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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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上银幕的故事〔报告文学〕
——记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导演吴天明
刘宾雁
〔续接昨日第八版〕
美在于真
让吴天明二者择一的话,他还是宁愿放弃厂长,去当导演。电影是他的命根子。
迷上电影,是高中二年级的事。那可不是一般的迷。看完一遍苏联电影《海之歌》,还想看一遍,还非马上就看不可。可身上只有一毛钱了,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就把一双刚上脚的新棉鞋脱下来,拎在手里,在电影院大门口嚷开了:“卖鞋啦!谁买鞋!”光着一双脚卖鞋,别是精神病吧?无人问津。他只好跑到街对面的修鞋铺,对老师傅好说歹说,总算卖了一元钱,正好够买三张门票和一张说明书的。数九寒天,电影院又没暖气,他把冻僵的双脚坐在屁股下边,接连看了三场。
朝思暮想当导演,可是真叫他上戏,头一个片子就砸锅了。毛病就是虚假。吴天明后来常说:中国电影的癌症是虚假,这句话里是有他本人痛苦的体验的。
虚假,何止是电影创作上的毛病?不肯坦露自己的真实思想(即便是正确的或无可厚非的),不敢正视有几分痛苦的现实,甚至为一己的仕途,宁肯把几百万人的贫困掩盖起来和延续下去,良心上竟无半点自责的人,难道没有吗?
吴天明的童年是在黄土高原上度过的。在陕北和关中一带随母亲流浪,朝不保夕。拍摄《人生》时,他又来到陕北。影片中的德顺爷爷、高玉德、加林、巧珍,就是三十多年前他曾经与之同生死、共命运的边区人民。他亲眼见过乡亲们在硝烟炮火中抢救子弟兵,也曾跟随他们牵着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猪羊去劳军。这一次,他又走进他熟悉的窑洞。在绥德一位孤寡老大娘那快要坍塌、被柴烟熏得黑黑的窑洞里,他见炕上只有半领破席和一卷破棉絮,灶台上有几件简陋的炊具。这就是劳动几十年置下的全部财产?那些穿过她亲手缝制的军鞋而在战争中生存下来的人,并没有忘记这里的乡亲。中央不是每年拿出几千万元帮助陕北老区摆脱贫困吗?钱都用到哪儿去了呢?在这里,他听到很多关于“乡霸”的故事。
他要在《人生》里为巧珍和高加林们,为那些与自己血肉相连的父老乡亲们呐喊!
真实,才能打动观众。这就必须使参加拍摄的工作人员真正熟悉自己的人物,对他们有真情实感的爱。拍摄《没有航标的河流》时,他带领摄制组日日夜夜漂浮在潇水上,和放排工一起经受风吹日晒、蚊叮虫咬。他不求美化人物,力求把人的全部复杂性和丰富性真实地再现出来。这就得从思想、内容到细节,都做到真实。可是这谈何容易!比如拍《航标》,吴天明为了使形象给人以真实感,他要求演员不要化装。可是扮演放排工赵良的唐清明,偏巧生了一身细皮嫩肉。别的演员泡在水里晒晒,肤色也就差不多了。唐清明却必须中午一个人躺在烈日下再补晒三个多小时。直晒得浑身疼痛难忍,后来又长满水泡。连吴天明都于心不忍了。可是外形都不逼真,还谈什么神似?他咬咬牙:继续晒!直晒到从头到脚换上了一层古铜色皮肤,这才大功告成!
为了真实,还真得有吴天明那股牛劲儿。就说盘老五游泳吧,在大江大河里放木排,洗澡还能穿游泳衣呀?当然是光屁股罗。可是这么一拍,封建脑壳就看不中了。观众还有骂吴天明的,说他“不要脸!”吴天明一概不理,心想:“反正盘老五不能不洗澡。他不‘要脸’,我就不能‘要脸’!”
这里,起作用的不仅仅是封建意识。一股强大的传统力量,老是企图把电影弄成一束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无色无味的假花;象样板戏似的,把生活中真实的矛盾和一切不如人意的东西从镜头前推开,严严实实地捂起来。看了《人生》,就说:“农村有那么落后吗?”“干部有那么坏吗?”他们硬是不明白一个简单的常识:你一假,人家都看香港录像片去了,不是白搭工?再说,人家也不能一天到晚看你的电影呀,你能捂得住人家眼睛不看周围生活中的各种问题?
《没有航标的河流》在国内获奖了。又在一年一度、只奖一部片子的夏威夷“东西方中心”电影奖中获奖(同时获柯达摄影奖),奖状上写着:“奖给为东西方文化交流做出卓越贡献的导演吴天明”。《人生》也在国内获奖了。
吴天明的信条是:“成绩属于过去,缺点却影响着未来。”在盛大的记者招待会上,他不讲创作经验,却大谈《人生》和他本人的缺点。是不是故作谦虚,沽名钓誉呢?不。一个有自信心的人,不怕否定自己的过去。《野山》在北京试映成功,有人认为它超过了《人生》。吴天明听了高兴,因为这几年外宾到西影参观,老是看《航标》和《人生》,现在终于能够用《野山》来取代了。这说明西影厂有了进步!于是他很快召集全体职工大会,让大家观摩《野山》,请导演颜学恕谈创作体会。事前,他特别叮嘱颜学恕:“北京对《人生》和《野山》的比较,千万别漏掉!”可颜导演还是抹掉了这段话,吴天明做总结发言的时给补上了:“说《野山》超过了《人生》,我吴天明就丢脸了?将来若是哪部片子超过了《野山》,你颜学恕就丢脸了?扯淡!这说明咱们西影进步了!艺无止境,只有傻瓜才不承认别人的长处!”
是的,吴天明不怕别人超过自己。《黑炮事件》的成功,他也津津乐道,而且特别申明:“那个摄制组的人平均年龄才二十八岁!”他难道不明白这些人最终必定会超过四十多岁的吴天明吗?他明白。可是三十一岁的青年导演黄健新前年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进修班毕业回来,吴天明马上让他执导《黑炮事件》。越来越多的有才能、有追求的青年创作人员,如田壮壮、陈凯歌、张艺谋等等,都愿意到西影厂来,吴天明竭诚欢迎。在嫉贤妒能之辈看来,吴天明不是个大傻瓜吗?
胜利也会造成危机
艺术家,没几个能计算的。吴天明雄心勃勃,既要当一个大导演,还要当“伟大的厂长”,“这小子,能行吗?”——拥护他的,替他担心。反对派呢,等着看热闹。
他要拍出第一流的艺术片。为了贴补艺术片和宣传片,他就不能不拍赚钱的娱乐片。八五年,象《太极神功》、《鬼妹》、《蜜月的阴谋》这种赚钱片,就占去全部片子的一半以上。他上台第一年,就把利润从1983年的一百二十五万元提高到1984年的三百五十四万元。可是流动资金仍然很困难。从1985年2月起,得靠贷款过日子了。二、三月间出现财政危机,连出差费、奖金和加班费都开不出来了。四百二十万元流动资金,他用到一千三百万元,全靠贷款。工商、农业和人民银行都贷遍了。早晨,厂里还有一百多万元钱,到下午就用光了。厂长、副厂长都往外跑,到处抓钱。
这时候,又传说《黑炮事件》给枪毙了,《盗马贼》和《天葬》也窝下了。这还得了!这又是一百多万赔进去了呀!全厂开锅了。吴天明一出去开会,谣言四起。多数人担心,少数人幸灾乐祸,有的车间甚至有人扬言:不发奖金和加班费,就罢工!吴天明一回来,赶忙四处宣讲:“这都是老观念:一听说外债多了,就觉着快完蛋啦。种地,不浇水、施肥行吗?下大本钱,才能赚大利!贷款有什么可怕?到年底再算账,保证亏不了。大家别忘了,咱们是厂荣我荣,厂衰我衰呀。”
这一年,一直紧张到年底。6月份以后的奖金是到年关前几天才发齐。可是厂子没乱。到年底一算账,反对派傻眼了:还真叫姓吴的这小子说中了:西影厂这一年利润达到四百五十多万元,拷贝发行数从1983年的全国老末一跃而为全国第一!到10月底,九部影片发行总数就超过了北影的十五部半,比上影的十四部也多。全年平均每部片子发行拷贝达到一百五十一个,其中有四部达到二百至三百个拷贝!
“西影厂进入了黄金时代。”——连最不满意吴天明的人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但是西影厂上去了,吴天明本人倒成了问题。
这不奇怪,因为西影厂的黄金时代,是以得罪很多人为代价换来的。各个层次上,都免不了要得罪人。那些被从原岗位拿下来的,有私心或不负责任挨了批的,能喜欢厂长吴天明吗?
什么谣言都出来了。从政治到生活——“中央×××说了,吴天明是坏人”,“吴天明有好几个情妇!”权威方面还说西影厂“拍片方向”也出了问题。从县委书记到上级老乡,认为《人生》把他们的家乡写得太穷、太落后了,不满意。
告吴天明状的从来就没停止过。西影厂越是兴旺,状告得越欢。
今年春节前,工作组鸦没雀儿地进了西影厂。查告状人检举的“用人不当”和“用人唯亲”问题,也查西影厂的“创作方向”问题。工作组查得很认真,也比较客观。
问题确实有。郭士新“文革”造过反,可没做过恶,倒叫人家给吊了,打了。整党查清属于一般问题。他到哪儿都能扭转局面。当生产办公室主任不久,就解决了一个“老大难”——过去摄制组送来底片,洗印部不理;摄制组在外边干等,一天开支两千多元,有时候说不定还把千辛万苦拍的底片曝了光!现在,二十四小时内出样片。这样的人不能用?
白禹果有没有毛病?有,太傲气。可是他能写会画又善于外交,他当宣教处处长,打通了西影厂同各省的关系,西影厂才有了象样的剧照和海报。
诸如此类的人,都属于既有才、又玩命干工作的人,各车间、部门就靠他们支撑着。不查还不明白,一查,吴天明竟一个自己的亲戚朋友都没有任用。他没有私心。
但是,还是要往西影厂派人。吴天明坚决反对:“我是厂长,按《国营企业法》和厂长负责制,副厂长应由我任命。”人家也有文件,写着干部归党委管!
副厂长派进来了,党委书记和两个副书记派进来了。西影厂已经有七名厂级领导干部了,又派进四名来。越改革,领导机构倒越庞大了。现在西影厂在这方面也创造了个全国第一!
有些事,坐在一定的椅子上硬是看不见。看不见吴天明在中国电影界的地位和影响;看不见或不相信他的离去将使西影厂一落千丈。
“进入角色”难解难分
六月初,吴天明带着摄制组的创作人员来到山西省左权县拐儿乡的金玉?村。根据郑义的小说改编的影片《老井》,将在这里开拍。
汽车离太行山还很远,吴天明的思想和心情就转到另一个频道上来了。近几个月的烦恼,象车轮掀起的灰尘一样被甩到身后。他的整个思念,都被去年此时在金玉?村的体验占据了。
去年夏天,他们的吉普车一进村,就被村民们包围起来。看呀摸的,足足欣赏两三个小时。吴天明的小录音机也引起同样的兴趣。把一个青年农民的话录下来,放给众人听,都惊呆了:世界上还有这种玩意儿!两年前,这里放过一次电影,成了村史上的一件大事。
象拍摄《人生》前在陕北时一样,吴天明常常忘记自己是来体验生活的。同行人中,没有一个人象他那样熟悉贫穷困苦的滋味。三十多年过去了,每见这种场面,周围一切色彩便立时黯淡下来,他身上旧的伤口便又一次张开,童年最痛苦的记忆便翻腾起来:经常的饥饿,令人屈辱的乞食;十冬腊月没双棉鞋,脚上裹块破布在雪地里跋涉,冻烂的脚趾露出了白骨……
贫苦的色彩是黑和黄。面孔,衣裳,墙壁,土地,心情……失望也是这种色彩吧?他所熟悉的黄土高原上,记忆里只有天空的色彩是悦目的蓝,那是为了使人们在祷告苍天时得到一点生活中没有的愉悦吗?
金玉?村的人,却并不仰赖苍天,也不屈服于命运。他们靠自己的双手,向自然索取生存所最不可缺少的东西——水。那种顽强不舍的精神,足可惊天地,动鬼神!
这个七十户三百八十多人的村庄,二百多年的历史,就是找水的历史。那一天,村中一半居民领着吴天明他们到四处去看一个个干窟窿。这个村祖祖辈辈人在这一带打了一百五十多眼一二十丈深的井,满山遍野,但全是干的!“地球不肯出一滴血!”水的价值跟血差不多。每年有四、五个月是旱季,全村三分之二的劳力要跑到十五里外的河里去挑水,拉水。牛和驴常常干渴而死……村里成年男子中有八十多个光棍。姑娘们都嫁到外地去了,外地的女人又有谁肯来?
村民们把他们当成救星,不断来诉说自己的苦境,说是若解决了他们的吃水问题,就给这些拍电影的人立块碑!
“离公路不过十五里,”吴天明算计起来了。“给这里接通电,打一口机井,有二十万元也就够了。可是谁来掏这个钱呢?”
妻子来信了。告诉他,今年的“金鸡奖”终于公布了,还是跟原先的决定一样,《野山》得最佳影片奖等六项大奖,《黑炮事件》得一个单项奖。两个片子今年在十一项大奖中拿到了七项。下面浸着泪水的纸上,写的就是另一个主题了:“你为什么放着导演不当,非当这个倒霉的厂长不可呢?你爱西影,西影爱你吗?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能清醒过来吗?这个厂长再当下去,决没有好下场”,后面是七个“!”。
他铺开信纸,决定先给妻子写几个字。“你为我哭。知道吗?我也在哭呢。我们这次体验生活,可真是体验到家了:整天跟着老乡一起哭。现在想的主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们?……”
他没有回答妻子提出的问题。8月中旬,他将到北京参加电影“百花奖”、政府奖和“金鸡奖”的授奖会。然后,再回到西影厂主持嘉奖大会,表彰获奖人员和摄制组。一切都留到那以后再说吧。
“西影爱你吗?”唉,淑兰,你说的是气话,傻话。我要辞职的消息一传出去,多少人到咱家来劝过我,后来又表示要与我共去留,你不知道?这两年半——不过是短短的两年半啊,西影厂上下职工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中国人只要有志气,准定能上得去!还是那些人,还是那地方,利润增长了四倍不说,全国瞧得起西影了。银幕上一出现西影的厂徽,不是有人就鼓掌吗?西影厂人的精神头儿也大不一样了。至于去留问题,那本来就不是我一人的得失问题。我可以问心无愧,这就行了。如果错误的东西最终还是占了上风,给西影厂造成损失,那也是中国人不得不为历史付出的代价吧。这十年,不就是这么过来的?一面付出这种代价,一面前进。
他想为那山上象眼睛一样呆呆望着苍天的一百五十多口老井一哭!又觉得中国人这种坚毅顽强的精神真是值得一颂。他有一种负疚感。你吴天明若不知此情,倒也罢了。你去年就来过一次了,走后你为金玉?村做了什么?你到北京去过多少次了?什么也没做,尽是想着你那电影,电影!你们在金玉?村拍电影,可金玉?村连看电影的条件都没有,不觉得有愧吗?等到《老井》拍成了,上演了,或许还得到好评了,而拍电影的地方——金玉?村还没有一眼出水的新井,你吴天明有何脸面再见这里的父老乡亲!
这天晚上,他躺在炕上,睁大眼睛,望着被烟火熏得漆黑的屋顶,直到熬干了那盏小小的油灯……
不久,他们把和顺县的土水利专家常海明请来给摄制组做报告,顺便请他勘查金玉?村的水情。他查明这里有水。准备先打一口浅井解决人的吃水问题,然后再打一眼二百七十米的深井。乡里和县里的领导,对此也表示很大的关注。
现在,摄制组的人们对于即将开拍的《老井》这部片子信心也越来越足。他们相信到明年春天,《老井》能在全国打响:它的前所未有的新颖形态,准够评论界议论一阵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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