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3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文学评奖管见
臧克家
这些年来的几次文学评奖活动,繁荣了创作,激发了作者的热情,把不少优秀作品推荐出来,使无名作家有了名,文学田园,群英竞秀,生气勃勃,收获甚丰,影响巨大。做一件事,总有两面,取得了成绩,难免有缺陷,因此,既有评奖,就有奖评。每次评奖之后,总听到一些议论:去取欠公允,办法不严密。对某类评奖,甚至风言讽语,形诸笔墨,对为数众多的作品,阅读应广,选取要严。负评奖重任的同志,应胸怀广阔,一严二公。这不但使少数入选的人高兴,同时也叫多数落选的人诚服。说来容易,做到难!所以有不平之鸣。
我一直认为,评奖年限拉长一点好,短的三年,长的五载。真正有分量的好作品的出现,需要时间,不同于物质生产,定量定时。长篇大著,须有生活深厚的积累,长时间的酝酿熔炼,如果水平不高,艺术特点缺乏,它的寿命必短!今之视昔,当年得奖作品,有的轰动一时,却未必熬过时间。我看到一个诗句:“各领风骚三五年。”乍听虽有点刺耳,但却是切实之论,发人深省。
文学评奖,从中国作协到各省市,从中央刊物到地方杂志,上上下下,有层有次,经常性地在举行,行之是见效的,但有得也有失。有位省级刊物的编辑同志曾向我诉苦,说:“年年选,哪有那么多好作品?人家选,你不能不选,说老实话,评选成为一个负担!”听了这话,我很有感慨。
评奖年限如果太近了,震动人心的出色作品势必减少,评的原意因而随之降低了。青年得奖作者,凭多年崭新生活的经历,写成了好的作品,一举成名,跃上文坛,于是,有的人从原来工作岗位上调出来,成为专业作家。这就会诱发多数人为得奖而奋斗的欲望,因而获奖人数虽多,却不利于出大材。有的虽得了奖,他的环境变了,地位变了,心情也变了,写出来的作品,深度、厚度也变了。得到了作家之名,多少失了点作家之实,离开了生活的根土,可能出现后劲不足甚至“开端就是顶点”的情况。而且,频繁地评奖,得奖者也就不再视为殊荣;司空见惯,对群众的吸引力也就越来越小了。
我的管见是:评奖的年限,长一些。制度要严密些。选取作品要精,宁少勿滥,决不搞照顾。多让无名中青年们崭露头角,名家应该少些、更严些。 1986年8月12日


第8版()
专栏:

在那条南国的路上
武华

列车进站,我随旅客走出站口。彩色的人流向四面八方散开,又有彩色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么多的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都夹紧自己的行装,脚步匆匆。
森林一般,仰折了脖子也见不到层顶的高楼;来往如梭的“巴士”;迷离闪烁的霓虹灯;飞如光圈的车轮;花阳伞;花阳伞下那口红艳艳的少女和穿着碎花裤褂的妇人……
我站在人的漩流里,不知南北西东。我找不到我的车,也找不到我的路……
赤橙黄绿青蓝紫,交相辉映,闪闪烁烁。在这色彩、光束、声音、速度的缤纷世界,我似乎丢失了自己。
我挤在人丛中,渺小得如同一只蚂蚁。我有些恐惧,恐惧自己会不会成为卡夫卡《变形记》中的甲虫。上升,下降,旋转,摇荡……“心悬悬兮常如饥”,一片茫然,一片惶惑。
迷路了,就在自己的国土上。此时此刻,我多么想念那正南正北一个岗楼,一条街的家乡路!我多么想念东西长安街那正东正西的京城大道!看来,人们是太习惯走那条笔直、宽敞、熟悉的路了……

树荫下,藤椅上,一位年近古稀的白净面皮、眉清目秀的老人,穿一身月白色裤褂,摇一把小巧精致的扇儿,半闭着眼睛看这大千世界。
“老人家,我要去M大学,该怎么走?”
老人家上上下下在我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索性合上了眼睛,悠悠地摇起精巧的扇儿。我注视老人家良久,读不懂他的脸。也许,他听不懂我的话?
“同志,我去M大学,该怎么走法?”我去问那卖冷饮的妇女。
那妇女斜着蓝眼看我一下,满面是疑惑的神情。我低头认真审视自身:北方正是深秋,穿了厚毛衣和长呢裤的我,没想到又在这里再度夏日,燠热难当,满面汗流。
“北方人。”那妇女瘪着红嘴笑了笑,只给我指了指路,又忙着卖她的冷饮去了。
于是,我便大汗淋漓地走自己要走的路。三
“阿姨,阿姨您怎么啦?”一个扎着红领巾的男孩站在我面前,倏地跳跃起一团红光。
啊!多么亲切的久违的普通话。我好象遇见了北方久别的亲人!我怕他走掉,旋即拉住他的手。他没有走,只愣愣地看着我。多么可爱的小男孩儿!十二三岁的模样。那眼睛,机灵劲,好象小兵张嘎。那脸蛋儿,胖呼呼,如同二虎子。在这异乡异地,我读到了一张多么熟悉可爱的小脸蛋呀!心中的热浪冲涌起来。
“阿姨,您脱下外套吧。”我顺从地脱下外套。
“阿姨,您把毛衣也脱掉吧。”我顺从地脱下毛衣。
“阿姨,您为什么要用这么厚重的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呢?”
我笑了。一迷糊什么都忘记,真犯傻。和眼前这个笑脸相迎的小机灵相比,我是多么愚钝而又痴呆!
这张笑脸和几句普通话,使我忽然感到一种解脱似的轻松,步子迈得快多了。看来,人们之间语言的隔阂和自己身上背着太重的负担,是问不着路也走不动路的。
依旧是森林一般的楼群;依旧是来往如梭的“巴士”;依旧是闪烁迷离的霓虹灯;依旧是飞如光圈的车轮……此时此刻,我已从迷蒙中醒来,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暗暗的自我得意。陌生的世界对我是那么富有新奇和刺激性。我愈来愈喜欢这条南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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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艺谈片

幽默学
方成
有人问我,滑稽和幽默有什么区别?我说,举个例子就明白了:在“文化大革命”那年头,滑稽很多,幽默没有——说得准确些,滑稽是普遍的,幽默是罕见的。
本来,滑稽和幽默是一回事,凡可笑、逗乐的,中国人都叫“滑稽”,欧美人都叫“幽默”。“幽默”是从外国引进的名词。后来,才将这两个名词赋以特定的涵义,滑稽和幽默就有了区别。
在“文化大革命”年头里,发生的尽是令人终身难忘的痛心事,而滑稽也层出不穷。有的当时不感觉,或不敢觉,有的滑稽得使你没法不笑——当然,只能偷偷地笑。我既画漫画,又写杂文、相声,于是被造反派看中,揪送“牛棚”。虽然身陷棚牢,亲眼见到的滑稽却也不少。处在远离城市的农村,得见乡下人出殡,吹鼓手引路。旧曲调均被横扫,吹鼓手们只好拣他们熟悉的当时流行曲调应事,唢呐大吹起《真是乐死人》来,听了能不乐吗?——当然,也只能偷偷地乐。那时语录满天飞,一家医院布告牌上打头的是粗体大字“红绿告示”;一位老农为表示革命真情,脖子上挂起一尺见方内镶语录的大镜框四处周游;一字不识的老太太随身怀揣语录“红宝书”,拍照也手不释卷……耳闻的滑稽洋相更是多得不可胜数。“四人帮”一倒台,“文化大革命”宣告破产,种种滑稽便成了幽默的材料。倒台消息一传来,菜市场卖螃蟹的吆喝:“三公一母”成串地卖,就是幽默。相声和漫画大显身手。
侯宝林、郭全宝的相声《姓名学》里:
甲 首先我这岁数她(指江青)就找上碴儿啦!她问:“你多大年纪啦?”
乙 六十岁。
甲 “六十岁了,怎么还没揪出来呐?”
乙 啊?六十岁就得揪出来呀?
甲 只要不是他们帮里的人,沾上老字就得揪啦。
姜昆、李文华的相声《如此照相》里:
乙 “‘灭资兴无’,我照张相”。
甲 “‘破私立公’,照几寸?”
乙 “‘革命无罪’,三寸的。”
甲 “‘造反有理’,您拿钱。”
乙 “‘突出政治’,多少钱?”
甲 “‘立竿见影’,一块三。”
……
这不都叫作幽默家创造的幽默吗?这叫作带刺的幽默。
在“文革”期间,幽默也有那么一点点。一位干部被“解放”时,在会上表态:“感谢革命小将们对我的帮助,包括文的帮助和武的帮助。”这已近于西方流行的所谓“黑色幽默”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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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我们肩上是祖国
秦岭
心的泵站用血的高压液推动了强劲的脉搏,
我钢铁的力臂高高地高高地举起来了!
不是夸张,不是联想,不是妄说。
祖国,当威风凛凛的液压支架升起的时刻,
我想到,这是实实在在的呀!
我们高举着你的山岳、你的江河、你的日月,
以及你国土上云天与星空的辽阔……
当我有幸在这地层下的矿井里劳作,
我才有权,高举起我的祖国。
我敢说,你的一切都属于我——
你的笑容你的歌声你的荣耀,
你的长城般倔强延伸的向往,
你的朝阳般扫荡云霾的职责……
还有你淡淡的忧思、深深的焦灼,
你的山一样重重的重重的负荷……
我们舍得去狠命地流汗,
我们肯于去默默地拚搏
——只因为欢乐也多、压力也多,
才聚集起我煤的能量,压出了我煤的性格!
祖国,坚定地前进坚定地升起吧:
你的陆地是你金刚石般坚固的底座——
为了信任的土地不产生一丝裂缝,
为了改革的线路不遇到一寸滑坡,
为了起飞的经济筑有平坦的跑道,
为了完美的构思拥有真实的依托……
请相信地层下升起的自信和胆魄,
请相信我们岩浆的血肉,岩石的骨骼!
——我们能够举得起
永不沉沦的永远上升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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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静静的白桦林》
这是峭岩的一部长篇叙事诗,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诗中着意描写一对鄂温克族青年男女新婚后的曲折遭遇,反映这个少数民族在日本侵略者铁蹄下不泯的爱国之心和坚贞的爱情之美。
(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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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忆写意画家张茂材
翟向东
在中国美术馆,看到了张茂材画展。一位独标一格、卓有成就的写意艺术家,生前鲜为人知,谢世二十三年后,人们又欣赏到他的佳作,交口称誉。这说明在我们国家,纯真的艺术埋没不了,纯真的艺术经常活在人们心中。
我最早认识茂材先生,是三十年代在济南读书的时候。因受教于他,他的正直为人、清高意志、豪放性格和朴素作风,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茂材先生(常署名茆才),山东省安丘县人,少年读私塾时,就喜爱国画。1917年入济南高等师范学堂,专修图画手工。毕业后,先后任教济南正谊、育英等中学和女子师范学校。抗日战争期间,毅然拒绝日伪多次邀聘,回乡宣传抗日,遭反动势力迫害,不畏胁迫,经乡亲营救,越狱脱险。长期闭户家居,潜心书画。困苦时养羊度日,自号“牧羊老人”,效苏武不失民族气节。济南解放后,焕发青春,更勤奋地学练书画,同时积极为新社会培育美术人才。曾当选山东省政协委员,并主持济南市美术研究会国画研究工作。1963年,时年六十有九,正当创作盛期,因病与世长辞。
他青年时期,曾下苦功学西画。因为热爱中国民族艺术,决心继承民族美学的传统,四十岁后改攻中国画。他精心研究民族艺术的特点,对民族艺术的综合性有独到的见解,认为民族艺术“都讲究于现实中蕴含趣味,往往意在言外,或在不言中”。他常说:“琴听弦外音,诗嚼词外意,字观全幅精神,画赏糊涂笔”,“所谓糊涂,意为浪漫,超于明白”。因此,他强调写意既不能离开现实,又不能滞止于现实,应是“从现实中寻味”,写胸中之气,抒心中之意。他画国画,起初攻形似,而后攻神似,到老年又专攻“不似”。他说:“不似而似,正所谓超以象外,得其寰中。”
他长于画花鸟,兼善山水、人物,素描、水彩也颇有功力。特别是写意画,由于他“行笔在于追求意味”,“更多注意无笔墨处”,象他自己所说:“闯出前人清戒关,兴来心情疯狂颠;不务形似任毫转,龙飞凤舞带云烟”,所画多是画面简洁,只寥寥数笔,而意境深远,使人感到画外有画,意味无穷,真正做到了“我自为我,自有我在”,独树一帜。
茂材先生的成就,在于他的天才、经历、学识、修养,更在于他心身勤劳,苦学苦练。几十年中,他用心研究我们民族的诗文、书画、戏曲、歌舞、篆刻等,灵魂里熔铸了民族艺术的精华。他常以“宁做累死鬼,不做等死人”自勉。他最喜向石恪、梁楷、朱耷、黄慎、高凤翔、齐白石等学习,博取众长,又与众不同。他常与李苦禅、俞剑华、关友声、吴天墀等交往切磋。他于书法,吸萃掇英,苦练不懈,也臻妙境。还精于篆刻,不守成法,格调新颖,有“车石富翁”之称。
他一生从事美术教育,特别热爱青年人,谆谆教导,寄以厚望。曾反复叮嘱“艺术不宜有丝毫尘浊,一时为名利,作品必庸俗”,“要象蚕食桑叶而吐丝,蜂采花粉而酿蜜,终身艰苦储蓄,脑海丰富,才能取用不竭”。他曾吟诗“青灯不限前程近,白发顾有后辈贤”,直到病情垂危,仍念念不忘鼓励青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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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海阔天高(版画) 董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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