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9月15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我把我的爱和祝福献给你们
巴金
巴金同志从1978年年底开始撰写《随想录》,已结集出版四集,即《随感录》第一集、《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第五集《无题集》也已写完,即将出版。五集《随想录》共一百五十篇,四十二万字。文艺界同志认为这是一部“力透纸背、情透纸背、热透纸背”的“讲真话的大书”,是一部代表当代文学最高成就的散文作品,它的价值和影响,远远超出了作品本身和文学范畴。我们今天向读者推荐《随想录》的总序和《无题集》的后记(标题是我们加的),以表达对这位当代文化巨人的由衷敬意,并且衷心祝愿他健康长寿!
——编者
《随想录》总序
我年过七十,工作的时间不会多了。在林彪和“四人帮”横行的时候,我被剥夺了整整十年的大好时光,说是要夺回来,但办得到办不到并没有把握。我不想多说空话,多说大话。我愿意一点一滴地做点实在事情,留点痕迹。我先从容易办到的做起。我准备写一本小书:《随想录》。我一篇一篇地写,一篇一篇地发表。这些文字只是记录我随时随地的感想,既无系统,也不高明。但它们却不是四平八稳,无病呻吟,不痛不痒,人云亦云,说了等于不说的话,写了等于不写的文章。那么就让它们留下来,作为一声无力的叫喊,参加伟大的“百家争鸣”吧。  
  1978年12月1日《无题集》后记
 《随想录》第五集三十篇写成,我给这个集子起了一个名字:《无题》。三十篇“随想”篇篇有题目,收在一起我却称它们“无题”。其实我只是借用这个名字说明:绝非照题作文。我常常写好文章才加上题目,它们不过是文章的注解,所以最初三十篇《随想录》发表时,并没有小标题。那还是1978年年底的事,已经过了八年了,当初预定五年写成的书,到今天才勉强完成,更没有想到1982年起我又患了病。有人不相信我有病,他们认为我的生命力很强,经受十年的折磨后还可以精力充沛地做许多事。的确还有许多事留给我做,可是一旦生病,我就什么都完了。
我真的生了病,而且不止一种病,1982年是我生病最多、最痛苦的一年,接着1983年又是我治病、养病的一年。这些情况在前一个集子(《病中集》)里我已经讲过了。当时的困难比我在书中写的多,但想到“文革”十年的遭遇,我却又乐观起来。(只要“文革”不再来,我什么都不怕!)朋友们劝我少写或者不写,这是他们对我的关心。的确我写字十分吃力,连一管圆珠笔也几乎移动(的确是移动)不了,但思想不肯停,一直等着笔动。我坐在书桌前干着急,慢慢将笔往前后移,有时纸上不出现字迹,便用力重写,这样终于写出一张一张的稿子,有时一天还写不上两百字,就感觉快到了心力衰竭的地步。
我写以上这些话无非说明我的“随想”真是一字一字地拼凑起来的。我不是为了病中消遣才写出它们;我发表它们也并不是在装饰自己。我写因为我有话要说,我发表因为我欠债要还。十年浩劫教会一些人习惯于沉默,但十年的血债又压得平时沉默的人发出连声的呼喊。我有一肚皮的话,也有一肚皮的火,还有在油锅里反复煎了十年的一身骨头。火不熄灭,话被烧成灰,在心头越积越多,我不把它们倾吐出来,清除干净,就无法不做噩梦,就不能平静地度过我晚年的最后日子,甚至可以说我永远闭不了眼睛。我在“随想”中常常提到欠债,因为我把这五本《随想录》当作我这一生的收支总帐,翻看它们,我不会忘记我应当偿还的大小债务。能够主动还债,总比让别人上法庭控告、逼着还债好。
帐是赖不掉的。但是这些年我们社会上有一种“话说过就忘记”的风气。不仅是说话,写文章做事也都一样,一概不上帐,不认帐。今天发表文章骂你是“反革命”,过一年半载同你见面又握手言欢,好象什么话也不曾说。所以有些朋友听我说起偿还欠债,反而觉得这是多此一举。他们说又不是你犯了大错,应该算清总帐的时候,何必管那些事情?有人看见我常常纠缠在一些功过是非上,为过去一些表态文章责备自己,就劝我不要太认真,他们说你看报刊评论员经常写文章叫人说真话,讲东论西,谈天说地,仿佛一贯正确,从未记帐认帐,好象我讲出来就是真话,你只要唯唯诺诺,万事大吉。这样说过就算,岂不十分干脆?我的回答是:过去即使我习惯于跟着别人走,但做一个作家既不是高人一等,也不能一辈子人云亦云,我总得讲几句自己的话,何况我就只有这末一点点时间,就只有这末一点点篇幅。大家高谈阔论有什么用,倘使不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我劝过朋友,要把心交给读者,我责问自己:究竟讲过多少真话?!我应当爱惜手边的稿纸和圆珠笔,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浪费的了。读者也不想多听老人的唠叨,我必须用最后的言行证明我不是一个盗名欺世的骗子。
我们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话说得太多。写作六十几年,我应当向宽容的读者请罪。我怀着感激的心向你们告别,同时献上我这五本小书,我称它们为“真话的书”。我这一生不知说过多少假话,但是我希望在这里你们会看到我的真诚的心。这是最后的一次了。为着你们我愿意再到油锅里受一次煎熬。是真是假,我等待你们的判断。同这五本小书一起,我把我的爱和祝福献给你们。         
               1986年7月29日


第8版()
专栏:

雨淋铃
悼吴世昌兄
端木蕻良
相约情切,佳期秋节,蝉噪初歇。西陵几许游处,燕山留连,吟骑待发。寻踪觅迹,细把骕史从头阅。恨刹那,千里电波,霹雳一声惊雷裂。
多情沙漏灯花落,我书未成君竟先别。今朝回想前言,都付与,冷风凄月。寂寞琴台,剩我樵烟牧雨耕雪。而今后千种商量,祗合对空说。
与世昌兄约于今秋同访西陵。突于去丹东列车中得聆恶噩,揾泪写此。
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于丹东


第8版()
专栏:

哭吴世昌先生
冯其庸

 传来噩耗忒心惊,
梦幻迷离怕是真。
忽忆春前同语笑,
照人肝胆即先生。

高楼犹记识荆初,
披胆相倾各皎如。
意气由来重一诺,
校红七载未曾疏。*

从来世路最崎岖,
误中阱罗喜螫蛛。
自有文章光万丈,
千秋犹作夜光珠。

翰墨追随老伏波,
红坛尚欲仰雕戈。
谁知摧折南山树,
使我长宵泪似沱。
*先生曾任《红楼梦》校注组顾问,前后七年,未尝中辍。
一九八六年九月六日夜二时


第8版()
专栏:

嘉陵
再耕
这是个古老又古老的名字
千百年来千百年来
都使你想到绿莹莹的沉寂
想到山岩间的迂回
想到慢吞吞地流动
这是个新鲜又新鲜的名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组装进了爆发的力
刮起不分季节的旋风
闯进新世纪的快节奏
这个古老而又新鲜的名字
使人惊讶使人欣喜
就象一支俏皮的时装表演队
四处去四处去展示健与美
用牛仔裤长统靴和宽袍大袖
比谁轻快谁得意谁臃肿谁滑稽
结果疯姑娘用轮子踏响舞步
驾着闪电飞过闹市蹦进车间
结果莽小伙用喇叭弹奏电吉他
驮着星星压平山路撞响集市
这个变滑动为滚动的名字呵
这个熟悉了,也许明天
又会变得陌生的名字呵


第8版()
专栏:新书架

《第六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获奖作品》
由重庆出版社编辑出版,香港玉郎集团印刷,最近在重庆发行。这部彩色精印精装、八开本获奖美术作品集,共辑第六届全国美展全部获奖作品二百二十八件。它分编:荣誉奖作品十四件;金质奖作品十九件;银质奖作品五十九件;铜质奖作品一百二十九件;特别奖作品七件。
画集的《前言》提到,“第六届全国美展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对我国美术创作情况的一次总检阅”,它是我国美术家解放思想努力探索的积极成果。画集题材内容和形式风格丰富多样,思想艺术性较以往有明显提高。
在当前全国出版界面临“出书难”的情况下,重庆出版社甘愿付出辛勤劳动和高昂代价,精心编辑、设计、出版这部画集,为积累传播文化艺术成果做了难能可贵的工作。  (陈初蓉)


第8版()
专栏:

在这美的森林中
曹世钦
从承德北去,经围场县,再往北便到塞罕坝了。汽车象一头笨重的骆驼,哼哼着向上爬。爬坝,就是爬一座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山。
白云遮掩了蓝天,天是白色的;森林覆盖了大地,地是绿色的。汽车在白色与绿色之间奔跑。林海随丘陵起伏,松涛乘风势扬波,望不到草原和森林的边缘。
村庄——塞罕坝机械林场场部,在公路之旁绿草白沙拼成的图案之间,在重重森林的环抱之中。房屋不多,特色鲜明:红砖瓦的房院,蓝油漆的门窗,白桦木扎的栅墙,和那些高高的木材垛,都给人以诗的想象。
三匹骡子拉着一辆胶轮大车,载满伐出的树木回到村里。赶车人把长鞭扔在地上,解开绳索卸车。全是一般粗细一般高矮的落叶松,每棵都是碗口粗,三米多长。我走近他们问这问那,他们告诉我,这是计划之内的,每年种与伐两万亩。留在森林里的,要它美化、成材,更要它阻止北来南下的风沙。间伐出的,自用,卖,做纤维板,是林场每年必定有的经济效益。
“那么,长成这样粗的松树,要几年?”我问一位中年工人。他双手举起一棵摇晃着说:“二十年呀!”
二十年,正是一个青年人走进大学门坎的年龄。而我眼前这位林场工人,已过四十岁,从播下松籽,到幼苗出山,到长成今日之材,二十年来,他每天都把心血灌注在森林之中。今日间伐的一批木材,正是他二十多岁时种下的那批树苗。
交谈中,我知道他有一男孩一女孩,都在林场学校里读书。依我想,这该是很美满的。谁知一谈到这些,他却“唉”地叹息了一声。我来不及问他为何叹息,他就在暮色渐深渐浓之中把车赶走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黑黝黝的森林又神秘又庄重,什么树棵疏密,什么枝叶玲珑,一切都被夜的巨笔抹去了,留下的只是月光里的深墨浅墨二色。村庄象夜航的一只船,在轻微的松涛声中飘进梦乡……。
是大车出村的震动,是赶车人长鞭的一响,还是鸟儿们无休的竞鸣,太阳还没来得及站在森林顶上展示它那辉煌的骄傲,村庄便醒来了。
旭日最初的一抹光辉,正在森林上流动变幻;铺上一层白蒙蒙的露珠,轻纱似的飘动着。这使我产生了一个滑稽的想法:森林也是贪杯的,喝了整夜露珠酒,每一棵树都把脸涨得红红的。
村前那片幼林前,坐着两个年轻姑娘,膝头放着打开的书本,时而埋头读书,时而互相交谈。
我带着那位中年工人留给我的“唉”声,思索着去向她俩寻答案。她俩告诉我:的确,生活在这里,有欢乐,也有苦恼。塞罕坝林场的发展规划是宏大的,要在今天八十九万亩有林面积的基础上,到本世纪末达到一百万亩,建成华北林材基地。工人们要把全部心血和精力献给林业。他们也正是出于对成长在林场中孩子们的热切期望,尽量让他们上学读书,以掌握充实的知识。可是呢,国家分配来林场当教师的大学生,来了,走了;又来了,又走了。那位工人的“唉”声,忧虑的正是这种情况将要带来的后果。
尽管我为我们住进恬淡幽雅的境界里而兴奋,然而,令我思虑的却是另一境界:塞罕坝林场哺育着幼林和孩子这样两种青春,而后一种青春,在今天更值得人们关注,也更迫切需要人们关注呵。


第8版()
专栏:大地

竹溪泊舟(中国画) 唐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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