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8月26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也谈欲的正邪之分
陈小川
欲有正邪之分,这一点恐怕没有人不赞成。从古至今的思想家、史家、文学家以及酒肆文学、胡同文学,都在划分欲的正与邪。人的有一些欲,一般是可以划为正欲与邪欲的。如“愿留青白在人间”的欲,“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欲,是正欲无疑。而“以权谋私、贪污受贿、偷窃诈骗……”自然该划入邪欲之列。但是问题并不象有些出发点善良的人们所愿,有许多欲是不能用正邪的标准来划分的。
譬如人的作官欲,正乎?邪乎?近几年就折腾了几个回合。因为今天还没有达到马克思论巴黎公社时的理想境界,当官除了为党和人民多做工作、多负责任之外,还会给个人带来权力与待遇。所以诸如自荐当某长之类,就难说是纯而又纯、一尘不染的正欲。那么能说当官欲就是邪欲么?恐怕也有些以偏概全。
再如人的发财欲,正乎?邪乎?商品生产在中国刚刚萌芽的时候,所有的思想家都把“想赚人家的钱”当成邪欲,叫作“奸富”。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把个体户利用商品流通赚钱叫作“二道贩子”,把他们从广东贩来的牛仔裤在北京加价出售这种运用价值规律的事,划为邪欲。今天呢?还说他们是一群浸透邪欲的人,就不对了。那么能说他们倒腾广货的行为是正欲么?与“愿留清白在人间”和“人的价值在于奉献”是一类么?恐怕也显得牵强了。
我以为“欲有正邪之分”的说法,是一种在道德评价上习以为常的两分法,不是积德就是缺德,不是善就是恶,不是崇高就是卑鄙,不是大公无私,就是自私自利,不是正欲,就是邪欲,不是君子,就是小人。实际上忽略了一大块中间地带,即有些欲是非正非邪的,而且也变化着。
这样一来,怎么划定什么属于“正当合理的‘人欲’”,又怎么要人们“适度适量为合理合法”,就显得十分难办了。中国人从孔夫子起就提倡“中庸”盛行,结果有哪一个“中庸”了呢?问题就是这个尺度以谁的道德评价为依据,这个尺子又由谁拿着。
时至今日,在一些乡村山区,哪个小伙子有想“握握恋爱对象的手”的欲,也还是“邪欲”。前几年小说里描绘的“握手村”的悲剧,可以为证。可见划定什么人欲是“正当合理”、“适度适量”,仅仅用正邪、非此即彼的分析法是不行的,这仅仅是善良人的理想而已。因为任何道德评价尺度都受着文化(传统的和当代的)的制约。翻翻古书,划定人欲正邪的标准,可谓成筐成箩,汗牛充栋。但是我以为都值得怀疑它们在今天的真理性,包括杨继盛的“好念恶念”观在内。杨继盛若在崇祯年间,保准不会认为李自成的“当皇帝欲”是正欲。而当时林则徐若有了“纳妾欲”,就一定是正欲。
我以为划定欲的正邪和非正非邪,不是道德评价的任务,只能由法律去划定邪、恶、贪的范围。谁有了邪欲,还付诸行动,法律就得制谁。这不是用“理想道德教育”能“净化和引导”得了的。例如个体户想发财而偷税漏税,仅仅用“理想道德教育”来“引导”他“适度适量地赚钱”,恐怕未必见效。只有用税法去约束。这种约束,不是、也不可能从此杜绝有邪欲的人,它是制裁,同时也是导向。当然我不反对“双管齐下”,但是精神文明可不是在法律划定的邪欲圈外,再划一个更大的圈,更不是以净化人的欲念为目的的。而是提高人的素质,使当代的中国人有适应改革、开放和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道德体系和价值观念。从祖宗到咱们,吃“道德治国论”的亏太多了。今天我们才找到一条正路——法制治国。
人欲的正邪是会在一定条件下互相转化的。把希望押在大力提倡无欲则刚,或者是杨继盛式的“慎独”、“静思”,我仍然抱怀疑态度。我也一言蔽之,假如有一天,人人都变成天使,那么法和道德教育都没有用了。可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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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心香一瓣

哭秦似
冯英子
上午从楼上下来,打算去探望一位病着的同事,看见收发室有一份我的电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秦似教授七月十日廿二点四十分逝世”一行字,一下呆了,但觉五内俱焚,不能自己。呵,秦似,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这么急呢?
秦似这些年来虽然写了不少东西,但却一直在病中。前几年他到上海来,为了不想惊动别人,也尝一尝平民百姓的生活,悄悄地住入一个朋友家中,连我也不知道。可是天不从人愿,他住入朋友家没几天,突然发病休克,被匆匆忙忙送到一家医院的观察室中去“观察”。大抵有过这样经验的人都知道,有些医院的观察室,其实是住不得的,一住,无病可以变成有病,小病可以变成大病,有些医护人员(我这里只是讲“有些”,不是全部或多数)的脸色,也实在难看。病人的号叫,家属的哭泣,断臂折腿的,大小便失禁的,无所不有。我从不相信有地狱之说,但这种场合却使人感到有点象地狱。这时,他的朋友才想到来找我,我听了大吃一惊,赶快为他奔走,最后总算凭了他那个广西省政协副主席和广西文联主席的头衔,把他送进了华东医院,把他从死亡线上抢救了回来。
那回我几次去华东医院看他,病稍微好一点,他又精神起来了,拉着我好象有讲不完的话。我们谈过去在桂林时的情况,也谈十年动乱中的情况,大抵时代相同,经历相似,因此不少看法也差不多。我们谈到了“特权”的作用,大家痛恨特权。但一旦离开了某些特殊待遇,简直寸步难行,他这回医病的经过,就是最好的例子。
有一次他谈到了某文人在《新文学史料》上的文章,对于现代的史学,也不无感慨。他在病床上写了一首七律送我,诗曰:
注经修史属高文,
馆阁曾容劫后身。
意气书生争饾饤,
机心策士蓄风云。
骨埋梅岭汪精卫,
传入儒林曹某人,
地下范增应太息,
马迁未许汉功臣。
后来他回了广西,还把这首诗写了一个条幅送我,迄今挂在我的小书房中。
1984年春天,《中国新文艺大系》的《杂文卷》在广东从化定稿,我应邀前去参加。曾彦修同志告诉我,秦似也要来的。我想这一回又可以在从化小叙一个时候了,谁想逾时仍不见影踪,一问,才知道他已经买好了飞机票,医生说他不宜远行,临时又把他留下来了。但他仍然不断写诗、写文章来,那些锋利、泼辣的作品,使人仍能想到他青年时代编《野草》的风格。
王力教授逝世之后,他到北京去奔丧。他自己身体本来不好,又经历这样的悲伤,几乎一到北京,病就加剧了。我接到他夫人的来信,告诉我这些情况,使我非常担心。前几天,又接到他夫人的电报,“秦似病危”。一看电报是从南宁发来的,我才知道他们已回了南宁。可是我除了着急之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何况上海南宁之间,迢迢千里,即使真能赶去,恐怕也只是陡然增加他们的负担,于心何安?绕室彷徨,一筹莫展,想不到两天之后,就接到了秦似弃世的电报。哀哉,哀哉。
我与秦似相识于1940年,那时我二十五岁,血气方刚而经验极少,真以为新闻工作者是正义的化身,真以为每一个人都在追求美好的未来,口诛笔伐,天下不愁定也。秦似比我年纪更轻,他有点象广西的中学生,秀气之外也还带点稚气。但他沉着、刚毅,几乎一个人顶了《野草》的工作。而《野草》在当时中国的大地上,是尽了呐喊之责的,因此我们虽然交往不太多,彼此的心却是相通的。十年动乱之后,有一次他来上海看我,那时我还在《辞海》编辑室工作。他很惊奇,象我这样一个人竟然不在新闻工作岗位上,这也说明他对于世事还是那么天真。一个人经历了几十年的沉浮,依然保持了那颗赤子之心,中国知识分子的可爱,大概也就在这里吧。
王力同志逝世不久,现在秦似又走了,他们父子两人几乎同时离开了这个世界。接到这个噩耗时,我确实很难过,一整天神不守舍。哲人其萎,哲人其萎,秦似未过七十,应当是大有作为之时,为什么老天这么快夺去了他的生命,真是苍苍者天,曷其有极了。
1986年7月13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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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我与散文

渴望从“一”到“多”
林道立
散文,如何打破半死不活的僵局?要真实,要朴素,要写人,要有个性。这是中国散文尤其是现代散文之所以获得成功的宝贵经验。开创新时期散文世界的新局面,必须首先恢复这些传统。但我们现处的时代,物质生产方式,精神生活的内容,读者的欣赏水平、审美情趣和审美理想,既不同于秦汉唐宋,又区别于“五四”时期,也离开五六十年代已远。我们对散文的渴望,凝聚为一句话,那就是:让不同层次的读者,有多种的选择。
譬如对现实世界的审美把握,除了以传统的描摹客观对象的手法反映生活以外,我们企盼出现浪漫主义之作,象征主义之作,魔幻变形之作,昭示散文家心灵历程的心态之作,让读者有挑选的余地。譬如立意,除了单一的鲜明集中以外,我们翘首等待可以从任何方位去开采,发掘多义意向。譬如散文的功能,除了教化以外,我们需要幽默风趣、充满喜剧味儿的逸乐之章,以解除紧张劳作的困顿。譬如题材,除了与现实“同步”的纪实之作,我们还准备通过乡土散文、市井散文、海味散文、京味散文、工矿散文、军旅散文、校园散文、庭院散文,纵览四方八极的风习民情以及自然风光,引发内心阳刚之洪波,壮中华民族之雄节。譬如结构形态、体式格局,除了“传统”的诗化散文以外,我们希冀产生品类交叉、相互渗透的小说化散文、戏剧化散文、寓言化散文,甚至电视化散文以及系列化散文。譬如语言,除了刻意营构文眼,精巧圆润以外,我们需要家常大白话的文风,亲切地与读者交谈。譬如行文的角度、节奏,除了单一的内视点或外视点,缓慢单调的叙述、描写之外,我们要求内、外视点交迭的现代散文的视角,体现现代生活频率的节奏和律动……
对内恢复散文传统,对外开放交流。这样虽然很难说新时期的散文就搞活了,但是至少能够推倒横亘在散文作家、散文作品与广大读者之间的一段围墙,消除相互之间的一瓣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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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域外文谈

义愤填膺的斯蒂伦
申奥
威廉·斯蒂伦是美国著名小说家,1925年6月11日出生于弗吉尼亚州的纽波特纽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曾在海军服役,1947年在杜克大学毕业后,一度担任过《巴黎评论》编辑,并去欧洲进行广泛旅行。他以多才多艺蜚声美国文坛,他笔下各种风格的人物戏剧化地展现了当代生活中的困惑和矛盾。
他的第一部小说《躺倒在黑暗里》(1951)记述了女主人公佩通·洛蒂丝悲剧的一生。她出身一个富裕家庭,却得不到爱情和安全,不被人了解,最后饮恨自杀。作家指出她的死虽然是她父母的过失造成,但社会也有不可推诿的责任。作品中娴熟地运用了象征、倒叙、意识流等手法,描绘了错综复杂的家庭生活。1953年,他发表了短篇小说《长征》,叙述在一次海军的训练性行军中,一个上尉拒绝执行错误的命令,反抗他的司令官,结果导致八人死亡,全篇充满了沉郁悲凉的气氛。他的第三部小说是《烧掉这座房子》(1960),反映在意大利的一群美国艺术家的堕落生活。他们彼此间勾心斗角,使用暴力,有人被谋杀,有人自杀,闹得乌烟瘴气。这部小说在法国流传很广。
他影响最大而有争议的小说是《奈特·特纳忏悔录》(1967),描绘1831年美国南方的一次奴隶起义。它用第一人称方式叙述了这次起义的领袖奈特·特纳对历史的沉思和回顾。小说对罪恶的奴隶制度和教会的虚伪进行了揭露和抨击,但在结尾,特纳却梦想与他所爱的一个奴隶主女儿结合,并皈依基督。这部作品得到了一部分评论家的赞扬,并获得了1968年的普利策奖,但也遭到一些黑人作家的指责,认为它歪曲了历史。十二年后,斯蒂伦又发表了小说《苏菲的选择》(1979),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集中营为背景,此书曾经畅销一时。他的其他作品还有喜剧《在陋室中》(1972)和散文集《静静的尘埃》(1982)。
斯蒂伦具有敏锐的观察力,他对所看到的不公正现象,特别是对任何形式的奴役和官僚主义感到义愤填膺,加以口诛笔伐。1984年5月,他被国际笔会推选为当代世界七大文化名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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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艺文谈片

观画听歌
高伟
朱屺瞻老先生年愈九十有五,一生作画,在国内外举办过十数次个人画展,颇享盛誉;九十岁时曾在京展出新作,轰动京城。他画风独树,学前人而自出胸臆,笔墨方、辣、拙、厚,技法气象刚健,情致高华。尤其让人感动的,是他在艺术上勤于创造探索,不断变法出新,他的画总使人感到无限的生机。就说这次进京展出吧,他坚持:五年前在北京与观众见过面的画,一概不再展出。据中国美术家协会一位负责人介绍说,这次展出的多是朱屺瞻先生近两三年的新作,也就是九十四五岁时所画的。
画得究竟怎样,自可见仁见智。我这个“美盲”却五体投地、叹为观止于他那旺盛的艺术生命力和刻意求新的创造精神。他的儿子也是作画的,说:“父亲不但看国外的画,也看我国的新画老画。就是五六岁孩子的画,他也要目不转睛地看上好半天,并认真地从中汲取养分,使自己的画更能充满朝气,更富于一点稚气。”
晚上,在电视机前看了一次音乐会。出场的不无著名的新老艺术家。但演唱的节目“老”而“旧”,有的歌从五十年代起几十年“一贯制”!一些新出现的歌星也总要唱老歌唱家已唱了多年的歌,新人旧曲,总不那么新鲜。没有适于自己演唱的新歌,责任在作词作曲者,演唱者难道就可以因此一推六二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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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正午〔油画〕 金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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