,一种立足于文化哲学高度上俯视音乐的演绎能力,一种独特的表达这种能力的热情而不过度、细致而不委琐、严谨而又不拘泥、富有理性而又充满人情味的演奏风格,一种物我化一、内外统一的高超敏锐的音乐感觉。正是这些,使他从著名的演奏家的行列中脱颖而出,成为继卡萨尔斯、罗斯特洛波维奇之后又一位世界上最享盛名的大提琴演奏巨擘。
马友友大师演奏的艺术特色在音乐会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巴赫的六首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自卡萨尔斯花费12年时间苦练,并首次把它完整地搬上音乐会舞台后,便几乎无人敢于问津。马友友却勇于冲击这道难以逾越的屏障。他根据自己对巴赫作品多年的研究,从巴赫组曲那和谐、对称、均衡的建筑美形式中悟出了深刻的哲理:世界太开阔了。并从巴赫那严肃冷峻的外表下,揣摸到那颗人道主义的拳拳之心。经过马友友重新处理的巴赫组曲,不追求个别段式、乐句的华丽优美,而追求整体结构上严谨含蓄、情致宛然。那强化了的弦上的立体感,在无伴奏的情况下,不仅把隐藏的复调层次分明地表达出来,还多了一层世俗风趣的浪漫色彩。这个有别于卡萨尔斯的新创造得到国际音乐界的高度评价。在中国广播交响乐团的协奏下,马友友还演奏了海顿的《C大调协奏曲》、德沃夏克的《b小调协奏曲》和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一号协奏曲》。对于大提琴名曲中这三部分别属于古典、近代、现代的作品,马友友充分展示出他功力深厚、技艺超群的艺术才华。海顿作品特有的优美抒情、缠绵丰富、并经常流露出的纯朴开朗的民间气息,肖斯塔科维奇作品中剑拔弩张的旋律、繁衍多变的节奏、强烈夸张的情绪,马友友都表现得通透明晰、井然有序。德沃夏克的作品是音乐会的一个高潮,马友友倾尽全力同作曲家进行心灵的对话,怀念故国的情感,被柔而韧、弥而坚、清而淳的大提琴声抒发得淋漓尽致,秀雅隽永,有如空谷回音,撼人心腑。人们久久地沉静在这用情丝编织成的旋律中,揣摸着他那不平的心绪……
马友友拨动了一下琴弦,留下了一个悠远深沉的回音,留下了一段炽热的恋情。(附图片)
大提琴家马友友


第8版(副刊)
专栏:

干枝梅
潘琪
今年夏天,我到承德住了5天。那里的同志提议我到北边的围场县看看,说那里有一个叫坝上的高处,是清皇帝打过猎的地方,有森林又有草原,空气特别清新,动员我去住一夜,看看坝上风光。
我本想着坝上的天时已经转凉,草地的野花虽然还残留着一些白的、黄的、绿的、紫的……但为数已经不多,显然那兴旺的季节已经过去。当走过一片草地,却发现一处并无野草的地方,丛生着不少白色带红杆的小梅花;还有一些带青杆的小白花,粗粗一看,虽然没有草地上鲜花那么妩媚动人,却也洁白清幽,娇小玲珑。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采摘,不一会采了红杆一大把,青杆一小把,足够插两个花瓶的了。同行的同志也各自采了一大把,都稀罕得什么似的。
我一边上车,一边纳闷,问同行的同志,为什么野草野花茂盛的地方,她不长,偏在那春草春花不开的贫瘠地方长着这干枝梅呢?同行的同志只说怪就怪在这里。我听了禁不住哼起了毛泽东的名句:“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还又立刻解释着说这里似可改为:“俏也不争春,只把秋来报,待到山花凋零时,她在丛中笑。”
干枝梅不怕涝更不怕旱,秋后的坝上雨水少,别的花一到秋后就全都凋零了,连草地的草也开始变黄了,牲畜也不来草地吃草了,唯独这干枝梅却照样独立生长在秋风中,直到冬季到来,坝上除森林外什么植物都枯萎了,她还独立寒冬,傲然挺立。这时,又使我想起了两首古诗,并顺口改了几处原词,连续地哼着:“草原数枝梅,凌空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秋游芳草地,秋赏绿茵晖,秋饮坝上酒,秋吟干枝梅。”
同行的同志说:“这干枝梅可带回北京城插在哪里都行,一概不用水浸,至少半年不变色,不凋零,养着一直到过阴历年都保持鲜艳,花瓣也不掉。”我将信将疑,心想天下哪有不用水养的花呢?!
我就带着这两束干枝梅回到了北京的家里。一家人也都挺喜欢,我唯一的一个外孙女更兴高采烈地找来了两个花瓶,把两束花分别插上放在书桌的两端,确实给书室增加了许多生气。在灯光下看着它们,这小小的白色红杆青杆的梅花似乎焕发着盎然生气,透出那么诱人的淡雅的芳香,我不知不觉被陶醉了。
我忘了窗外夜幕的来临,似乎听见干枝梅在向我召唤并轻声对我说:你哟,你不过刚到了古稀之年,你不过由二线退到了三线,你不过离开了那“文山、会海”,干吗就感到寂寞无聊?你看看我——小小干枝梅?遇春而不争春,遇秋而不凋零,遇冬而能耐寒,遇旱而不枯萎,保持着花白枝红,悄悄给人吐芬芳呢?呵——
踏遍青山南与北,
古稀方识干枝梅。


第8版(副刊)
专栏:

远方(版画)
李忠翔


第8版(副刊)
专栏:文心探访

虽由人作 宛自天开
——陈从周教授谈中国园林
高宁文 苗地画
陈从周,中国古建筑和园林专家,被日本的一些同行誉为“现代中国造园界之第一人”。在他那间自喻为“梓室”的书屋中,记者向他请教园林问题,他却大谈昆曲、兰花,谈中国文人的超世脱俗,谈“悟”性……他是建筑学家,还是艺术家、哲学家?或许,三者兼而有之。
记者:中国园林在世界上独树一帜。特别是江南私家园林,近年来还被移植到欧美,您能否概括出它的特点?
陈:中国园林,名为“文人园”,是饶有书卷气的艺术。
记者:您的著述中多次提到书卷气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脉,“书卷气”的含义是什么?
陈:是指没有商人气,少世俗气。中国南北朝以后,士大夫寄情山水,啸傲烟霞,追求自然情趣,于是置山水、花木于苑囿之中。园林艺术应时而生。开始模仿真山大小,进而取真山之模型,都不称意,最后取山之局部,抽象而出。
记者:看来,园林不是简单的山水复制,是将自然景物加以概括提炼。
陈:是的。此外,中国士大夫皆为文人,敏诗善文,擅画能歌,造园的立意构思大多出于诗文;再借诗文、额联,点缀和题咏园林景色。所以,园实文,文实园。这是书卷气的又一含义。
记者:由此看来,中国园林是融入文人气质的自然景观。
陈:但这种融入不露斧痕,从而使中国园林形成了特有的风格:闲适幽雅,清新空灵,超世脱俗。正如明代建筑学家计成在《园冶》中所总结的:“虽由人作,宛自天开。”
记者:有人认为,中国的庙堂建筑以典雅庄重、均衡谐调见长,其表现出的审美旨趣滥觞于儒家正统思想;江南园林建筑潇洒飘逸,尽得天趣,是受老庄虚无遁世思想的影响。这实际上是主张,园林同其他艺术一样,也是民族文化的反映和体现。
陈:园林原本就属文化范畴,而非土木绿化之事。它首先是一定的政治、经济、社会背景、市民生活的反映。象明清时中国园林进入成熟期,皆因为从明嘉靖至万历年,“四海澄平”,经济发展,产生了新兴的市民阶层,城市文化生活繁荣之故。其次,园林建筑也有一定的哲学背景。象我前面提到的文人园起始于魏晋,追求的是归真反璞、山野奇趣,不能说同当时风行的老庄思想无关。
记者:您的书中常提到中国园林建筑的“因借”手法,讲的是造园要善于因地制宜,借取自然景色,赋予园林以一种天然的气势神韵。这恐怕也同中国文化传统中的主客互融的“天人合一“思想不无关系吧?
陈:当然有一定的关系。因此,中国园林的建造,关键在一个“悟”字。悟其理,传其神。不论“因借”,还是对景、对比、虚实、深浅、隔曲、藏露、动静……有法而无式,都凭主观感悟,灵活运用,巧用心思。切忌杂凑,堆砌。
记者:西方有人认为,建筑艺术要靠各种空间比例关系的和谐,而这些比例关系可以归结到数。一个是“悟”,一个是“数”,恐怕反映了东西方艺术观的某种差异。
陈:作为民族文化的体现,园林还秉承了中国的美学传统。中国美学首重意境,园林也重意境,即所谓诗情画意。如诗文贵在空灵,造园最忌堆砌;文学重意在象外,园景讲究以虚胜实……因此,中国园林能于有形之景兴无限之情,反过来又产生不尽之景,觥筹交错,扑朔迷离,主客交汇,情景交融,得不尽之意。
记者:这正是中国艺术所推重的含蓄的审美境界。
陈:其实,含蓄也是客观条件所致。中国的人均土地面积少,又大多分散经营,园林必须以小见大。扬州有几样宝,象四季假山,不过是4个平常的小山包;十锦酱菜,不过是10样普通的咸菜;三丁包子,也就是3样作菜的下脚料,但聪明人把这些东西凑在一起,却成了名胜和特色食品。这就叫绝处逢生。这恐怕也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善于化腐朽为神奇。
记者:当前似乎有一股园林热,处处在造园、修园……
陈:但继承不足,革新太快。西湖穿上了“西装”,扬州变成“洋州”,北京一些名胜也失去了京味儿。还有一些地方拆掉真文物,造假古董;砸了真山,造假山,完全违背了造园的旨意。
记者:改革开放使一些人又走向民族虚无主义的一极。
陈:我从来主张,造园可以遵古为法,也可以以洋为师,两者都不应排斥。但要融会贯通,切忌抄袭拼凑。这就需要造园人提高文化素养。设计中国园林,若对中国传统国画、诗文一无知晓,如何得文人园之神韵呢?当然,还要加强理论修养。这方面,中国已落在了世界的后面。园林建设脱离理论的指导,仅仅停留在实践的设计与建造上,等于切断了民族传统这个源头,难以推陈出新。我曾大声疾呼,要“文理相通”,搞建筑的人要重视文化、历史和理论的学习、研究。为什么计成的《园冶》、李渔的《一家言居室部》等建筑学的宏论,几百年后仍能发出光芒呢?原因也在这里。(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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