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28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文学作品专页

不虚此行〔短篇小说〕
刘绍棠
年交五十,忽然杂病丛生,主治大夫断定是更年期综合症。妻儿老小大为惊恐,谨遵医嘱,严密监视和管制我的吃饭、喝水、睡觉、行动。我完全失去人身自由,象被关在鸟笼里,而且拔掉翅膀上的羽毛。一个乡土作家被软禁在城市的狭天窄地里,颇象囚犯被穿上紧身刑衣,关进了小号。所以,我想冲破牢笼,乘风归去,跟穿着刑衣蹲小号的囚犯之想越狱,可能有点相似。
而且,人言可畏。自从我把乡土作家这顶帽子戴在头上,背后早就有人戳脊梁骨。你口口声声自称土著,咬定牙关不改土性,娶了个妻子却是南洋富商的女儿,为什么不就地取材,从本乡本土讨个柴禾妞子当老婆?可见是口是心非,自欺欺人。打起乡土文学的旗号,不过是走到穷途末路,摆个估衣摊以旧充新,骗口饭吃。
乡土作家就该回乡土里刨食,怎么猫在城里当寓公呀?表里不一,自相矛盾,有何面目说五道六,混迹文坛?我憋得口舌生疮,急出一身痱子;更年期综合症死不了人,毒火攻心就许要了命,三十六计只有走为上。
大小有个虚名,公开出动难免惊官动府。个人出走,途中三次转乘,排队买票,挤车抢座,都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找个伴陪同,却又大失野趣。行路难,行路难,还没有离开家门,就唱起伍子胥过昭关。
无巧不成书,有福之人吉星高照,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张农村小报的一则广告,给我拨开云雾见青天,亮出了一条阳关道。
刊登广告的人,名叫黄桂凤,家住北运河边斗笠村,重金礼聘家庭教师一名。家庭教师要在四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大学文化,男性。这三项条件我完全具备,就好象有人按照我的身量尺寸,打得一把金交椅,只等我在吉日良辰大驾光临,屈尊就座。主家供应一日三餐,中午四菜一汤,隔日有酒,每月工资六十元。伙食还算令人满意,工资多少我不计较,值得报名应聘。
广告上写得明白,凡是自愿应聘的人,见到广告三日之后,到朝阳门外十里堡车站集合,有一辆小面包车恭候,将应聘的人运送到斗笠村,经过黄桂凤的目测和面试,然后确定是否聘用。这个独出心裁的考试方法,颇有古时金殿廷试的风味;只不过主考人不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子,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农妇。
我虽是个北运河的农家子弟,对于本乡本土也只是一知半解。北运河沿岸几百个村庄,我只到过十分之一;斗笠村不但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搬出两大册本县地方志的打印稿,从地图上找见了斗笠村的地理位置,测算了一下从北京到斗笠村的距离,又查阅了在斗笠村条目下的简介文字,才知道斗笠村距离北京五十公里,位于北运河的县界河口,连接首都和新港的京塘公路穿村而过。眼下虽说不上是水旱码头,却因为四通八达,村里人脚野眼皮子杂,走江湖跑码头的风气世代相传。前些年画地为牢,人人被捆住手脚,这几年政策放宽,个个松绑,男女都不安于室了。老辈子那个年月,斗笠村的青壮年男子,有的进京卖苦力,有的下卫耍手艺,脚最野的拉纤下江南。大旱大涝,颗粒不收的年头儿,中青年女子便上京下卫当使唤丫头或老妈子。现在,男人出外跑买卖,拉起建筑队兜揽工程,北到黑龙江的产金盛地漠河镇,南到广东省的深圳特区罗湖桥。女人也不甘寂寞,上京下卫只不过是迈出头一步,腿快胆子大的竟敢到上海滩白相白相。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斗笠村十之七八的青壮年男子,五分之一的中青年妇女,就象兵分五路,东、西、南、北、中抄肥,于是斗笠村大发横财,人均收入超过四邻村庄几倍。过去财主家的大宅门里,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眼下斗笠村的冒尖户,天棚、鱼缸、石榴树和肥狗不足为奇,只是缺少先生和胖丫头。黄桂凤刊登广告征聘家庭教师,给她那十八岁上高中的女儿补习功课,争取明年高考名列榜首,考中北京的名牌大学,在斗笠村又是首屈一指。
准时正点,我到达朝阳门外十里堡车站,一下车就看见路边人行道的法国树下,站立着一个身穿西装而又土头土脑的小伙子,满头大汗,大汗淋漓,扯开噪门吆喝着:“应聘的老师请到这边来!”
我边答应边上前问道:“同志,你是……?”
“我是黄桂凤的儿子。”小伙子有一张和气生财的笑脸儿,“老师,您贵姓高名?”
大丈夫理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但是,我怕说出真名实姓搅黄了这桩生意,觉得还是隐姓埋名为好。脑瓜子里转了个弯儿,想到我正创作的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叫?河人,便借来一用,答道:“我姓?,名河……”
“?老师,您上车!”小伙子一指两丈外的一辆出租小汽车,“我娘只怕等得心如汤煮,望穿了双眼,您坐车快走。”
我想自己寸功未立,竟被如此优待,未免受之有愧,忙说:“我还是等大家聚齐之后,一同坐面包车走吧!”
“每位应聘的老师都坐小车。”小伙子红着脸笑了笑,“坐面包车是我的馊主意,不懂得尊敬老师,挨了我娘一顿臭骂。”
周文王渭水访贤,亲自给姜子牙拉车;黄桂凤如此礼贤下士,我坐出租小汽车也就理所当然了。
五十公里路程,小汽车快似流星赶月,眨眼之间就到斗笠村头了。
村庄内外,三环四绕处处都是树,绿荫深处是一座座红砖瓦房,大红大绿鲜艳夺目,浓墨重彩色调鲜明,一幅富贵气象的风景画。村东直顶到白茫茫的大河,象头裹一缕银纱,穿村而过的京塘公路,象在大绿袍上系着一条闪光的带子,艳俗之中又有秀丽。砖房瓦屋丛中耸立一座小楼,不同凡响,引人注目。
村口,京塘路畔,古树浓荫下,有个卖白玉兰香瓜的白胡子小老头儿,轻摇芭蕉扇,半闭半睁着眼睛,前仰后合打瞌睡,嘴角淌口水。
司机停车,命令我下车问路;我也想趁机做一点社会调查,便欣然从命。
“大伯,打扰您老人家了!”我轻声唤道,“请问,黄桂凤同志住在哪一条街,哪一座院落?”
“你找……黄桂凤……”白胡子小老头儿睁开惺忪睡眼,吧唧着嘴,“是不是那个杜十娘?”
“黄桂凤怎么又叫杜十娘呢?”
“男人叫杜老十,她也就是杜十娘了。”
“那么,这位杜十娘……住在……?”我只得随行就市,不敢固执己见。
“她比别人高出一头,岔开腿骑在众人头上,住在粉妆楼。”
我道了一声多谢,上车进村。
斗笠村不大不小,二三百户人家,一千上下人口,东西长南北短。穿村而过的京塘公路两旁,各有人家十几户,家家都经营小买卖。有的开茶馆,有的开饭铺,有的卖杂货,还有两家客店。这一方之地,形成一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市街,便是斗笠村的大栅栏或王府井。外号杜十娘的黄桂凤的小楼,站在两家客店之间,那规格和气势都表现出以群龙之首自居。黄桂凤是世俗中人,虽不争名于朝,却是逐利于市,爱听喧嚣的市声,喜欢人流的热闹,所以建楼在闹市。
小楼上下两层,每层五大间,下层有宽可摆桌的游廊,上层有雕花镂朵的栏杆,四面高墙,大门紧闭,从墙外和路上看不见深宅大院里的风光景致,只看见油饰得花团锦簇的二楼,很象彩色影片《杜十娘》里那个迎春院的仿造。
后来我才知道,我真猜着了,黄桂凤正是看过这部电影以后,照葫芦画瓢的。
出租小汽车停在大门外,又是我下车叫门。
“请问,这是黄桂凤同志的家吗?”我喊了一声,才发现门框上有电铃,手指一按叮叮咚咚十分悦耳。
二楼上竹帘子一响,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披肩发,瓜子脸,笑吟吟的一双豆荚眼,穿一件花格子布连衣裙,手里拿着一本书。
“您找我娘有什么事儿呀?”
“我是应聘来当家庭教师的。”
“您等一等,我马上陪您去见她。”
沉寂了一会儿,院里一阵脚步声,大门打开,走出了这个姑娘,她向我含笑点了一下头,又返身关门撞了锁,掏出钱包跟出租汽车司机算了帐,便带我到村外去。
“你娘在哪儿?”我点起一支香烟问道。
“她在公司经理室。”
“公司?”
“斗笠村的一大半男子汉,都出外捞钱去了;村里只剩下3861部队留守阵地,我娘就拉起一支人马,割据称雄了。”
“3861部队?”
“妇女儿童呀!”
“你娘又怎么割据称雄?”
“她串连了三十六户,二百五十亩地,办起个联营公司当经理。”
“你爹呢?”
“他带领斗笠村的瓦木两作,在北京承包了一个居民楼的建筑工程。”
“你爹你娘两棵摇钱树,怪不得你家在斗笠村冒了尖。”
她腼腆地低下了头,偷偷瞥了我一眼,忽然笑道:“老师,我看着您面熟。”
“是吗?”我一阵心虚,“你在哪儿看见过我?”
“好象在电视上。”
“我是个演员?”
“不是在电视剧里,是在联播新闻上。”
“我怎么配当新闻人物呢?”
“那就是我眼差了……也许是在哪一本书里……有您的像片。”我必须转变这个危险的话题,以免暴露不可告人的身分,便哈哈一笑,说:“天下面貌相似的人很多,有一回我竟被人误认为是某个国家的大总统,微服出访在北京西单牌楼逛大街。”逗得这个姑娘脆笑连声,轻而易举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走出村南口,眼前一片如花似锦的田野。零零碎碎三十六块地,连接起来便是二百五十亩的一大片;这一大片又划分三大块:一大块是麦茬水稻,一大块是菜园,一大块是瓜田,三足鼎立,多种经营,生产商品化。
地头,半砖半坯三间房,房前一架葡萄,一座豆棚,那就是黄桂凤的联营公司,虽然貌不惊人,却是财源茂盛。
姑娘正指指点点,豆棚下忽然站起一位五十岁上下的村妇,手搭凉棚向我们这边张望。
“娘!”姑娘跳着脚挥舞胳臂,“应聘的老师来了,您真是慢待贵客。”
那个五十岁上下的村妇离开豆棚,脚步不快不慢不慌不忙走过来,行动神采颇有穆桂英挂帅的风度。她身穿夏布衫子黑绸裤儿,打扮得不荤不素恰到好处;面如满月不见皱纹,喜眉笑眼一脸福相,腰肢发胖更显得十分富态。
姑娘飞跑过去,在她娘耳边啁啁啾啾,娘儿俩的目光象聚光灯,投射到我的身上。
“老师,我叫黄桂凤。”这位气度不凡的村妇紧走几步,向我伸过手来,腕子上的金表闪闪放光,“您的大号该怎么称呼?”
“?河人。”我已经不假思索,便对答如流。
黄桂凤浅浅一笑:“?老师,请到家里说话吧!”
我们走进村口,路过一家杂货铺,姑娘撇下她娘和我这个客人,三蹦两跳跑了进去。
这条街是斗笠村的寸金之地,黄桂凤的院子不大,但象个小花园。水泥方砖墁地,藤萝架下有一张石桌,四只石墩。
“屋里闷热,电扇风硬,咱们就在院里说官话吧!”黄桂凤从屋里搬出两个大西瓜,放在石桌上,“?老师,您在哪个单位工作,带着介绍信吗?”
这个突然袭击,我猝不及防,慌乱中答道:“我是个体劳动者,没有开介绍信。”
“哪一行发财?”黄桂凤又叮问道。
我的回答,只能仍然模棱两可:“七十二行之外,发不了财的营生。”
“把身分证给我看看。”
“也忘带了。”
“怎么证明您能当家庭教师呢?”
“我念过大学。”
“先吃西瓜吧!主考官一会儿就到。”
正说着,她的女儿怀抱一撂书,欢天喜地进门来。我很惊奇,说:“你们的杂货铺代卖书刊,老板必是个风雅之士。”
“是我开个书单子,他照方抓药,到北京趸货捎来的。”姑娘把一册大学一年级的英语教科书递到我手里,“老师,我想在外语上加大运动量,您就用这个课本给我补习。”
“呵呀!”我只觉得嗡地一声头昏脑胀,“三十多年前学过的外语都忘光了,也许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还记得。”
姑娘掩着嘴吃吃笑,又递过一大厚本《高考数学一千题》,说:“我的解析几何学得不好,您得抓这个重点。”
我完全陷入窘境,汗流浃背,血压升高,吭吭吃吃地说:“年深日久,我学过的三角、代数、几何,也……扔荒了。”
“?河人同志,您这不是鱼目混珠吗?”黄桂凤怒容满面,厉声喝道,“您这两下子还不如我女儿的那两下子,怎么能教我的女儿?”
“对不起……”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您自夸念过大学,只怕跟白卷先生张铁生是师兄弟吧?”黄桂凤尖酸刻薄地挖苦讥笑,“我白雇了一辆出租汽车,您回北京我可就不想再掏路费,当冤大头了。”
自讨没趣,无话可说,我含羞抱愧仓皇而去,姑娘想送一送我,被她娘扯住了胳臂。
我垂头丧气走出斗笠村,又有三辆出租小汽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真是栽下梧桐树,凤凰成群来。
古树下卖瓜的白胡子小老头儿正在收摊,尖着嗓子喊道:“同志,在杜十娘身上没讨到便宜吧?”
我无颜答对,加快了脚步直奔长途汽车站;要在毒热的阳光下等候班车,我更后悔不该自不量力,自找苦吃往返徒劳。
“老师,等一等!”背后,一辆出租小汽车追赶而来,黄桂凤的女儿从车窗里连声呼叫。
我站住脚,小汽车在我面前停住,姑娘眉开眼笑跳下了车。
“我娘叫替她向您道歉。”姑娘歪着头儿眯着眼“您知道我娘是谁吗?”
“她是黄桂凤同志呀!”我摸不着头脑。
“想一想,她还叫什么名字?”
“听说又叫……杜十娘。”
“那是烂舌根子的人给她起的外号儿。”
“我猜不着。”
“四十年前,有个叫小带子的……您忘记啦?”
“小带子,小带子……黄家的小带子……”
“正是我娘。”
我想起来了,也恍然大悟。十岁那年,我以会考第一名升入高小,邻村黄家打发媒人到我家,要把他家的女儿小带子许配给我。我看榜回来,就象状元及第,衣锦荣归,一听这个小带子没有上学,便大发脾气,顾不得出口伤人:“我是个高小生,怎能娶个睁眼瞎?”把媒人呛出了门去。
想不到小带子卧薪尝胆四十年,今日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
“惭愧,惭愧!”我掏出手帕,连连擦汗。
“留个纪念吧!”姑娘从身后变出一本我刚出版的长篇小说,“您签个字,写两句话。”
我思索了一会儿,抽出笔来写道:“乡土有芳草,本是同根生。杜老十、黄桂凤同志存正。”
出租小汽车把我送回北京,我下车向司机挥手道别。
“慢!”司机喊道,“车上还有您的东西。”
我翻翻衣兜,看看脚下,说:“赤手空拳而去,空拳赤手而回,一无所失呀!”
司机打开后车槽子,抱出一只大筐,嘻笑道:“请您收下杜十娘的百宝箱。”
大筐足有百斤重,装的是最新品种的西瓜和从国外引进的伊丽莎白甜瓜。 198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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