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12月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副刊)
专栏:

勿找旁门左道
  萧乾
最近我收到一个邮包,是位未曾谋面的青年寄来的,里面有厚厚的一本书稿——他写的一出多幕楚剧。随后来信要我当他这个剧本的文学顾问。我立刻回信婉言谢绝,因为我实在不懂楚剧,无从顾问。接着,他又来信要我设法把这个剧本投给一家刊物发表。这回,我给他写了一封可能使他发火的信。
我平生不愿冒充内行。我不懂诗,新旧诗都不懂,对此我从未隐瞒过。我没有古典文学底子,写文也从不引唐诗宋词。我既然对戏曲一窍不通,当然也不能去当什么文学顾问。
我先后曾经编过七年文艺副刊,我所发的文稿大多是自己约来或从大量投稿中发现的。我怕人转稿给我,朋友们(还包括当时的老板)也都体谅我。转来的稿子多少带点特殊味道,在一定程度上会妨碍编者的选稿职能。“用吧,离标准还差那么一截儿;不用吧……”于是,难题就来了。所以我轻易也不替人转稿。从切身体会,我认为那是对编辑工作不应有的一种干扰。
近来还常有人找我写序。请人写序无可非议,我也勉强写过几篇。但我只写那种对理解原作多少有些用处的序,不愿凭老字号去说三道四。我的第一本小说集《篱下》前边有沈从文先生的一篇序,但那并非出于我的敦请——沈先生在序中精采地抒发了他当时的艺术哲学。自那以后,所有我的书要么没有序,要么只有自序。三四十年代,我的书大都是由巴金同志所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但我从未劳巴金为我写过一篇序。
应当承认这位楚剧的作者毕竟还是呕心沥血把作品写出的,我祝它好运。他也完全可以请人写篇序,然而不要找个隔行的。
近年来我还多次接到另外一种信,而且往往是油印的,从而可以推断不止我一个人接到过。信中一般都说他正要编一本什么什么书,希望把我也包括进去(这当然是很光荣的)。于是,有要我回忆童年的,有要我谈创作方法或当记者经验的,总之是就他指定的题目写一文,“字数最好在一万或一万以上”。这可就不能不说是找窍门了。他大可按照作家协会会员名单发上那么个五六十封信。倘若收回1/3,不就成一本书了吗!
这十年,新一代青年的创作成绩辉煌,超过了前人。他们的风格各异,然而却有着一个共同点:凭刻苦精神去闯路,去创新,不找旁门左道。
其实,干什么都离不开这种精神。文字工作当然要有灵性,但是并没有旁门左道可找。 1987年11月1日


第8版(副刊)
专栏:心香一瓣

  忆朱光潜先生
  林焕平
我同朱光潜先生在30年代前期就在文字上打交道,直到1982年我才认识他。
《文艺心理学》是他的代表作,30年代初出版,风靡读书界。我对他的大著有不同的看法。1942年我写了一本小册子《文艺的欣赏》,评论《文艺心理学》,先分章在报刊发表,1948年才在香港前进书局出版单行本。现在看来我的小册子内容是单薄的,也有偏颇。《文艺心理学》的内容却是丰富博大的。朱先生的美学思想,基本上是继承黑格尔的,自成一个学派,虽说有唯心主义的东西,却有不少值得学习和吸收。过去文艺界(包括我在内)对他否定过多,显然是“左”的偏向。对学术问题,我们的态度应当客观些、全面些、辩证些。
朱先生的文笔简洁明快,清新无华,令人倾倒。
从他的文字,我想象他是身材健壮、体态轩昂、言谈潇洒的人物。1982年我们第一次在庐山见面了,我大为吃惊,原来他是一个很矮小、瘦弱的老人。他穿一身灰色旧中山装,多沉默,寡言笑,步履已不大稳,他的夫人随身照顾他。他的形貌与他的文章风格,迥然相异。
这一年7月,是中国文联组织我们上庐山休养的。我同他住在云中宾馆的同一座楼,他住楼下,我住楼上,朝夕相处,我们简直成了“云中仙”了。
有一天,我走进他的住房,他正在伏案工作。我问他干什么呢?他说校阅一部译稿。他声音很小,我听不大清楚,好象是维柯的著作。我当时又大为吃惊,他已经八十三四岁了。我想:莫非是翻译维柯的巨著《新科学》?维柯是意大利17世纪伟大的历史学家、法学家、语言学家、美学家。他认为历史上平民与贵族的斗争从来是以平民的胜利而告终。他是欧洲阶级斗争学说的创始人,又是欧洲近代社会科学的首倡者。他的《新科学》是一部极难懂的书。翻译,那难度就更大了。记得我在北师大同钟敬文老教授谈到朱先生时,他说,朱光潜是个大学问家,一部黑格尔《美学》,在中国,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人能翻译出来。有些想批他的人连看也看不懂。
我们下山前,朱先生赠我一张条幅,写的是老子的“得一”说,寓有深意。其后,他出版的《朱光潜美学文集》等书,都题签赠送给我。
记得北平解放的时候,我还在香港,很关注朱先生的动向。他毕业于香港大学,随时可以回母校任教。我自然地想到,他会不会再来香港?新中国诞生后,他居然留在北京大学,并且很用心地学习马克思主义。有一次参加文艺理论座谈会,他发表了很好的意见,对马列文论中的若干错译,提出修正意见。这是难能可贵的,求真的勇气也是叫人佩服的。朱先生解放时爱国进步、追求真理的行动是有思想基础的,科学家往往是通过学术走向马克思主义的。
1985年夏,我去北大看望王瑶,又由他陪同我去看望朱先生。他到附近的树丛中去散步了。朱夫人看到我们来了,很高兴,立即去把朱先生找了回来。我握着他的手,问他的健康如何。他频频点头:“还好,还好。”我心里却有点异样的感觉,他比1982年衰老多了。但富于智慧的、深邃的眼睛,却还炯炯有神。告辞时,我握着他的双手恳切地说:“请您格外保重,格外保重!”
现在,朱先生已作了古人了。我只能以深沉的心情,默默地怀念他。
朱先生!您在中国美学史的建设上进行的开拓性贡献,是不可磨灭的。
1987年8月23日
于桂林


第8版(副刊)
专栏:

  古长城·小松鼠
  晓晴
沿着京密公路前行,经密云水库到达古代北方重镇——古北口,尔后,再行驶少许路程便进入了河北滦平县地界。闻名于世的金山岭长城就建筑在该县的金山上。
在长城脚下,仰望它高耸蓝天、挟云抚日的气势,我感受到了历史的沉重和自己的渺小,脚步缓慢下来。刚刚小学毕业的小镜,第一次见到长城,则全然没有大人们的故作深沉,她欢呼,雀跃,兴冲冲地沿山路向城墙奔去,伸开双臂搂住高墙,将红脸蛋紧紧贴在砖石上,仿佛要把沸腾的血液输入这古老的建筑。我们静静地瞧着她,不禁思绪绵绵。
小镜向我们频频招手,示意快些登上城楼。我们拾阶而上,只见她手里捧着一只小松鼠,高兴地向人们炫耀着。这是她在草丛中捕获的。哦,这里不光有古老的遗迹,还有新生命的跃动。
站在长城上,放眼四方,一种新的感觉偷偷萌生,我们置身的是一个生动的而非僵死的世界呵!峰峦叠嶂,绿波起伏,朵朵白云恰似碧海上的浪花,山峰象无数突兀的礁石,绿草如无垠的海藻。还有海上没有的,山坡上回响着数不清的蝈蝈儿的歌唱。蝈蝈儿的鸣叫声为这人造的古塞雄关增添了无限生动的自然之韵。
小镜一边抚摸着小松鼠的背脊,一边专心地听我讲述长城的历史。她对现实充满好奇,也对过去感到兴趣。
金山岭长城是万里长城中的一段,西起龙峪口,东止望京楼,全长25公里,是明隆庆年间抗倭名将戚继光为加强北方的防御力量而重新修造的,在建筑风格上独树一帜,构筑坚实,布局严谨,森严壁垒,巧夺天工。我们祖先抵御外侮的精神顽强地显示着……
小镜这个性格象男孩子般活泼好动的少女,这时目光中流露出了她那年纪的女孩少有的沉思。我似乎看到她在心灵上摄下了这不朽的举世闻名的历史长卷。
下山的路上,我们不时走进草丛,去寻找古战场的遗物,终不见什么物什。突然,小镜象发现了宝贝一样,从一丛荆条的根部拾起了一枚锈迹斑斑的箭镞。她将箭镞小心翼翼地包在手绢里,藏进自己的书包。临上车时,小镜面对长城,默默不语。金山楼顶飘展的龙旗仿佛刺激起她的什么灵感,她蓦地松开手,小松鼠蹦蹦跳跳地回到了长城脚下。直到小松鼠消失在草丛中,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正要开车,小松鼠跳上远处的一块岩石,向人们张望着。我们都笑着,向它挥手。但愿游长城的人们都能见到这可爱的小生灵!


第8版(副刊)
专栏:美学杂俎

  生产者的美学意识
  邵璞
前两年,西装热,热到各行各业的工作服几乎都是西装。四川某地在这热潮中,兴冲冲地引进了几条西装生产流水线。可是,谁料象这样热衷于西装生产而且很花血本的,岂止几家,西装市场很快达到饱和,而西装热的热点已过,以至于那流水线被迫停产,断了生计。这种现象在近年屡见不鲜。生产部门应该从中意识到些什么?吸取些什么教训?难道只是一部分人的官僚主义问题?其实,这现象反映出一些生产者,尤其是他们中的领导者不懂科学,其中包括美学知识。马克思说,人是按照美的规律来进行生产的。生产过程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人类改造生活美化生活的过程。而我们的一些生产部门的领导者,即使重视了消费者的趣味,也往往是从经济效益出发,很少从美学意义的高度上审视。有的为了赚钱,迎合一部分人的低级趣味,更多的则无法把握群众审美的流向。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消费者消费的规律借助美学规律是可以预测的。如果四川的那家工厂的领导者懂一点“流行性”的学问,能够研究一下服装审美的趋势,就不会盲目进口那些生产西服的流水线,或者进口了能审时度势,根据服装审美的变化调整自己的生产计划。
类似的例子,在我们的生活中数不胜数。就目前的城市建设来说,新建的公园大多仍以仿古的亭台楼阁为主,很少考虑到与过去的园林相比,它的功能所起的变化和人们审美趣味的更新。还可以提一件极小的事,现在的笔发展得很快,样式很多,种类也很多,出现了更新换代的局面;相比之下,信封仿佛还停留在建国初期的水平。去文具店,极少能买到别致些新颖些的信封。通常只有牛皮纸、航空和白纸上水印一些图案的几种;款式也似乎起码是十几年前设计的。这种几十年一贯制的生产方法,在过去受到的冲击似乎不大,因为极左路线的影响,美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东西,人们谈美色变,审美趣味被人为地限制着。而今人们敢于追求美、显示美了,审美的需求呈现出纷繁多变的状况,生产部门若无视这种变化,其产品要受欢迎恐怕只有求菩萨保佑碰好运气了。我们的生产者特别是领导者头脑中该多一点审美意识,按照美的规律来指导生产。


第8版(副刊)
专栏:艺文谈片

  仍需“惜墨如金”
  李克因
不少人抱怨现在报刊上的文章太长,虽然呼唤短文的舆论日多,但说者自说,长者自长;叫喊一气,长风稍减,叫喊暂停,长风照刮。
恐怕不能认为好写长文的都是想多得稿费,喜讲长话的都是好摆谱儿。喜写长文的人总认为有必要才弄长的,所以不能说长的都不对。当长则长,当短则短,中肯之议也。
但若认为短文短话根本无法解决问题,也不全面。王安石的《读孟尝君传》就是短文章说透大问题的一个范例。九十几个字,四句话四层意思:世人都说孟尝君能收罗人才,所以他能摆脱在秦国的困厄;其实,孟尝君不过是个鸡鸣狗盗之辈的头子罢了;以齐国之强大,能得个真正的人才,足可以把强秦抑制住;只因为孟尝君喜欢鸡鸣狗盗之辈,所以真正的人才也就不登门了。如此简练的文字,翻了个孟尝君爱才、门下常养三千客的大案。论点鲜明,论据充分,逻辑严谨。作为一家之言,已传了九百多年,成为古文名篇。
古文有简约的特点,今文有自己的时代性,自不能相类比。但如果认为短文不入“品”,不入“流”,只有长文能打响,或是总担心人家看不懂,听不懂,翻来覆去地说,怕也不妥。古人所提倡的“一字师”、“推敲”之类,是作文、讲话的基本要求,永远不会失效。鲁迅主张文章写成后多看几遍,把可有可无的字句删去,毫不可惜,他自己也是身体力行。可惜这种“惜墨如金”的精神,并非所有人都能领会,长风势头仍然“看涨”。
如果自已硬是舍不得删,那就除了靠编辑的铁面无私大手斫轮之外,从稿费体制上可否进行改革?即:以质、以篇计酬,改变以字数计酬的旧法。


第8版(副刊)
专栏:

  油田伴侣
  于永昌 画
  甄玉金 配诗从原野的雪被从钻塔的孤单拣起滚烫的感情装进新房,照亮大自然为把生命推到离太阳近的位置把剪好的喜字贴向窗中央贴出许多甜蜜贴出许多温暖横在人间冷漠的屏障被透过夜幕的灯光锯断帆在塔顶扬起船在雪海中飘荡你我相依让生活的航线象那一道道不断的车辙永远探寻地层里的热能与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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