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拆开包装司
马玉常
鲍昌在《萃华街记事》里,写到一位“爆炸诗人”。这位诗人写过《以查拉图什特拉的名义》、《我的宇宙是绝望的熵》、《塌陷在宇宙的黑洞里》、《红移用死舌微笑》等诗作,以证实他的“诗爆炸”理论。其名句有云:
我举起发光的日冕
对着那馨香的偶像
在天鼓般众生的欢呼里
我升华于红铜的海洋。
前来登门求教的TNT诗社社员们的油印诗刊上,也有佳句与之辉映:爆炸!一切从1—20秒开始……
柏拉图说:“有本事的诗人,总是通过一种神赐的灵感,把神的一些话解释给我们听。”(《理想国》)看来,爆炸诗人和TNT诗社诸君的诗,不但以“神赐的灵感”把“神的一些话”愈“解释”愈神,连诗人自己也“神”了起来,弄得凡夫俗子只感到高深莫测,不知所云。这叫做在“淡化现实”之下的诗和诗人的神话,相当摩登。
 “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是在九江之闲,出入必以飘风暴雨。是多怪神,状如人而载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鸟”。这是《山海经·中山经》告诉我们的“天方夜谭”,你就不知道那两手“操蛇”“状如人”,也许还和“帝之二女”一样,出入“飘风暴雨”的怪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读某些诗,便有此感觉——虽然我并不想亵渎新感觉派。
其实,又何止是诗,某些文艺理论也够你感觉一气儿的。
有一种高论,认为“只有曲高和寡才是真理”,对于“俗”的东西固然不放在眼里,就是雅俗共赏的东西也不屑一顾,大有羞与俗众为伍的气派。好的,“不期修古,不法常可”,很有点儿“革新”精神。问题是:你雅独有雅独的真理,他俗众也有俗众的真理。俗众离了雅独固然缺少了点雅味,也不过就是缺少了点雅味,天是塌不下来的;而雅独要是离开了俗众,恐怕会连日子也没法过,所谓:无以养君子。高雅的君子并不能靠“餐朝露之精英”而颐养天年,他也得把肚子现实主义地弄饱,这玩意是不能淡化的。现代派的吃西餐、饮可口可乐,可也并不拒绝传统的盐焗鸡、五粮液。这时候,就不太讲究是雅还是俗了,此之谓:万物皆备于我。时髦的说法是:发现了自我的价值(也有说本质的)。
一种“强调”“艺术自身的要素”的绘画理论告诉我们:“人们欣赏现代绘画,有可辨认的形象时可辨认;没有可辨认的形象时,画面便是一切”。而欣赏这“便是一切”的“画面”,“需要一种新的观点才能体会”。因为那“色与色之间相撞与相融的微妙”,“线条奔走的张力”,以及“特有材料的肌理”,可以任你联想,“苍穹、大河、雪山、云海、泥沼、坑洼……都无妨”。这真叫妙哉画面!据说那价值就在于它的“不确定性”。依此,我们看见太阳,而“不确定”它为太阳,“无妨”“定”为烧饼,或是面盆、唱片、树洞、贵妇人的脸……也可悉由尊“想”。这也可称为形象化的爆炸诗,摩登极了。
吸收外来的营养完全是必要的,包括“现代派”中一些优点特色,是可以为我们所用的,固步自封只会造成停滞,但吸收的必须是营养,而不是糟粕,更不要连黄曲霉素也拿来当宝贝。鲁迅先生早年间就指出过,当我们“拿来”之时,“要运用脑髓,放出眼光”,占有而且挑选,见了鸦片,“只送到药房去”,不弄什么“‘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虚”,这就得拿来者自己“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
我常以为,凡热衷于“拿来”的人,大都是忧国忧民且忧文学艺术之不彰的热心人士,哪来什么自私不自私的问题?不太理解鲁迅特别提出“不自私”的命意。后来看见确有人搞“出售存膏”的玄虚,而且“售完”不止,才感到了鲁迅眼光之锐利,虽说“出售”的已不是古老大屋里搬出来的土膏,而换了包装精美的洋膏借以唬人,其对于拿来者,确是如鲁迅所预见的,“未免有些危机”。
那么,在吞下去之前,还是拆开包装看看究竟是什么货色为好吧。
1986年8月5日


第8版()
专栏:

怀念邓子恢同志
刘子久
初识于今卅五秋,
淮北风雨庆同舟。
仁和会上等评论,
半城帐中巧运筹。
“三自一包”有创见,
“具体立场”勇探求。
稳步前进脚不小,
遗憾生前志未酬。


第8版()
专栏:书林一叶

高莽的新作《久违了,莫斯科!》
章正博
酷嗜外国文学的人,一定很熟悉乌兰汗这个名字;热心美术的人,一定对高莽这个名字不会感到陌生。其实二者为一人,高莽是真名,乌兰汗是署名。可贵的是,高莽同志不仅是一位外国文学翻译家、画家,而且还是一位才思横溢的作家。最近,作家出版社出的他的散文集《久违了,莫斯科!》就是一个明证。
在这部书里,作者以赴莫斯科参加第六届苏联文学翻译家国际会晤为线索,多角度、多层次地描写了自己与叶·叶甫图申柯、丽·卡扎科娃等当代苏联著名诗人、作家的会晤,客观地介绍了苏联当代文学所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让人们具体地了解到今日苏联作家的所思、所感,以及苏联文学的发展趋势。书中还有几乎一半的文字,细致而真切地描绘在普希金、高尔基等大作家纪念馆或故居的所见所闻。许多国人不了解的趣闻妙事,第一次与读者见了面,读来饶有情趣。总之,作者通过多次的会晤和参观,将几百年俄苏文学史上最重要作家的基本面貌都作了恰如其分的概括。即使象《莫斯科街头掠影》、《莫斯科剧院一瞥》这样的随笔,也不是一般性的游记。作者总是把所见所闻的一切与苏联文艺密切地联系起来,显示出一个艺术家的锐敏眼光和对美的痴情追求。
本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那就是从每个已故的大作家和现今活跃在文坛上的作家身上,选取一两个最典型的事例,表现从古至今苏联作家对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学艺术的热爱之情。
丰富的知识性,浓郁的趣味性,较高的学术性,体现在文章中。作者是将学术文章散文化,即把自己四十多年来在俄苏文学翻译、研究工作中积累起来的知识,通过一种自由的并富有感情的散文形式表达出来。也可以说,作者将科学工作者严密的逻辑思维和作家的形象思维很好地融为一体,在学术文章散文化的工作中做了一次大胆而有成效的尝试,很有独创性。
作者朴实无华的文风也很值得称道。全书以丰富生动的内容、翔实多趣的材料、充沛热烈的感情取胜,没有耍弄艺术技巧、堆砌华丽辞藻的毛病。七十幅新颖别致的速写插图,也为本书增色不少。


第8版()
专栏:

愿逐月华流照君
贾宝泉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的思绪随着那素洁的月光,涉过幽微的间隙,来到他们的身边,而他们已永久地伫立在景忠山下那块心形的高地——引滦入津的源头。到今年9月5日,滔滔滦水西济津门,已经整整三个年头了。祖国忠诚儿女的血肉之躯,化作了巍然耸拔的花岗岩雕像。
那是1982年的盛夏,我有幸作为有关工作组的一个成员,看望了在巍巍景忠山的心腹中开掘隧洞的战士们。当时他们正在吃饭,我在一个小战士身旁坐下。他个子不高,防护帽几乎完全遮住了前额,一双纯澈的大眼睛掠着帽沿灼灼闪动。我问他多大了,他忙低声说:“十六岁。我当兵多报了岁数。可别叫我提前退役,等隧道打通了再处分我吧。”我看着他那单薄的身子,和比铁锨把粗不了多少的胳臂,问他可顶得住,他说还行,“这工作有干头,一咬牙就挺过来了”。他忽然望着四周参差尖砺的石块说:“我还有桩心事,娘生我的时候落下了腰痛病根,以后我用复员费给他治好。”
“小李子还真有孝心哩!”这时,从头顶上传来一句闷声闷气的话。原来,一个黑大汉正劈腿骑着横伸过我头顶的一块巨石,听我俩说话,也插进来:“我大张要是‘光荣’(即牺牲)了,一是请领导让咱当党员,再就是叫小翠改嫁。我俩儿就是领了结婚证,还没有同过床哩!”大概是他觉得这话说粗了,不好意思地用手在黑脸上抓挠,立即现出五线谱一样的白道道。奇怪的是,战士们并没有取笑他,一种肃穆壮烈的气氛笼罩着大家……
后来得知,就在那天下午,隧洞发生了塌方。愤怒的大山扭曲了粗大的钢柱,碎石吞没了大张和另外几个战士。小李和同志们奋不顾身地前去抢救遇难的战友,不能用机械挖,只能用手刨,不断滑落的石块打得他们多处受重伤。两个小时过去,终于看到了大张那血肉模糊的身躯,而失血过多的小李子也昏倒在大张身上,再也没有醒来。
当晚,清幽幽的月光伴着部队的讣告,飞回了英烈的故乡……
牵动亿万人心的引滦入津工程终于提前两年竣工了!我又一次看了这条长达十多公里、我国目前最长的引水隧洞。那把隧洞映照得如同水晶宫一样,光彩四射的亮灿灿的华灯,多象小李他们晶亮的眸子,而华灯上串串水滴,当是英灵们的颗颗热泪吧!是为受到祖国和人民的赞誉而激动,还是萦念远方的亲人,欲寄彩笺与尺素,却又阻限于冥途茫茫?
去年初冬,我到外地出差,又绕路看望了他们的亲人。我多么想把得知的情况告慰黄泉下的忠魂!
啊,小李,你去了,你家的门前并不萧条。前年大队为你家翻盖的门楼上,高挂着“人民功臣之家”的红底金字横匾,每天,是它迎来小小山村的第一缕晨光。而匾下也成了这片古朴山乡的圣地,乡政府颁发“文明家庭”的奖状,青少年入团入队的仪式,通常在这里举行。你家的庭院也不寂寥。县妇联和团县委经常组织一批批青年男女和孩子们,到你家干活和伴慰你迟暮之年的母亲。县医院免费治好了你母亲的腰痛病和你不知道的别的病。因此,老人虽说晚年丧子,却并不十分悲苦。一次,她对一个帮她做针线活儿的青年女工说:“要是俺孩子在,也许你成了俺的儿媳哩!”那姑娘好生懂事,忙说:“好妈妈,俺去给你娶个儿子来。”
我抑制不住热泪,为这些崇高无私的人们!
人们说:“一朝饮上滦河水,千秋不忘引滦人。”他们怀着仰戴和感念的心情,用心血塑成了雄伟高拔的引滦战士雕像,永志为造福子孙万代的英雄们。而与此相映照的,却是非人工所能建造的矗立于千千万万人心上的丰碑。
啊,那心形的高地!啊,我心中的丰碑!
据说,世间惟有月华是无处不泻的,能涉过那幽微的间隙。那么,拜托了,深深地拜托了,月华……


第8版()
专栏:

这个夜晚,想起了爷爷……
李尼
一盘很圆很圆的月亮挂在阳台前的天穹上。离它很远的地方有一颗星星。我和弟弟并肩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凝眸望月。
月亮是安详的。弟弟说:每当望着月亮时,总觉得有无尽的话要说。我呢,心想这月亮不知倾听过多少人的心声呢!我把目光转向那颗星星,它孤零零地对望着月亮,它也在倾诉心声吗?月亮在听吗?那星儿也许有着一段不寻常的故事?
起风了,楼旁墨画一般凝重的树影抖动了,沙沙地低语。这树也有着一段故事么?远处的路灯、楼灯,以及每一所低矮平房里的微弱的光一并渗出来,使大地笼着一层昏黄的雾。我顺着这雾向上望去,头顶上是一个深蓝的天空。我叹息了,叹息人间的烟火对不住这夜,对不住这静谧纯清的天穹。我想把这感觉告诉弟弟,转过头来,只见弟弟依然默默对着月亮。我不愿打断他,便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明月,在昏黄的雾中依然银盘一般。我突然想起了爷爷,想向弟弟说,说我对老辈人的思念,我又顿住了。因为爷爷去世时他还很小,记不得事。一次,我与他谈起爷爷临去世的前一天为我们俩上街买糖果的事,他摇摇头,不屑地回一句:“不记得,不知道。”我暗自神伤。在我渐渐懂事之后,我一遍一遍的问自己:那时爷爷意识到死了么?他是为此特意上街的么?我不能肯定,但我总这样相信着。爷爷是爱我的,他也同样爱着弟弟。一个人至死都不忘另一个人,而这另一个人却永远记不得他,这不是悲剧么?
我要把这感慨告诉弟弟!
呵,不。
不,我不要说,我不要打破他少年的遐想和青春的梦。他的面前不知将有多少莫测的风云!为什么要让祖辈的爱成为下一代的负担,而带着沉重的感恩的心理前行呢?让他的心如明月一般清纯,不被昏黄的俗念污染。我无法摆脱往昔的记忆,但我不能去撩乱弟弟此刻的安宁!


第8版()
专栏:

潮〔装饰画〕 曾海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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