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2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当教师的快乐
冰心
我只当过十年的教师。那是1926年我从美国留学回来,在母校燕京大学国文系当了一名讲师。那时系里的主任和教师大半是我的老师。校内其他科、系里也有我的老师。总之,全校的教师都是我的师辈!因此在开教授会的时候,我总是挑个极边极角的座位,惶恐地缩在一旁。大家都笑着称我为Faenlty Baby(教授会的婴儿)。那一学期我还不满二十六岁。
在学生群中就大不一样了。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我教一年级必修科的国文,用的是古文课本。大学一年级的男女学生很多,年纪又都不大,大概在十七到二十岁之间。国文课分成五个班,每班有三四十名。因为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闽粤的学生,听不大懂马鉴主任、周作人、沈尹默、顾随、郭绍虞等几位老先生的江南口音,于是教务处就把这一部分学生分到我的班上。从讲台上望去,一个个红扑扑的稚气未退的脸,嬉笑地好奇地望着我这个小先生——那时一般称教师为先生。这些笑容对我并不陌生,与我的弟弟们和表妹们的笑容一模一样。打开点名簿请他们自己报名,我又逐一纠正了他们的口音,笑语纷纭之中,我们一下子就很熟悉很亲热了!我给他们出的第一道作文题目,就是自传,一来因为在这题目下人人都有话可写,二来通过这篇自传,我可以了解到每个学生的家庭背景、习惯、性情等等。我看完文卷,从来只打下分数,不写批语,而注重在和每个人做半小时以内的课外谈话上。这样,他们可以告诉我:他们是怎么写的,我也可告诉他们我对这篇文字的意见,思想沟通了,我们彼此也比较满意。
我还开了一班习作的课,是为一年级以上的学生选修的。我要学生们练习写各种文学形式的文字,如小说、诗、书信,有时也有翻译——我发现汉文基础好的学生,译文也会更通顺——期末考试是让他们每人交一本刊物,什么种类的都行,如美术、体育等等。但必须有封面图案、本刊宗旨、文章、相片等等,同班同学之间可以互相组稿,也可以向班外的同学索稿或相片。学生们都觉得这很新鲜有趣,他们期末交来的刊物,内容和刊名都很一致,又很活泼可喜。
回忆起那几年的教学生涯,最使我眷恋的是:学生们和我成了知心朋友。那时教师和男女学生都住在校内,课外的接触十分频繁。我们常常在未名湖上划船,在水中央的岛边石舫上开种种的讨论会,或是作个别谈话。这种个别谈话就更深入了!有个人的择业与择婚问题等等!这时我眼前忽然涌现出好几对美满的夫妻,如郑林庄和吴瑞梧,林耀华和饶毓苏,等等。有的是我以大媒的身份去参加他们的完婚仪式,有的是由我出面宴请双方的家长,为他们撮合。说起来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他们中有过半数的人已先我而进入另一个世界,写到这里,我心里有说不出的一种滋味!
我应该停笔了,我说的既不是“尊师”,也不是“爱生”,我只觉得“师”和“生”应当是互相尊重互相亲爱的朋友。
1986年7月7日之晨


第8版()
专栏:

  我心中的小草和绿地
  张长
我怀念一片绿地,和绿地里那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这绿地曾镶嵌在我的窗子。当我工作疲劳时,常常凝视窗外的世界,放眼那赏心悦目的绿。春的颜色给我以秋的幻想,我努力笔耕并期待收获。
这绿地现在还挂在墙上。那是只有两种颜色的一幅画:绿色和蓝色。绿的是一片牧场,蓝的是天;地平线上的一株树,孤独而寂寥,但它不竭地喷射着绿。我以为小草们正是通过那树干喷涌出来变成春天的。
哦,我的小草不在窗外,不在墙上。她悄悄长在我心里。
我的心也有一块很大的绿地,我的无名小草就长在那里。
那是一株蒲公英,开着金黄的小花,不在花坛,只在这片绿地里。当她变成一个小绒球,我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跪在地上,嘟着小嘴,把她吹散了。她便顺风飘去——当初她也是从很远的地方顺风飘来的么?
她也可能是一株三叶草,而且是罕见的有着四个叶片的三叶草,亭亭玉立,张开小巴掌托举着什么。据说能找到四个叶片的三叶草是幸福的。有一个人便这么苦苦地在绿地上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就这绿地上。而且只有他才能找到。
(不知为什么,她让我想起我在松辽平原的野地里见过的一支剪秋萝,红得耀眼,蜂蝶在她身边飞舞。剪秋萝横竖有名字,她没有名字,我不希望她是剪秋萝。)
我喜欢她和众多的小草一样,无名,与世无争,默默地给予,默默地奉献。倘是蒲公英,当别人忙着收获的时候,却撑一把小伞去播种;如是三叶草,就手捧露珠顶礼太阳。
我喜欢她有所追求,怀着对光明、春天和爱的热望。在遥远的湖岸上,荒草萋萋,她曾梦见皎洁的月色,奇幻如波光。当她发现这是梦,只是月亮,便撑开小伞重新寻觅,寻觅她的绿地和太阳。
她是勇敢的。暴风雨猛烈抽打着,她不低头,顽强地宣告她的爱恋和追求。
现在她落到寻觅了许久的这片绿地上了,便努力吸取雨露,伸向蓝天。我并不希望她长成大树,也不要她用花编织花环(我总编不好自己的花环)。这么一株小草,给世界一丝清新的绿,一缕纯净的氧,也就够了。
我的青春是西双版纳的大森林以浓重的叶绿素染就的,我爱绿。感受春天的颜色,生命的颜色,我因而对碧绿碧绿的小草感到特别亲切了。我相信她亿万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亿万年后呢?也许,还会是这个样子。我和她有约会。我来了,越过空间;她来了,越过时间,我们在长长的相思和期待之后相逢在一起。
我的心因这片绿地而年轻了。她使我更加相信世界上始终有爱,有美和真诚。我也因此对这世界更加信任,更加热爱,更加充满热烈的期望。


第8版()
专栏:

  深深的鞠躬
  马飞
据一些有识之士考证,打招呼、问候时行鞠躬礼早已是繁文缛节。对此我深信不疑。事实上,不但我有生以来未曾给别人(活着的人)行鞠躬礼,也从未领受过别人的此等大礼。
一天中午,一个工人模样二十六七岁的女同志站在门口。她先叫我一声“大哥”,接着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问我王局长在哪屋。以我之满脸娃娃气,判断个二十一二岁大概不会有错。然而,她却偏要亲亲热热地唤我“大哥”。这倒也罢,可那深深的一躬却顿时令我困意全消。我颇有几分受宠若惊,急忙从椅子上跳下来,热情备至地实施“大哥”指路的责任。
说来也怪,她那鞠躬的姿态不象我们的“土特产”——帐房先生向房东老太爷问安的鞠躬那么规矩;这似曾相识的倩影竟与日本民族请安、问候的鞠躬搭界儿。显然她的礼貌行为并非“祖传”,而是从诸多的日本影视片中“偷来”的。可这又何苦呢?我总想:打听某人在哪儿,说一声“谢谢!”已经足矣。鞠躬,这礼节未免太重!
下班时,在楼梯上又遇见了她。我笑着说:“您可不要再鞠躬了。”她满脸愁容,长叹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大哥,出门在外办事难哪!”霎时,一股冷风袭上了我的脊梁。我突然明白了许多!
不错,那深深的鞠躬是出于礼貌。然而,在这礼貌的背后却隐藏着一种悲哀——因为这一躬是换取的筹码,是沉甸甸的求助的代价!而这也仅仅是为着一个满意的回答,免遭一句冷冰冰的“不知道”。正是为着这么一个微小的企望,她才不得已改造了一个日本的鞠躬礼。我心中默默地对她说:“你在实践中增长了这般‘才干’!”
并非她太精明、太机灵了。只要多走过几个问讯处的门槛,尝尝那一张张冷若冰霜的脸,那么,就可以体会到人难见、口难开的滋味,就完全可以理解她,理解那深深的一躬!
不是我杞人忧天,神经有毛病,我真有点害怕。怕有一天,有人把我们祖先“单腿点地”、“双膝跪倒”的“文明”也挖掘出来。


第8版()
专栏:

  你雕刻着一只孔雀(外一章)
  李金安
南国红椿树与阳光融会的诗境,流霞翠羽在闪烁——你蘸着心魂里的爱,正在雕刻着一只孔雀。
你说,那原始部落,手执鸟羽、口吹骨哨的歌舞者,曾呼唤着孔雀……
你说,夏威夷微笑的番石榴,恒河畔黄白的娑罗花,也在呼唤东方的孔雀,带去澜沧江普洱茶的芳香,江南梅雨中的春韵……
你说,孔雀能给迷惘者在幽径中泛光的亮色,能给歌舞者向瑰丽境界升华的启迪,能给攀登者尽览峰顶风光的信念……
你说,我卑微如一棵小草,但是,我要雕伴随太阳飞翔的孔雀。三月桃花溪构思的歌谣,十月桂花树凝重的沉思,赋予了我神奇的力和美……
你不是也在启示生活:假如是情愫芳洌,脊骨挺直的跋涉者,怎能不在历史的翠枝,留下美的精灵?
让城市揭开美的扉页
当城市展示黎明的轮廓,你的职责,不是雕刻大理石,体现城市英雄的主题;当城市挽着夕阳的余辉,你的职责,不是在乐池里,揭开贝多芬田园交响曲的总谱……你的职责,是在长街曲巷单调地奔波,消除环境的污染,让城市揭开美的扉页!
你的生命之闸,截住管道的污水——为了粼粼碧波,睡莲的妩媚,鱼儿的欢跃……
莫奈画展的静美,太平洋弦乐的蔚蓝,竟然常常排在你的生命节奏之外——你笔衔警报震醒城市:煤烟曾窒息伦敦的肺叶;密西西比河的工业废水,灭绝了童话里的鱼苗、翠萍……
其实,你的追求既单纯又丰富:让婴儿呼吸着花丛的芳香,让黄莺和鸽子是洁净蓝天的叠韵,让清澈河水是彩虹绘画的笔迹,让交响曲在静谧的月辉里,给太阳展示一颗玫瑰摇曳、线条清丽的星体!


第8版()
专栏:

  绿海蜜歌〔版画〕 宁积贤


第8版()
专栏:艺文谈片

  文章唯造平淡难
  刘梦岚
《中国作家》第四期发表了冰心老人的散文《关于男人》之四,写的是她的老伴——吴文藻先生。
冰心老人与吴先生志同道合、情投意合,共同度过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感情之深,非同寻常。但她却用了稳静、平淡、质朴的笔调,简单地叙述了他们伉俪的“平凡”生活。全文看不出有一丝雕饰,更无半句慨叹呻吟,读来却让人心跳不已。是什么东西打动人心?是蕴含在那质朴、平淡文字之中的深刻、凝重、厚实的感情。我想,这正是真正的艺术——归真反璞艺术的力量吧。
“文章唯造平淡难”。我国的文学艺术家早已十分崇尚归真反璞、自然天成的艺术美,认为这是艺术的极致,是艺术创作的最高而又最难企及的境界。苏东坡说:“大凡为文,……渐老成熟,乃造平淡。”姚鼐说:“文章之境,莫佳于平淡,措语潜意,有若自然生成者。”王国维说:“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现代的文学大家,如冰心、叶圣陶、巴金、孙犁等,无不一直在追求归真反璞的艺术美。巴金说:“我主张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无技巧”。孙犁最近还说:“我老了,应该说些切实的话,有内容的话,通俗易懂的话。在选题时,要言之有物;在行文时,要直话直说,或者简短截说。”这些大家的作品里,没有一点矫揉造作,只有“真情”和“本色”。正是这“真情”和“本色”,才能使作品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
然而,时下有些还不算太大的作家,却似乎并不以“朴”为美。正如孙犁所说:他们“极想把话说得与众不同,把话说得充满哲理;以便别人看出:这不是一般人能够说出的,只有天才的作家,才会说出这样的语言……这象江湖卖药的广告。明明是狐臭药水,却起了个刁钻的名儿:贵妃腋下香露。不只出售者想入非非,而且将使购用者进入魔道。”
孙犁这“直话”似乎有些“逆耳”,或许会得罪一些人吧。但是,听不进孙犁的逆耳之言、看不惯冰心平淡之作的人,恐怕不会去追求文学艺术的极致,也断然难成大作家。


第8版()
专栏:新书架

  《袖珍诗丛·新诗钩沉》
湖南文艺出版社今年七月出版的俞平伯、朱湘、覃子豪等十位现代诗人的《袖珍诗丛·新诗钩沉》,被文学界称为“从历史的沉积层中打捞出来的佳作”。计有:《冬夜》(俞平伯)、《晚祷》(梁宗岱)、《散章》(朱湘)、《雨雪集》(金克木)、《没有消逝的号声》(覃子豪)、《泥土的梦》(杜岩)、《星底梦》(丁景唐)、《沸腾的岁月》(袁水拍)、《无题》(阿垄)、《诗集1942—1947》(郑敏)。
这些诗集是“五四”以来的佳作,多数由于战乱和其它历史原因,都已散落和绝版;有的是遗稿。此次经编者多方搜集,重新出版,实是诗坛一件幸事。 (晓昂)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